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陈妈带着保温饭盒离开。
病房里依旧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林陌说:“你如果觉得我在这里不方便情绪发泄的话……”
顾未语之所以让林陌留下,最大的原因是担心顾洵轻生。
而林陌觉得,看着顾同学的确很重要,但是给他留有情绪宣泄的空间同样重要。
悲伤情绪是会把人憋死的。
“不会。”顾洵抬眼看她。
那双眼睛不止是深邃和无从探究,多了复杂与疲惫。
一天的时间跨度,顾洵能清楚感受到自己情绪的变化。
最开始是愤怒和悔恨,再后来就只剩麻木。
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所做所说都是在遵循道德观念里理应有的礼貌和合适。
换而言之。
他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活着。
这比歇斯底里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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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画笔
验伤结果出来,事故现场的视频也已调出。
警察和医生说,是在车子被撞翻的时候,老顾把妻子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躯体为她构建出一块极小的求生空间。
顾洵一直坐在母亲床前。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他从病房走进休息间,看见林陌坐在小餐桌旁边放空。
他抬手按了两下灯开关,白光档变成昏黄色,休息间灯光调暗。
他过去,轻声说:“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你呢?”林陌站起来,两人相对而立,中间只有一步远距离。
顾洵都没看单人床,好像原本就没有要睡觉的想法。
他说:“我睡不着,明天先不去学校了。”
林陌抬头看他,“你会离开吗?”
“去哪里?”顾洵依旧耐心,目光落在她脸上。
“出国留学之类的……”林陌的疑问来自原本时间线,当时她听同事说过,学校董事长是国外一所大学的毕业生。而这几句对话的核心主题是,据说董事长学历很拿得出手,就算是真的当校长也是足够用的。
林陌记得,工位对面的年轻男老师酸溜溜地哼唧,要是他有顾洵的家世,他也混几年就买下来学位证。
当然,她们都没有理这个红眼病,后来就把话题转到午饭上。
“为什么会这么想?”面前的少年问。
林陌用其他借口回答他,声音也变低:“我刚刚听你说,你先不去学校了。”
顾洵看着她,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后,林陌听见他说,“我会尽力留在国内。”
她怔住,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为什么是尽力、才能留下?
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又或者是,想问的太多,又担心深夜让人变得感性与冲动,她的秘密也会因此被顾洵察觉。
然后,她看见顾洵抬起胳膊,掌心在她发顶揉了揉,哄人一般,低声说:“去睡觉吧。”
“我现在能保证的是,你明天早上醒来一定能看到我。”
“好。”林陌没躲开,在他掌心下点点头,“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说出来。”
“放心。”
顾洵走出休息间,动作很轻地把门带上。
小小的休息间里只剩林陌自己。
她走到单人床边,坐下,床单和被子都很凉。
林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确定这一晚究竟有没有睡。大概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梦了很多自己守在陆淼病床前的事情,又梦到老顾让她写的策划案还没写完。
睁眼,破晓的光线透过浅蓝色窗帘照进休息间。
明明已经是盛夏,盖着棉被却也没觉得热。
从枕边拿起手机,五点钟。
前些时日督促林燚学习,她的生物钟养成固定在每天五点醒。
休息间的灯还亮着,依然是昨晚睡觉时的最暗档,在窗外光亮的衬托下变得并不显眼。
顾洵应该是一整晚都没进到休息间来,否则他会把灯关掉。
林陌睡觉时把卫衣外套脱掉了,穿着黑色短袖。
她坐起来,揉揉眼睛,然后一边下床一边把外套穿好。
她走路脚步很轻,想着万一顾洵还在睡着,就让他多睡一会。
把休息间的门推开,看见顾洵从病房外回来。
“你一夜没睡吗?”因为病床上躺着个人,所以林陌下意识就把说话声音放低。
顾洵说话声音是正常的音量,“没事。”
他拿出手机,拨通陈妈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
顾洵说:“您走到哪里了?”
陈妈和蔼地声音传过来:“我和你姑姑马上就到医院楼下了,小陌也起床了?”
