坐对面的是位年轻的男医生,浅棕色高领薄毛衫外,穿着一件干净的大白褂。
他即便是坐着也能瞧出身形高挑,肩背宽阔,此刻正侧过脸又看了一看灯光下的片子,沉静而专注。
自宋鱼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脖颈,和走线利落的下颌。
不知怎么,宋鱼心头莫名地快跳了两下。
男医生指间夹着的圆珠笔,在片子前点了一下,点在了手指形状的骨头影像上。
“自己看,没有任何骨折迹象。”
高中生一愣,“我真没骨折?!”
说着他着急站了起来,自制吊带都掉了下来,“医生,您就不能让我骨折一下吗?我就想请假玩几天!”
一激动,“伤手”拍在了桌子上。
男医生不急不慢瞥了一眼他那只“伤手”。
“不能。”
高中生:“... ...”
说完,拿下片子,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起来。
他刚才说话的嗓音微低,调子偏平,下压着有种微凉的感觉。
宋鱼耳边却倏得炸了一下,再看向他起伏利落的侧脸,她整个人内里都炸开了来。
高中生假哭了起来,“求求了,我是自愿骨折的,我保证不会赖上你,我真不能再写作业,我胃都要翻出来了,要吐了!”
“哦。”
医生思考了一下,“那我建议你去挂个肠道科,精神科也行。”
他说完,修长手指跃动间敲下了诊断结论。
“没有骨折,软组织也无大面积挫伤,不影响日常生活、学习。”
高中生:“... ...你好绝情!”
打印机很快突出了单据,医生利落地将单据、医保卡和病历本都给了高中生。
高中生不想走。
但男人已经按下了下一位就诊病号的提醒铃。
与此同时,他抬头,看到了屏幕上最后一位病号的姓名。
目光触及那名字的一瞬,他手指停顿了一下,转头向门口看了过去,恰看到了门边一个转身正在退出去的身影。
他看着那个身影,突然回应了高中生刚才那句话。
“绝情,才是人之常情。”
话音落在耳朵里的一瞬,宋鱼脚下僵停。
高中生他妈又给他打电话了,他只能接了电话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诊室。
六号诊室里,只剩下诊断桌前的男人,和在门边僵住的宋鱼。
男人低下头,不紧不慢地拿过她的病历,随后,将修长指间卡着的圆珠笔,别在了白大褂上,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宋鱼是吧?坐。”
宋鱼:“... ...”
不、不认识了吗?
还有这种好事?
宋鱼试探着,“对、对不起,我可能挂错号了,我先走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只是碍于伤脚没能一口气走出去。
身后男人的声音传过来。
“挂错号没关系,我可以给你退费。”
“不用那么麻烦吧?”
话音未落,听见身后极淡地笑了一声。
“不麻烦。而且你放心,这是医院,我是医生,不会吃人。”
话都说到这了,宋鱼认命地转回了身。
深棕色高领毛衣盖不住他突起的喉结,走线利落的下颌线上,微暗的唇轻轻抿着,白杨木一般通体竖直的鼻梁,连着深落下去的一双眼窝。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目光淡淡扫过宋鱼,从胸前别了圆珠笔的口袋里,展开一副无框眼镜带在高挺的鼻梁上,指骨从下边缘向上一推,跟宋鱼说了一个字。
“坐。”
宋鱼:“... ...”
他说完这一字,起身走去操作台换了一副新手套带在手上。
他背过身,宋鱼看不见他的脸,也不可能再看到他任何表情。
她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看着另一边被医疗器具挤在角落里的他的名牌——
主治医师。
姜延周。
难怪她刚才在外面看简历的时候,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信息一闪而过,却没能看清楚。
宋鱼心里发苦。
不过,他不是离毕业还有大半年吗?怎么提前回国了?还到了浦市工作,工作地点距离她公司不到三站路... ...
想到半年前一些混乱的情形,宋鱼心里那只不确定的鼓,咚咚咚敲得厉害。
还有他刚才意味不明的那句——“绝情,才是人之常情。”
思绪一飞的工夫,男人坐回到了他主治医师的位置上来。
他的神色和刚才给高中生看病,似乎并无任何不同,拿过宋鱼的医保卡刷了上来,翻开了宋鱼的病例。
宋鱼莫名有种没洗脸就出门遇见熟人的感觉。
好在她的病例本不厚,只因为职业问题,看过一次干眼症,查过一次腱鞘炎。
但他在干眼症的那页停了停,又在腱鞘炎的那页也停了停,才翻到了后面的空白页。
“都有哪里不好?”
