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冷雨不厌其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像狼外婆一般急不可耐地要闯进小红帽的家里,但厚厚的玻璃与墙体将它隔开,壁炉里上窜的火光震慑着它,连敲窗声都小了一些。
姜延周将单人沙发搬到壁炉附近,叫了宋鱼坐下来烤火,又在茶几上点燃了一只熏香蜡烛。
那是一种令人沉静的香味,随着小小的火苗融化开来,将酸涩却不失清新的神秘浆果气息融进清甜之中。
宋鱼怔怔,但眉眼间看起来略松了几分。
姜延周把刚才煮的姜糖茶倒进了厚厚的马克杯里,放到了她手上。
杯体不热,但暗红色的姜糖茶冒着白气,微辛的姜味随即铺散开来。
但杯子塞进她手,她却端着杯子没动,蜷曲的头发和漆黑的眼瞳里映着壁炉的火光。
又是不说不动,也不哭不闹的样子。
燃烧的木材噼啪响了一声,房中异常安静。
姜延周默了一默,“手里的茶,可以喝了。”
给了指令,她才动了起来,将杯子送到了嘴边。
但突然喝下了一大口!
“小心烫... ...”
姜延周被她吓了一大跳,话音未落,她就猛地呛了起来。
“咳咳——咳咳——”
姜延周急忙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听见她咳声渐缓,忍不住开口。
“怎么能... ...”
怎么能喝这么一大口?!
但话没说完,看着她眼睛里呛出来的水光,姜延周把刚才的话咽了下去。
“是我不好,是我没提醒你要慢慢喝。”
她摇头,一直摇头,但摇着摇着,就有晶晶亮的水珠滴滴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眼泪不住滚落,但她还是不发出一声。
宋鱼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水花在眼中聚起、滴落,再聚齐,又滴落。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禁慌乱起来。
可有人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脸。
她怔住,看他用拇指蹭掉那些眼泪,可眼下擦干净又湿润起来,他便继续擦拭,像一个藏品修复师,极其耐心地不断修复着眼前的珍藏。
水光渐渐从宋鱼眼睛里回潮消下,她抬头,看到了他直直落过来的目光。
那是第一次,她与他这样近距离对视。
壁炉里柴火轻爆了一下,温暖的气息与香薰蜡烛散发的神秘浆果味同在。
他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如隔窗的夜雨。
“别要他了,跟我吧。”
时至今日,宋鱼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但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复。
“好。”
壁炉里的火光将两人侧脸映如同刚画好的油画,色泽鲜明尚存水亮。
他好像愣了一下,目光定在她眼睛上。
过了好久,他才缓慢靠近,她看到了他鼻梁侧边的那颗黑色小痣。
黑密的睫毛落下,男人轻轻闭起眼睛,柔软、温热与湿润,同时抵达了她干裂如戈壁的唇。
宋鱼早就中了病毒的脑袋在这一瞬间彻底清空,呆愣地直直看向眼前人的脸。
突然有个空白文档在脑海正中闪烁,她迷迷糊糊地打开文档,空白页面上出现了个小小的三角形,正是他鼻梁那颗痣的形状。
那会,她中毒卡死又清空的脑子不知怎么抽出来一条结论:
姜延周的吻,原来是三角形的。
... ...
宋鱼猛然从回忆里惊醒,她和姜延周都还坐在刚才的地方。
安静的地铁站,有夜车呼啸进站,无人上车,只有零星的人像被遗落在夜晚草原上的三五只羊,晃晃悠悠下车,脚步不再匆忙。
这一班地铁离开,保安就过来通知了他们。
“多谢你们的配合,事情都处理好了,那个人也押走了,你们可以放心回去了。”
耽误了这一程,地铁的班次都稀少了下来,不过幸好的是,这会恰好有一趟车进站。
宋鱼是个瘸脚的人,听见声音就提前站起来走过去,但她略一瘸,就见她的骨科医生目光投了过来。
宋鱼心虚地快站不住了。
好在他什么都没说,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车厢里乘客稀少,两人还跟刚才一样,分坐在一条长椅的两边。
他不说话,宋鱼却不能当真一点都没有表示。
气氛没有在站台里时那么尴尬了,她见他在看手机,选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刚才... ...谢谢你啊。”
他侧头看过来,就一眼,宋鱼就紧绷了起来。
但他什么都多说,既没探究之前为什么不告而别,也没问她最近为什么没来复查,作为一周情人的姜延周和骨科医生姜大夫,此刻都很沉默。
只有旧熟人姜延周,“嗯”了一声。
这会的工夫,列车停下又开走,距离宋鱼家只还有两站了。
他没提旧事,是对宋鱼的恩赐,但也没另起话题,异常的沉默,就让宋鱼止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当时她给他的病历本上,是有她的电话和家庭住址的,而她那会还戴了工作牌在胸前。
换句话说,姜延周既知道她住的地方,也知道她在哪家公司上班。
那么今天的偶遇,是纯粹的巧合吗?
