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呼一吸之间,如遭千刀万剐。
然而崔岳开口问:“你的骨灰得分我七成吧?乘风涧里葬三成就好了。”
他还真的要骨灰啊……鹿添想了想,反正都要化成灰了,伸出巴掌——五。
五成。
崔岳乐了:“还真的能讨价还价,那六?”
他还真的要砍价啊……鹿添收回手掌,歪头继续睡去,她也想和崔岳再玩玩,可是撑不住了。
不管多少成,崔岳既然打了她骨灰的主意,最后十成应当都会在他手上的。
鹿添现在身上很痛,很酸,很胀,每一次毒发都会剥夺她的一个能力,接下来就该是声音了。
对不住……
过一会儿,崔岳又听见她在说梦话了:“下辈子,当个陌路人了。”
良久,崔岳声如蚊蚋:“不要。”
他知道鹿甜甜现在在和谁说话。
今天没有奇迹发生,甚至连第五天也没有捱到,鹿添闭上眼再没醒来。
崔岳抬手,挠挠鹿添的手掌心,放平日里,鹿添就会把五指蜷起来,轻轻笼住他的指尖。
但是今天没有,鹿添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起来砍价。”
四个字,是崔岳嗓音的极限了,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斯人已逝,长风送魂。
院中,崔岳蹲在她身旁,抬头看见云卷云舒,心里蓦然一空,所有情绪都被拔除。
——没有以后了。
他想说。
火葬场早搭建好了,烈火灼灼胜过三伏暑热,崔岳心底冰封犹如三九冬寒。
他收集了所有的骨灰,又看着那铜板上赫然出现一抹黑中透蓝的人形,把铜板也收了起来。
崔岳在火场当了四天木桩子,讷讷不言,进食靠迟管家掰开嘴灌进去,他也想维持生命,可身体并不想,边吃边吐。
回到国公府,时机正巧,天子册封爵位的文书下来了,殿前官喜上眉梢:“恭贺崔世子,袭承虞国公爵位。”
崔岳接过那卷玄青帛,淡淡承应:“我也恭贺太尉,荣登大宝。”
“都是国公爷那份禅位制书的功劳,” 殿前官得意一笑,着眼于崔岳怀中的那上过油漆的紫檀木罐,“这是?”
崔岳微偏低头,不答。
“噢~鹿姑娘吧,”殿前官眉毛拉得老高,“听说要下葬在乘风涧,节哀。”
年轻的国公爷笑了,寒声问:“谁说的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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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扫过鹿添的梦境,她的意识渐渐回笼,睁开了眼睛。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少女清脆的声音涌进她耳朵里,“醒醒,别睡了!还救不救师兄了!?”
鹿添心脏怦怦跳:“什、什么?”
她揉揉眼睛,闭眼、睁眼,几次后确认,面前这个把她从被窝里掏出来的人真的是她师姐,周盈。
他们回来了!
乘风涧被围困火烧时,周盈还在东方边城。看来她是躲过了徐莅的追杀,潜回了京城,就是多年不见,师姐越长越年轻了。
鹿添猛一抬头,又愣住——这房屋里的摆设,明明是她在鹿宅的房间,而且她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呀,莫非是周庄一梦?
看周盈一脸焦急的模样,鹿添试问:“出什么事了?”
周盈迅速重复一遍:“师兄易服潜入乔府打探情报,不料身材太俊俏,勾得乔府寡妇五迷三道,这才不慎被乔府捉到,我来找你去救他啊!!!!”
好耳熟,不确定,再听听。
鹿添又问:“哪个师兄?哪个乔府?”
这回轮到周盈傻了,就一位师兄还要问吗:“青云师兄啊!刺探城北乔府情报,徐太尉岳家!”
堂堂过山风潜伏乔府失败,被关城北地窖,背后的原因令人心酸……
所以,现在是承奉十年的小雪前一天,她十四岁时。
乔府往寺庙捐了一笔善款,数目超出他们的能力范畴。
过山风潜入暗查权贵官员府邸并不出格,虽然违背大虞法律,但符合过山风的独有章程。
“走走走!”鹿添来不及分清现实和梦境,马不停蹄地先赶过去捞人,“我大概知道师兄被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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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黎明时分,城北乔府正乱着。
飘起鹅毛大雪的院中,老爷乔善羞愤难当:“我要去面见陛下!你们都让开!”
众人只能拦着苦劝,请去叫人的小厮回来:“老爷,徐大少爷来了!”
来的是徐莅长子徐健,还没进门就开始远远地呼唤:“阿舅——阿舅——快把他老人家扶回屋里,你们这帮蠢奴才。”
屋里头乔家人也都在,或站或坐,只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美妇人跪着,面上颇为不服。
乔善从她旁边经过,顾不上自己这公爹的身份,咬牙切齿骂道:“贼妇!色胆包天!真是死女人,过山风也敢肖想!”