完全的职业状态。
宋鱼也立刻收起自己的尴尬,指了指右脚。
“一个月前崴了,一直都没好,今天又崴了一下,稍微有点疼。”
“稍微有点疼...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
宋鱼不是稍微有点疼,是很疼,但在他面前,不知怎么没敢直说。
他从另一边拿了个低矮的小脚凳过来。
“踩在上面。”
这流程宋鱼可太熟悉了,接下来,他是不是要捏一捏她伤了的脚踝了?
果然,下一秒男人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
“疼!”
宋鱼眼睛一闭,忍不住说了实话。
但预料中的疼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姜延周,看见了男人瞥了她一眼。
“我还没碰你。”
宋鱼:“... ...”
医患关系有点紧张。
且这话仿佛有另外的含义,宋鱼也尴尬地不行,只觉整个脑袋胀热了起来。
好在姜延周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细细看了看她的脚踝,问了两句怎么伤的,之前有没有就医,是怎么处理的之类的话。
说这些话时,他又像个仁慈的大夫了,甚至更像个幼儿园的老师,缓慢而耐心。
宋鱼乱跳的小心肝也平静了下来,她一一回答了,男人一边听着,一边敲了几下键盘写在了病例上。
医患关系缓解了下来。
姜医生开了口。
“你这种情况,拖了很久,还有二次受伤,建议是拍片子仔细看一下。”
宋鱼一听拍片子细看,那就意味着,她还要和他继续这种尴尬的相遇。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突然提前回国的男人。
心里那只不确定的鼓,鼓点又紧了起来。
是不是她之前欠他的,今天终究是逃不掉了?
宋鱼心下逐渐凄然一片,但他突然说太晚了。
“今天不能拍片了,你先回去吧。”
可以走?!
宋鱼心里的鼓停了停,听见男人叮嘱了一句。
“不要在这只脚上施加重力,注意防护,如果疼得厉害,我可以给你开一些止疼消肿的药,需要吗?”
宋鱼不需要,她为每月姨妈串门的日子囤了很多。
她摇摇头说不用,男人点头,直接将她的医保卡和病例退了回来。
“没什么事,就可以走了。”
宋鱼是最后一个病患,他说完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下班。
宋鱼眨着眼睛看了看他,转身缓步离开诊室,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只是这样一来,宋鱼反而不敢干脆利落地走了。
外面的等候区没了等待的人,保洁阿姨推着笨重机器走远了,消毒水的气味略微重了一些,医院里短暂的安静下来。
宋鱼觉得自己真的该就这么离开,就像当时从他家中不告而别一样。
但她思来想去,多余的良心将她粘在了姜延周的诊室门口,三分钟后,看见他走了出来,锁了诊室的门。
宋鱼支支吾吾。
她既不想心虚叙旧,又不想增加纠缠,更不敢他的淡然处置有什么疑问。
姜医生倒是很有耐心地等了她三秒。
而三秒之后,有护士快步走了过来。
“姜医生,病房那边出了点状况,你快过来看一下!”
“好。”他应声。
直到这时,才转头看了宋鱼一眼,轻轻一落,就收了回去。
他跟她说了一句,不是给病号宋鱼,而是给旧熟人宋鱼的话。
“走了。”
说完,宋鱼看着白大褂自西裤两边飞起,男人稳健而迅速的脚步,很快消失在了楼层里。
一点停留质问宋鱼的意思都没有。
仿佛只是遇见了一个旧人,看了一场小病。
... ...
出了医院,外面初秋的风灌进宋鱼的领口袖口,和半年前的欧洲有些像。
那会儿,天冷冷的阴阴的,风刮在脸上都是潮湿的,宋鱼穿了两件大衣依然手脚发凉。
姜延周说等他去学校开会,晚上会买羊肉回来,给她煮一锅热汤。
从前的她,从不认为他这样的人会下厨,但她那天还是没有喝到他的热羊汤。
宋鱼空着手被他带回家,也在他回来之前,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第3章
宋鱼拖着残脚离开了医院,继续晚上的工作。
回办公室的时候,差点遇上了黄姐,后者惯会以资本家的心态揣测别人,少不了要问宋鱼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耽误了工作云云。
她回来的其实不算晚,但主管还是催了她两句,又塞了个任务给她。
这一天多加了一个小时的班,天已经不早了,等回到家的时候,习惯性加班的隔壁邻居都比她先一步到了家门口。
隔壁两居室和宋鱼住的三居室同属于一位房东,两边经常相互问一问对方的房租有没有涨价之类,唯恐谁吃了亏。
这会宋鱼刚出电梯,就听见两个人边找钥匙开门,边说话。
“家具装修都这么久了,好多东西都坏了也不修,说什么在国外没时间,涨房租倒是有时间的很。”
“我真的服了,她不会把咱们都当成她赚钱的小奴隶了吧。”
“把‘小’字去掉,就是奴隶!成熟的奴隶要会主动多交钱了!”