“嗯,她醒了。”
顾未语把电话接过去,说:“你要不要也去学校?”同龄人多的环境或许会让他舒缓一些。
顾洵说:“不了,今天应该会有公司的人来。”
——“我会尽力留在国内。”
回忆起他昨晚说过的话,林陌抬起头。
电话里,顾未语无声地叹气,感慨她这个侄子到底还是在不足一整天的时间里被迫长大了。
公司的那群豺狼虎豹,见利益如同虎狼嗅到荤腥。
先前有老顾坐镇,现在只剩顾洵和她两个人。
老顾还停放在殡仪馆里,他们就要着手找律师谈遗产分配。
顾未语昨天没说,就是因为担心顾洵接受不了。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姑姑永远站在你这边,但是你要好好吃饭,身体千万别出问题了。”
“谢谢姑姑。”顾洵说完,对面也挂断电话。
他转身对林陌说:“我不了解生意场上的事情,之前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所以其实没什么把握。”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在他擅长和热爱的领域中,他时刻保持敬畏与谦逊;
而当被天灾突然卷进望不见底的深渊时,他也能坦然接受。
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少年从来不会迷失想要到达的远方。
林陌真想把办公室那个酸男抓来,让他好好看看。
把脑海里的戾气挥散掉,她抬头对他笑了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我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那我就保证,你这一段时间落下的新课包在我身上了。”
说完,抬起胳膊,手掌拍到他肩膀上,“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很好,一点都不会比顾董事长逊色。”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顾洵看着她,说:“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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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情绪是真的不受控制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顾洵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里,林陌有时候会在第一节 晚自习之前到医院来。如果顾洵恰好不在,她会在病床前和周菱女士说说话。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碰到顾洵,少年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那时的他从来不会开玩笑,后来熟悉了,第一次开玩笑之后还一本正经地问她,他玩笑开的是否成功。
他依然是平和的,说话做事保持礼貌,会记得提醒林陌时间不早了,记得按时吃饭和早点回福利院。
每周六没有晚自习,林陌还会在医院碰到陈妈送晚餐。
那是老顾葬礼的前一天,林陌刚要出病房,刚好碰到陈妈端着保温盒从走廊那边走过来。
她面上挂着老实亲和的笑,对林陌说:“我每天都送来两份饭的哟,但是每次都没碰到你。”
林陌浅浅地笑,把饭盒接过来,“我周一到周五晚上有晚自习,九点钟才放学。”
陈妈这才懂了,说:“每周六都能这个点儿来,对吧?”
林陌说是。
顾未语请了护工,三十岁出头,细致温柔。
但是出于谨慎,每次在给周菱擦拭身体以及做全身拉伸以防肌肉萎缩时,总要有人在旁边看着。
顾未语推了不少通告,有时间就她亲自来盯,周予宁母亲也经常来。如果两人都没时间,就由陈妈看着。
吃饭的地方还是休息室小餐桌。
顾洵有在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的目的是维持身体营养摄入,所以他吃饭的动作很认真,认真到有些机械。
他也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对,有努力调整,却依然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陈妈拿着饭盒离开医院没多久,顾洵给陈妈发了消息,麻烦她过来看一会儿病人。
挂断电话,他对林陌说:“我回家一趟。”
家里现在只有顾洵和陈妈在住,他现在却要把陈妈支走。
林陌心里一慌,没有任何犹豫地抓住他手腕。
她还坐在椅子上。
顾洵本意是从她身边走过,直奔休息室出口。此时被她拉住,他的裤腿便蹭到林陌膝盖上。
两人很少距离这样近。
顾洵顺着她的力道转过身,被她握住的左手手腕向上,他回握住她的手。
林陌力道渐渐放松,她的手就被顾洵握住。
温热的触感,她感受到他指腹在她手腕突起的那块骨头上轻轻揉了揉。
“明早我去福利院接你一起去参加葬礼。”
林陌松开他,点点头。
这天晚上,林陌一直等在病房休息间,顾洵一夜都没有回来。
她说自己不困,把单人床让给陈妈休息。
陈妈问她睡哪里。
当时时间还早,她就扯了个谎,说自己待到九点半就回福利院。
陈妈叮嘱她注意安全,随后脑袋刚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林陌轻手轻脚走出休息间,把门拉上,然后就坐在病床前,做着顾洵曾经做过好几个通宵的事情。
但是她脑子里想的东西肯定和顾同学不一样。
因为她一部分回忆在原时间线里,剩下的一部分则是十七岁的顾洵。
窗外亮起稀薄星光,远方高塔闪烁盈盈灯火。
那是最近兴建的商业区,林陌的策划案都被老顾转化成实体形态。
里面有很多并不是以后的成品,不乏她自己学生时代天马行空的想象。原本只是以聊天的形式随口说说,她还特意强调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小想法。
老顾却说,这些小想法更有意思,细化之后都可以尝试。
但是她再也没有办法在二楼书房中、听着中年男人谈论商场时如同指点江山一样的收放自如,也看不到他转而就一脸憨像地说她真适合当他干女儿。
十二点的时候,顾洵还没回来。
林陌想,他最好是回家之后就能好好睡一觉。
.