“要不是儿媳,公爹能发现那是皇上养的探子?”到底是寡居多年,她也豁出去了,腰杆直挺挺,抬头申辩。
乔善一阵恼火:“闭嘴!把她带下去,关祠堂里禁足悔过一个月。”
“爹,区区小卒,不值得您大动肝火。”
“是啊爹!”
“既然都关起来了,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嘎掉。”
家里不学无术的纨绔试图安慰。
乔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恨铁不成钢:“区区小卒……你们懂个屁。阿健,和你这帮混账表弟说说,过山风是干什么的!”
“是。”徐健早跟着父亲在官场浸淫,打心里就看不上这些不学无术的蠢材,“官场有个说法叫——无常鬼找你,是阎王觉得你要死了;过山风找你,是天子觉得你要反了。过山风,就是官场上的索命无常。”
谋逆可是大罪,纨绔们不愿相信,更何况他们家还是徐太尉的岳家。
“怎么可能,这无凭无据的……”
乔善头疼万分到连连拍桌:“潜入私宅,就是来搜查证据的啊!”
“阿舅莫慌,此事父亲已经知道,他自有办法解决。”徐健朝乔善一拱手,“事发突然,想必对面也急,我要去找四表弟妹问个话。”
既然徐莅愿意出手相助,乔善立马松了口气,叫来管家:“带表少爷去祠堂与那贼妇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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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库房一带,除了看守和苦役很少有人过来。
鹿添带着周盈翻出梨木仓,到附近的一个巷口停下:“里头第三家底下,就是乔府的密室之一。”
两人遮面,摸进这间表面平平无奇,实际有人把守的小院。
一共五个,杀了。
周盈手中细长的蛇刀不沾滴血,屋里传来鹿添的声音:“这里!”
“你下去,我在外面守着。”周盈警戒四周,催促她快些。
上辈子她也来过,还没见到人,已经看到满地的血,空气中充斥着腥臭味。
眼前石砖还是青灰色,空气只是不新鲜,有点闷。
来得及时……
鹿添找到师兄时,他正被捆了双手双脚,吊在空中。
“甜!!甜!!!”青云看见了大救星,哑着嗓子一声吼,随着铁链被蛇刀削断,他轻盈落地。
鹿添把多出来的蛇刀和面巾丢给他:“赶紧走吧师兄!”
地面上,周盈已经开打,直到里面两人出来:“撤!”
徐健和乔善气急败坏地跺脚:“给我追——”
好在还没下雪,周盈说:“我们分开跑,甜甜你找机会回去,后面用不着你了。”
鹿添点头,到了岔路口往城西拐去。
徐、乔两家的人没有追过来,她也渐渐放缓步子,往十六步巷走去。
在她的记忆中,师兄被困了几天才救出来,当时已经奄奄一息,还受了私刑……这一回是她去得及时。
前方就是十六步巷的另一头,那里仅有两个大户家——鹿宅与虞国公府。脚下顿住,鹿添靠在附近的房屋矮墙下,望着前面熟悉的两户人家。
“哈!”她抬起头,忽然发笑,“哈……哈哈哈哈!”
她改变了过去,她改变了过去。
八百过山风,是不是可以不用重蹈覆辙了?
哈哈哈哈哈哈——鹿添背靠在一面墙下,忘我地仰头大笑。
除了鹿、崔两家,十六步巷里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晨曦,有人吱呀一声打开老朽木门,挑出货担,开始一天的劳作。
街坊邻里互相问早:“昨夜是谁在发笑?”
“……不清楚,怪渗人的。”
“不会是闹鬼了吧?”
始作俑者拿着刀,轻车熟路地避开人群,从鹿宅侧墙翻了进去。
鹿宅里明处暗处有十余人,都是负责城内辖区的执勤过山风。
管事一般都在家里驻守,见鹿添回来问了句:“怎么样啊甜甜,救到青云了吗?”
鹿添抻个懒腰回他:“救回来了,我们去得及时,他没事。”
“那就好,”管事也随之松了口气,“国公府刚才来人,说世子夫人两日后过寿。”
世子夫人就是崔岳的母亲,现在的崔岳只是一个没有头衔的纨绔,鹿添想到崔岳就无比头疼。
对于管事伯伯的提醒,鹿添连连打了三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睡个觉……”
脑袋嗡嗡的,她目前还没办法面对如此荒诞的情况,是梦是真,都无定数,一路上她想了许多应对方法和接下来要对徐莅展开的复仇大计。
——都太激进,不能执行。
最后她决定,不如离开京城,先从这一潭即将沸腾的浑水里抽身,让自己冷静一下,另寻突破口。
同时,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上辈子徐莅便是利用了自己和崔岳的关系,套到了第一世家的禅位制书。
无论徐莅还有没有别的手段,鹿添还是不想再把崔岳搅进这摊浑水里,无辜连累避政的崔家。
这样也不好……鹿添辗转反侧,只是想到崔岳一定会成亲的,而他的新娘另有其人,很是火大。
既躲过了乱局,又能和和美美,这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必须来点狠的,能让崔岳刻骨铭心的那种,否则她不能平息心头的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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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青云的未来能够修改,那么其他人的未来也可以,鹿添决定再试验一个。
崔岳的母亲在后来又生下一对双胞胎,产后被人换了药,邪毒浸润无声,爆发前只有体虚失眠等表象,毒发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鹿添拜托父亲的同僚送来解药,伪装成了滋补养身的丹丸,准备在离京之前给夫人送过去。
若说虞国公府与鹿宅对门,对也不对,因为国公府在十六步巷的门是个后门,鹿宅是正门对着人家后门。
守后门的下人都认识鹿添:“小鹿姑娘来了,少爷今日在家呢!”