隔壁的两个女生愤愤不平却只能阴阳两句,她们一转头看见了宋鱼。
“唉,小宋,你们收到涨房租的通知了吗?”
宋鱼实话实说,“还没有。”
邻居两个女生一听,就瞪了眼。
“凭什么呀?”
宋鱼只好解释,“我们刚交过这个月的房租,下次交房租也得一月之后了,可能不着急吧。”
她这么解释两人才平衡了一点,都说,“你们肯定也得涨。”
这个预测宋鱼是赞同的,房东大姐从来没有厚此薄彼的时候。
“那你们涨了多少钱呀?”
“一人四百。”
“无语死,我工资都一年没涨钱了,房租涨了两回。”
宋鱼惊讶,“有点多。”
两个邻居说宋鱼,“你们肯定不会比我们少,说不定五六百,毕竟你们换了两台新空调。”
宋鱼:“... ...”
她觉得不至于,涨四百就不算少了。
但以现在的行情,出去另外找房子搬家也是件费钱的事,宋鱼暗暗纠结。
经历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任务,和格外复杂的人际关系,宋鱼有点精疲力尽,客气地退出了两人的话题,开门回了自己的三居室。
客厅里飘着饭香,另外两位室友已经做完饭了各回各的房间,不过宋鱼明天的饭还没着落。
每天都还要为明日的一日三餐打点预备。
都市社畜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上了铁轨的火车,必须沿着既定的轨道不辞劳苦地向前呜呜狂奔,但凡错了一节,就会引发许多不可知的事故。
宋鱼从冰箱里拿了蔫头巴脑的菜和快过期的肉去厨房做饭,手机叮叮响了起来,是她妈打来的视频电话。
视频电话相较语音电话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渴望相见的人会无比喜悦,不怎么想见的人只有万分尴尬。
显然她妈不懂这种现代青年社交的微妙心理,又或者懂却不必用在自己女儿身上,铃声叮叮地响个不停。
宋鱼擦了手接了电话,叫了声妈。
她妈赵美明赵女士没有看见摄像头对面的人,只看到白晃晃的天花板很不满意。
“你破相了吗?不会把手机对准脸吗?你不会对别人也这么没礼貌吧?人家只会说你妈妈没教好。”
宋鱼:“... ...”
或许这就是她不想摄像头怼脸的原因。
“做饭呢妈,”她说,“快糊锅了,我现在不得空。”
这个解释勉强可以,但她妈嘀咕,“以前在家,就没让你做过饭,现在连做饭都做不好。要不是看在你工作还行的份上,还不如赶紧回老家考公考编!”
宋鱼对于她妈大多数的话,只需要保持安静听着的状态就可以了。
她翻炒着锅里的肉丝,娴熟地加了点老抽进去上色,然后把锅一颠,色就上了个完全。
赵美明女士什么都看不到,就主动换了话题。
“你小倩姐还真在首市留下来了,有资格买房子了。你表姨一早就打电话跟我炫耀,真没劲!”
赵美明没有亲姐妹,只有一个表姐妹年龄相仿,也就是宋鱼的表姨苗美玲。
两人从生下来起名字就撞到了同一个字上,然后从小到大,从未婚到已婚,从单身到有家有室,从年轻小姑娘到中年老阿姨,没有不较劲的时候。
只有宋鱼爸爸去世那年,苗美玲没有跟赵美明较劲,但翻了年就和丈夫离婚了。
大家都是单亲带着一个女儿,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当然还要继续较劲。
不过宋鱼和表姨的女儿小倩姐,反而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关系还算亲近。
这会宋鱼就问起了她妈,“那得很多钱吧?小倩姐他们能凑够够首付吗?”
栗倩不是自己买房,她年初的时候和男友领了证,现在是举两家之力买房,对方也是工薪家庭,首市的房子势必要掏空他们两家六个钱袋。
她妈对此完全是隔岸观火的态度,哼哼两声,“反正有你表姨受的,人家已经掏了五十万出来了,房本要写两个人的名字,你表姨也得掏出五十万来。”
她妈说着,看好戏似得偷笑,“她哪有那么多钱,要去找你姨夫了,你姨夫那个人你也知道... ...啧,也要跟你表姨平分,你表姨现在自己就得出二十五万!她是攒了点钱,但一口气拿出来,也够她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