宋鱼这么一想,心里就冒出来一个声音骂自己。
“姜延周是挺身而出帮了你,你还怀疑与人家是不是故意的?幸亏他不怎么想跟你说话,但凡稍微殷勤一点点,你恐怕都会给他直接定性,然后飞快逃跑吧?”
“冤枉一个无辜的好人,这像话吗?!”
良知的怒骂令宋鱼战战兢兢地忏悔。
可她耳边又响起了她始终没弄明白的他的那句话,“别要他了,跟我吧。
他那时候,为什么会问她这句啊?
宋鱼没有答案,但她也知道自己害怕这个让她看不透也琢磨不透的男人,她是真的有点怕他,从上学那会就怕。更重要的是,他毕竟是前任邵宁远的朋友,她实在不想跟过去继续纠缠了。
虽然知道人家现在是前途无量的大医生,自己只是个温饱边缘的小职员,相距甚远,可她还是忍不住乱想,他是不是对她还有别的打算。
宋鱼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折磨得烦恼不已,还有两站就下车了,如果之前的遇见都是巧合,那么他这次和她在同一个站台下车,不能再是巧合了吧?
站台指示灯闪烁,在倒数第二站跳到了新的站点,列车也随即放缓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长椅另一边的人站了起来。
宋鱼一紧张,也腾得跟着站了起来。
动静太大,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宋鱼:“... ...”
男人双唇未动,但微微歪了歪头,目光是在问她。
“你也在这站下?”
宋鱼瞬间回过神来,又腾得坐了下来。
“不不,我弄错了,我还要再坐一站的。”
他点头,对此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走到了车门前。
滴滴三声之后,车门打开,他抬脚下车,只在这时才出了声。
“下了。”
说完,大步出了车厢。
只有人等列车,列车不会等人。
一分钟后车厢关闭,座位上只剩下了宋鱼一个人。
良知跳出来开始喋喋不休地训斥她。
“看吧看吧,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留意你家住哪?更不要说对你有什么另外的打算?根本就是你想太多了,把一个无辜的好人想成了坏蛋,真是胆子又小,思想又坏!”
宋鱼不敢反驳,心里不禁为多余的想法感到羞愧,羞愧得挠起了一头重度自来卷,把本来就捋不顺的头发挠得更乱了。
这趟车载着正在羞愧万分的宋鱼离开了,她没看到车窗外,有人歪着头,在站台前静静看着她挠着头随列车远去。
等她的身影完全没入了漆黑轨道之中,男人才低头一笑,转身向另一边的站台走去。
第7章
园区里关于裁员的消息如秋风扫荡,一大早,高晴就趁着接咖啡的工夫,窜到了宋鱼的楼层。
“咱们公司好像也要裁员了。”
“啊?”
高晴连忙给她比了个手势,“小声点小声点,小道消息啊,是从总部传过来的,说是其他分部有动静了。”
“那我们这边呢?”宋鱼连忙小声问。
“还不知道,”高晴摇头,“不过我们这个分部是新设的,你说新分部,算是稳当呢?还是不稳呢?”
宋鱼也说不清楚,倒是她手机亮了起来,竟然是她妈打电话过来了。
高晴见状立刻端起咖啡就走。
“你妈我可招架不住,上次劝我考公务员,说什么我妈身体不好,我要是回家考公能照顾我妈,解放我爸,全家人都高兴,我都听懵了,差点都想报名去了... ...”她溜得快,“你自己应付吧!”
宋鱼不觉得她妈这个时间打电话是为了考公的事,反倒没有紧急事项,她妈不会在她上班的时间打来电话。
宋鱼拖着不利索的脚去了走廊。
“妈,有什么事吗?”
“大事!大事!”她妈上来就道,“你可得帮我啊!”
宋鱼吓了一跳,“妈你今天没上班吗?出什么事了?”
她妈说没上班,“请假去中医院复查去了。”但她说这个不重要,“我复查完就在家休息,没想到你表姨来了,跟我借钱来了!”
这事前几天她妈跟她说过,宋鱼听见是和表姨的事,不由松了口气。
“你不是等着表姨低头跟你借钱吗?”
