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洵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似乎和自残区别不大。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阻止自己现在的做法，却发现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至少这种情况下，他的身体本能可以作用。
两条腿发软，他就缓缓跪下。
右腿膝盖先落到地面上，隔着一层很薄的裤料，感受到青石板和泳池里的水一样冰冷。
他松开手，低头，那只手撑在地面上。
手腕侧面却碰到了一个东西，凉凉的触感，发出一声瓷器碰撞的清脆音。
心里忽然一空，接着一股无限痛苦又酸涩从喉咙倏然涌出，情感像是决堤的洪水、整个心房被骤然灌满。
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揪起，连带着喉咙、气管、肺腑，胸膛起伏不止。
顾洵深呼吸了几次，有些颤抖的手抓到那个紫砂壶上。
紫砂壶是摔坏了的，盖子边缘有豁口，顾洵手掌被割出一道短短的血痕。
他保持双膝跪地的姿势，左手握着那把壶，右手放在自己心脏前，手指隔着湿透的衬衫用力剜着那一处肌肤。
低着头，双眼紧闭，眉头蹙起。
发梢的水珠低落到他自己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呼吸才渐渐平缓。
身上的衬衫依然潮湿，黑发也凌乱狼狈，扫在眉眼之前。
他睁开眼，慢慢直起上半身，也抬起头。
因为一夜未眠，下眼睑是疲惫的血红色，看向远方时眼睛也不受控制地微微眯起。
然后，他看见天边拂晓的光亮。
.
林陌也一夜没睡。
五点钟，陈妈从休息间出来，看见她的时候惊讶着问：“你昨晚都在这里啊？”
林陌笑了下，“就坐在病床前想了些事情，后来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陈妈自责道：“我睡得太沉了啊，你这长身体的时候，一晚上不睡那能行？”
“偶尔几次，没关系的。”林陌拿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顾洵打个电话，告诉他不要去福利院接，直接来医院就好。
转念一想，又担心顾同学在睡觉。
思考片刻，她起身，“我去找顾洵吧，也不知道他昨晚睡没睡觉，我怕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结果被我一通电话吵醒。”
如果是之前的顾洵，林陌还真不会考虑手机的事情。因为他甚至会把手机放在客厅里，而他本人回房间睡觉。
事实证明，林陌对顾洵是很了解的。
在她纠结是否会吵到顾洵睡觉的时候，后者正在洗澡换衣服。
先是泡在冷水里，又在天台吹了一夜冷风。顾洵下楼时就感觉整个人昏昏沉沉，于是他先吃了两粒感冒药。
今天去送老顾最后一程，他不能邋遢着去。
老顾会不放心。
换好黑衬衫和黑色西装裤，顾洵推开卧室门，准备给林陌发个消息之后去接她。
一抬眼却看见林陌就站在门外，站在那个钟的旁边，后背靠墙。
现在是五点四十。
顾洵顿了下脚步，很快就反应过来，然后走到她面前，低头问：“什么时候来的？”
林陌抬头看他，“没多久。”
顾洵拿起手机，似乎要查看短信和来电记录。
林陌拦下他的动作，“我没给你打电话，因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睡觉。”
她对上他的眼睛，能看见白眼球上的红血丝。
那双眼睛好像和昨天不一样了，却又和之前也不一样。
她一时说不出具体。
不变的是，依旧深邃，依旧黑白分明。
“你也一夜没睡啊？”林陌问。
顾洵看着她，眉间隐隐蹙起，“你昨晚没回福利院？”
林陌突然就知道了，顾洵和之前哪里不一样。
从前的少年虽然清冷，但眉眼一直是舒展的。他像从乌托邦走出来的理想者，站在烟火气的纷繁街道上，也只会让人觉得是烟火气沾染到了他身上。
而眼前，他像是理想破碎、不得不走出乌托邦的烟火本身。
林陌低头，入目是他的黑衬衫领口，纽扣系到第二颗。
她回答说：“我昨晚没回福利院，在医院里，今早也是从医院过来的。”
“要不要睡一会儿？”顾洵垂眸看她。
“没那么虚弱。”林陌想让他放松一些，于是语气放松地说：“但是我好像是不应该穿着校服去。我想上楼换身衣服，等我五分钟。”
“嗯。”
林陌再下楼时，顾洵正在厨房。
她看见顾同学在煤气灶前站了两秒钟，然后果断走去一旁拿出电磁炉。
顾洵正在把热水往锅里倒，灶台上有一袋手擀面条。
她拿起面条走过去，“我来吧。”
顾洵一看就是第一次做饭。
顾洵按照电磁炉上的指示按下煮面选项，然后从她手里接过面条：“如果老顾知道在家里需要你动手做饭，他一定会生气。”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松，仿佛老顾真的会在下一秒就从楼梯口转弯过来，然后慢悠悠地揶揄他们，说谁吃饭这么大架势，竟然还要让你们两位亲自动手。