说着,就有人专门给她领路,送她到崔岳的院子。
年前雪不断,府里请了许多临时扫雪的粗人,负责崔岳院子这段的,都没见过鹿添。
“这姑娘可以随便进少爷的院子?”
“明日就是世子夫人寿辰,应该是位表小姐。”
但是也有来府上扫过许多年雪的老人,她就认得出鹿添那身影:“不是不是,这是国公府十六步巷后门对面的鹿家姑娘,与少爷一起长大的。”
“哦……”是青梅竹马啊。
崔岳正在织一条青天色围巾,看着挺长的,应该在收尾阶段。
十四岁的少年在院里搭建的雪棚下,架了一盆木炭,银灰色毛领斗篷和毛毡帽遮得严实,只露出红扑扑的脸蛋,圆眼长睫。
鹿添几乎忘了十四岁的崔岳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是要比二十岁的矮一截,如今再看一眼,岂止是矮,还更嫩,俨然是冬日树林里扑空气的凶狠灰狼崽。
他还会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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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鹿添嗖一下跳上雪棚里,在他对面坐下,抬起手招呼道:“我最近看了许多医书,你快让我切个脉。”
“哦。”崔岳向她伸出左手,配合她显摆,把针压在肘下,单单用右手钩织。
真厉害,鹿添心说,嘴上问:“这是你给你娘的礼物?”
崔岳摇摇头:“她的我早就织好了。”
鹿添想起来了,这年崔岳织了两条围巾,给夫人那条是樱桃红的:“这是给我的吗?”
“嘁。”崔岳发出了阴阳怪气的声音。
“嘁,”鹿添抬手在崔岳腕上一扇,“我不稀罕!”
崔岳没把她那句话当回事,收回左手,加快速度收针:“这就切好脉了?鹿神医,在下是得了哪种不治之症呢?”
鹿添背过去,靠在桌沿:“先付诊金。”
说完,她被青天色毛绒全部遮住。
鹿添把暖融融的围巾拉到下巴底压住,看见温暖柔软的围巾两端还在崔岳手里。
“御赐贡绒,千金不换,这诊金满意吗?”崔岳就这么扯着,把她从凳子上牵起来。
鹿添倒也由他闹,两人到雪地里溜达:“把手松开,你遛狗呢?”
崔岳背对着她,耸肩贼笑。
呲溜。
他脚下一滑,摔了一个背朝天,因为手没松,连带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的鹿添也脸朝地扑了下去。
鹿添十分迅速地爬起来,把围巾一摘,甩到还躺在雪地里的纨绔狗头上,一脚揣在他屁股蛋侧面,转身往世子夫人院里去了。
“哈哈哈!”崔岳的嘴角疯狂上扬,根本收不回来,乐呵呵地在下人的帮助下,重新站起来,举着围巾要追上去,刚跑出去两步,啪叽,又摔趴下。
下人偷着乐,继续上去搀扶:“少爷慢些,鹿姑娘又不会跑了!”
“夫人。”鹿添吹了一路冷风过来,表情还有些僵,十分可爱。
世子夫人亲自上手给她捂热,直叹:“明日宴会热闹,可惜你避嫌。”
再热闹还是自家亲戚,虞国公府也避嫌得厉害,只是没有鹿家夸张。
鹿添依恋地蹭蹭夫人的掌心:“听说夫人近月来睡不太好,就托人带了南方的补丸,温和养脾排毒,睡前服用一丸,入睡无碍即可停药。”
世子夫人很是惊喜:“甜甜怎么知道的?”
鹿添没答,但她懂得眨眼暗示。
夫人:……懂了,是过山风说的,这些药估计也是让他们从南方捎带回来的。
夫人:“难为你有心了。”
要说这京城里,最不避讳过山风的,就属虞国公府了,一大家子闲散贵族,恨不得过山风天天查上门,好让天子对崔家放心。
鹿添送了解药之后,刚出主院,就遇到了追过来的崔岳。崔岳看见她后,又一次把围巾兜过去:“戴上吧戴上吧,就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