顾洵没有睡觉。
他回家是为了调整自己的状态。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依稀记得在五岁那场发烧之后,他把无法平复的情绪扔到了画作之中。
他直接走进画室,如往常一样打开颜料盒,立好画板。
上次从画室离开时是白天,落地窗前的窗帘没拉,月光照在花园植株上,又映到画室的地板上。
直到门口的钟响起十二点的敲响,画板依旧是白纸一张。
顾洵指腹上的颜料已经变得干巴巴。
他垂下眼眸,左手拿过一次性纸杯,里面装有清水。
手指伸进去,轻搓,颜料被洗掉。
再次拿起画笔,笔触落到画板上,却顿住,只留下一个不规则图案。
顾洵手里举着画笔,缓缓闭上眼睛。
夜空中,乌云遮住月亮。
画室暗下来。
少年松开手,画笔掉落在地板上。
砸出一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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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免提
凌晨一点钟,顾洵走出画室,同时拉上画室的门。
这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对自己的绘画能力进行了检测。
扎实的绘画基础仍然存在,勉强自己原创出的画作与原来却有着天壤之别。
他清晰地分析、并认知到一件事情。
他失去了曾经唾手可得的灵感与天赋。
或许因为是这些时日情绪的麻痹,又或许是父母在参加自己画展路上出车祸的自责,让他没有办法再面对绘画。
拖鞋在地板上踩过,鞋底软而轻,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
他就穿着那双拖鞋,从厨房后门出去,进到花园里。
花园里是有一个泳池的。
深夜,草丛里有蝉鸣,草坪和泥土的清新味道格外明显。
青草草叶在少年脚腕上扫过,有的叶片尖端锐利,带来又痛又痒的刺感。
迈上台阶,缓慢迈进泳池里。
水很凉,冰的人忍不住打颤。浮力向上托,顾洵扶着泳池边缘缓慢往下,直到冷水没过他腰身。
他想用冰冷唤醒那份不受控制的麻木。
所以顾洵一只手抓住水下栏杆,同时让自己慢慢往水下沉。
双腿因为浮力而向上漂浮,后背却往后仰,直到他整个人呈近乎平躺姿态,再睁眼时,周围都是不真切的模糊。
他握着栏杆的手微微松力,身体顺着水的浮力往一旁动了动。
即使面对生命受到胁迫,这具身体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那一瞬间,他唯一想起来的是今晚离开医院前对林陌的那句承诺。
他明早要去福利院接她。
顾洵重新握紧栏杆,手用力,同时两条腿带动整个身体转了一圈,变成脸部向下的姿态,随后,整个人从水下弹出。
重新接触到空气,他呼吸变得沉且急促,大口大口喘息着。
抬手把脸上的水抹掉,他一步一步从泳池走出来。
他的游泳是老顾亲自教的,小时候还经常和老顾比赛谁潜水时间长。
顾洵也没有想轻生,他只是在找刺激自己情绪的方法。
再次回到客厅后,他穿着那身被冷水浸透的衣服,踩着那双走到哪都留下一道水印的拖鞋,迈步沿楼梯走上别墅楼顶天台。
天台就是屋顶,有一块面积不算大的平台,胜在站得高风景好。
老顾经常来,他有个天文望远镜。
顾洵却从没有来过。
当屋顶的风吹过来,顾洵能看见远处有一片灯光,因为距离远,已经看不出具体模样。
根据方向,他知道那边是商业区。
他一点一点往天台边缘走,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软,视野也发黑。
栏杆不低,顾洵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走到边缘,双手抓住栏杆,胸腔里却像有一口气喘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