她妈说是等着呢,“我是等着寒碜她两句呢,五万块钱都给她准备好了,只要能看见她低头,借五万块钱算什么。”
宋鱼心说她妈确实是这么个心理。
但她妈接着咬牙切齿起来。
“你表姨这个人太狡猾了,她不按套路出牌,她一开口就跟我要八万块钱!我手头只有五万,其他都存了定期,我去哪给她搞去!但她那小眼睛故意眯着看我,说表妹最有钱了,随手掏出个十万八万不在话下,故意把我架到火上烤!”
宋鱼也愣了一下,“那你答应了?”
赵美明说是,“我不是怕她改口跟我要十万吗?我就一口答应八万了!我可不能在她脸前露怯呀!不过我手里真的只有五万块钱,”她叫了宋鱼,声音都异常温柔充满了母爱。
“好孩子,快把你存的那三万借给妈妈应个急,过几个月妈妈还你四万哈!”
宋鱼:“... ...”
一通电话的工夫,宋鱼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小金库就几乎归零了。
她们家只有宋鱼和她妈两个人,她妈在钱财这方面,从来都没紧过她,宋鱼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但看着卡里的数字瞬间变小了,危机感切实地扑在了脸上。
公司要裁员,房租要涨价,卡里还没钱了,宋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不会要流离失所,流浪街头了吧?
念头一出,她又觉得不会,再怎么样她还有两个姐妹呢,就算章雨如真去航市了,她还有高晴能投奔一下,总不能连高晴都不在,那她万一流离失所,可就一个熟人都没有了。
但这时,她脑海里竟然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
男人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黑衬衣白大褂,手抄在两侧的口袋里,歪着头看过来。
只一瞬,宋鱼就把这个画面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怎么?她要是真流离失所了,还想去姜延周家蹭住?
心里那个良心小人都无语了。
不过她也没那个胆。
话又说回来,不就是银行卡里少了点钱吗,怎么可能流浪街头?
不至于。
*
有了金钱的压力,宋鱼当晚回到家,匆忙做好了饭就坐到了电脑桌前。
打开电脑,屏幕上仍旧是她爸的那幅渔获图,不过宋鱼今天无暇欣赏了,直接打开了绘图软件。
宋鱼毫无意外地继承了她父亲对画画的痴迷,这是她的爱好,不过与此同时,这个爱好也从学生时代起,就给她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
就比如,她妈其实不清楚她真正的工资,每个月的真实工资之上,加上兼职画画带来林林总总的收入,才是宋鱼报给她妈,而她妈觉得大城市确实赚的不少的数字。
宋鱼把昨天没有上完的图上好颜色,整体调了一遍,然后戳开一个聊天窗口,将预览小图发给了对面的人。
对面恰好也在线,一连串赞叹不已的表情包随即轰炸了过来。
【满意!太满意了!我就知道约太太的画错不了!】
以前宋鱼听见人家叫她“太太”,那都是不敢当,现在这称呼普遍起来,她才慢慢“当”了,虽然知道人家是客气,但也在心里沾沾自喜。
她在绘画交易平台有账号,也开了社交平台的账号,只不过因为她每幅图画得慢,工作忙没办法稳定接单的缘故,名气只能算是聊胜于无,至今也只是个小画手,赚一些微不足道的外快。
就为了这点钱,还时常要熬到半夜。
高晴经常劝她算了,“有这个功夫,刷个剧,保养保养皮肤,出去玩玩,约个会什么的,放松点不好吗?”
可是宋鱼没这样做,要是连她这个仅存的爱好也没有了,她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又为了什么而努力生活了。
这一次的稿件,也是她见缝插针辛苦熬夜的结果,庆幸的是,客户很满意,宋鱼也很满意。
她打了一行字上去,聊天框最下层刷新出了她的头像,一只脑门上打卷的小丑鱼。
卷发鱼:【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吗?】
对面很快回应了她。
野火:【我跟太太合作很多次了,早就拜服在你的审美之下,有什么好改的?】
对面网名野火,是视频网站的博主,在视频领域小有人气,人也很爽快,要求不多,也不会不拖欠宋鱼的稿费,宋鱼和她合作有一年多了,她的需求量不高,宋鱼正好能应付得来。
不过这会,野火突然问了她一句。
【我有个朋友也想跟你约稿,价格不会低,太太最近有时间吗?】
缺钱的宋鱼听见价格不低就很心动。
【着急吗?】
野火:【也不算太急吧,十张图两个月的样子。】
宋鱼见到这消息,就在电脑桌前垮了垮身子,抬手解下了绑在马尾上的皮筋,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卷发。
以她的时间和速度,想要画完十张图怎么也得五六个月,这还得是工作、生活上都没有意外情况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