“你……”林陌看着他不算熟练的下面动作，抬眼观察他表情。
顾洵用长筷子把面条挑开，然后盖上锅盖，“这一段时间让你担心了，抱歉。”
林陌语气很真诚地说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我目前的能力也只能尽力做到这些了，毕竟叔叔和阿姨把我当亲女儿一样。”
面条随着沸腾的水翻滚，锅盖上方冒着白色热气。
顾洵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说：“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电话接通，林陌便主动把注意力放到面条上，并没有窥探顾同学隐私的打算。
但是因为两人距离不远，她依然能听见，电话里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她很郑重地说：“早上好，顾洵。”
顾洵语调客套：“早上好。”
女生下一句话就变得轻佻：“哇不是吧，你现在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妹子，你竟然连我名字都不敢叫！”
林陌大概能猜到，这位就是蒋沐婷。
因为她的说话语气和之前看到的那条短信一模一样。
顾洵表情未变，也没看林陌，只是一时没回答。
蒋沐婷性子急，五秒钟不到就跟上下一句话：“我猜中了吧，我爸妈还说让我打个电话陪你聊聊天，我真是幸好前几天没打。”
顾洵突然说：“介意我开免提吗？”
他这句话说的突然，又没有主语，林陌和蒋沐婷隔着一道电话，愣是出现了同样的疑惑——他这句话是在问谁？
林陌没出声，蒋沐婷显然不是个耐心的人，直接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顾洵说：“是。”
蒋沐婷说：“开吧开吧，而且我可能也要录个音，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顾洵把手机从耳畔拿下来，按下免提。
沸水的声音沿着听筒传递过去。
蒋沐婷嘶了一声，“不是，国内也这么开放了？你跟你女朋友都同居了？”那声音明显是在厨房一起做早饭。
面条时间差不多了，林陌伸手去掀锅盖，顾洵先她一步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回来。
然后他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她手里，“帮我拿一下。”
林陌点点头，没说话。
顾洵这才回答蒋沐婷，说：“没同居。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什么？”
蒋沐婷咂舌：“我说你怎么还这么冷血啊？好几年了我才给你打过这一次电话吧，你就这么着急早谈完早挂断？我这可是特意算着时差给你打的诶。”
顾洵把电磁炉关掉，没着急回答她，等着她的下文。
蒋沐婷果然叹了声气，自己就切入话题。
她是真真受不了顾洵这个闷葫芦。
她说：“我来通风报信的呗，我爸妈惦记上你了。说你家只有你自己，现在你们公司那群老头子都没什么好心，你就是一只孤立无援小绵羊，我们家是为数不多能帮你坐稳位子的，最理想的合作方式自然是商业联姻。不过你要是娶了我，你家那些产业就都是我们家的了。因为我还有个哥哥可以继承我们家公司。”
说完，她悠悠道：“还需要我再展开解释解释吗？一心沉迷绘画无心商场的天才。”
被她这样打趣，顾洵也不在意。
他淡声说：“谢谢你。”
蒋沐婷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声音传过来：“是我真是要谢谢你，因为可以提前提防着不娶我而谢谢我。”
“不过幸好咱俩战线统一，你不想娶、我更不想嫁。这样，咱俩来场戏，就是从刚才你那边烧水的声音开始，我问你是不是和女朋友同居了，你说是，还是打算结婚，非她不娶，然后我好把录音拿给我爸妈听。”
顾洵说：“这个计划不好。”
蒋沐婷无语：“那你还真打算娶我？我可跟你先说好，我这人是不会守什么婚姻忠贞约束的，也不会因为咱俩是发小就少给你戴一顶绿帽子，你可想好。”
顾洵把面条端到餐桌，林陌也跟着他走过去。
他把筷子递给她一双，温声道：“你先吃。”
林陌把手机放在两人中间桌面上，接过筷子。
吃面条的动作很慢，蒋沐婷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会让人不自知地就关注她。
林陌听见她继续说：“昨天我偷听我爸妈说话，他俩连学校都找好了，那意思是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叫过来转学，然后就年龄一到领证入赘啦。”
“我爸妈还说让我生至少两个孩子，一个随你的姓，一个随我的姓。我的天他俩是不是没把我当人啊，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生孩子，更别说生两个了。”
顾洵说：“我不会出国，至少在两年之内。”
蒋沐婷说：“那你想办法啊天才，你总不能又让人家姑娘跟你在一起耽误好几年青春，这边又不让我爸妈死心，妹子也没安全感是吧？哦你说你两年之内不出国，那两年之后呢？两年之内你能结婚吗？难道还要让妹子在国内等你回国？”
说到这里，她音量提高，意有所指：“是吧妹子！我感觉你好像挺内向，等我有机会回国再去找你玩吧。”
林陌：“……”
倒不是内向的问题，主要是蒋沐婷误会太大，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是顾洵刚刚并没有否认对方话里的情侣关系，林陌猜，顾同学有可能是想借她的名字摆脱掉婚约。
所以，林陌回答她：“好啊，我觉得跟你做朋友肯定很有意思。”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蒋沐婷得意地说：“你果然比顾洵有趣，要是哪天和他处腻了，你告诉我，我给你介绍新的！”
顾洵平静说道：“婚约的事情你不用急，你父母联系我时我会直接拒绝。”
蒋沐婷说：“怎么不着急啊？他们上周已经把我三个男朋友都赶跑了！三个！一个都没给我留！我那么早进公司不就是为了经济独立找帅哥吗？他们这是断了我的爱好，也是断了我工作的动力，我最近连公司都不爱去了。”
顾洵有点头疼，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对电话里讲道理：“我不能主动找他们，只能等他们来找我。”
蒋沐婷有点意外：“你竟然懂这些道理？你长大了。”
顾洵头更疼了，只是依然耐心地说：“如果你和他们说我有女朋友，应该会让他们来找我的时间往前提，但是我不建议这样做。”
“原因？”
“别让他们目标太明确。”
蒋沐婷：“你就直说你要保护你女朋友呗，跟我绕弯子。”
“不过我的目的是继续在这边浪，如果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你那边，我可是轻松了。”
顾洵说：“如果我和我女朋友因此分手，你就更没有拒绝的立场了。”
蒋沐婷想了想，也不知道顾洵在感情上负不负责。万一是个迫于现实压力会分手的人，问题的确会被转移回她身上。
他们一起抗拒家长被利益驱使而想要促成的联姻，同时也有各自的盘算。终究没办法小时候那样，面对的也不再只是一个变形金刚玩具那样简单。
挂断电话，餐厅里恢复安静。
顾洵看向林陌，发现她根本没吃。
“不吃早饭会低血糖。”他提醒。
林陌点点头，然后委婉说：“蒋沐婷还挺有趣的。”她觉得，顾洵的性格，挺适合有一位性格有趣又风风火火的妻子，很互补。
顾洵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说：“我和她不熟悉，上次联系的时候还在上小学。”
林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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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转班
在告别仪式开始之前，顾洵将那个没机会送出去的父亲节礼物放到了老顾的棺木里。
林陌始终跟在顾未语身边，站在顾洵身后，周予宁就在她左手边。
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不乏公司董事会，他们面色沉重，有的甚至挤出几滴眼泪。
与他们相比，顾洵倒是显得冷血。
他只是表情凝重而已。
告别仪式之后，遗体推走火化，有几位董事把目光放到林陌身上。
他们虽然没见过林陌，但也知道，老顾前一段时间集中精力做的点评平台项目是出自一位中学生的想法。而林陌又是个生面孔，大概率就是她了。
只是还没等几个老狐狸过来，顾洵就侧身挡在林陌之前。
顾未语也察觉到顾洵的意思。
他不想让老顾最后看见的是几位董事虚伪试探林陌的场景。
于是她对林陌说：“你先跟顾洵走。”
林陌就跟着顾洵一起去取骨灰盒，留下顾未语和那群董事周转。
送葬时只余亲属在场。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老顾笑得和善亲切。
几人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便纷纷离开，顾未语经纪人给她打电话，她也有其他事情要忙。
顾洵点点头，说他们先走吧，他有些话想对老顾说。
今天是个大晴天，墓园并没有什么阴冷的氛围。
林陌看了他一眼，说：“我去那边等你一起回去吧。”
顾洵看她：“好，谢谢。”
林陌走远，走到一棵松树下。
这里环境很好，松树上有小松鼠跑来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