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不要太甜。”交代完,传话的宫女就匆匆地跑走了。
荭嬷嬷也在场,赶紧让德连先放放手里的活,又拨派了两个人给她打下手,“无比按照娘娘吩咐,快些做出来。”
德连自觉自己做的杏仁酥普普通通,尚膳局里随便找个人大概都能比她做得味道好,但淑妃娘娘初进宫时就喜欢她的手艺,因此有时指名道姓要她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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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杏仁酥工序也并不复杂,材料都是现成的,还有两个姐妹做帮手,很快,一碟子杏仁酥就热扑扑地出锅了,德连拿罩子盖上,一是挡灰尘,二是怕散了热气,吃到嘴里发硬,失了酥松的口感。
来传话的宫女叫德连快做了送去,荭嬷嬷平日里跑得够勤了,也不想再露这个脸,倒显得她过分邀功,摆了摆手,叫德连自己送去。
德连不敢耽搁,端起食盘就往平章宫去。
到了平章宫,有宫女接过她手里的食盘,德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没过多久,淑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掀了帘子走出来,冲她挥挥手,“你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德连看那大宫女说完就转身进了屋里,院子里零落几个扫洒做粗活的中人,不停留,迈着步子往回走。
快走到尚膳局,眼前几米远的路上横躺着一个宫女,闭着眼睛,倒在地上,身旁散落着一些零落的小玩意。
德连吓了一跳,忙上前,摸了一把手,还是温热的,她松了一口气,应该只是晕过去了。这个宫女生得高大,她想把人扶起来,但十分费力,在宫里也不好大声喊叫,只能独自先把她拉到路的一边。
德连准备先回尚膳局,向荭嬷嬷禀告,也不知道她是哪处当差的,兴许是由胡掌司出面派人来把这个宫女抬走,但拉扯之间,晕过去的宫女袖子滑下去,她的夹袄旧了,瘪瘪的一层,十分单薄,直接露出一截手臂。
白嫩的小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像一群蚊子叮过似的,但这种天气,蚊子早没有了,不大可能是蚊子,也不像是别的虫子咬的。
宫女突然有了些知觉,面孔抽搐,翻着白眼醒过来,虚着眼睛,看有个人正扶着她,竭力说了几个字,她没有力气,嘴张不开,德连一点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
那宫女推她,嘴里还是一团不清晰的言语。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德连看到一队中人跑过来,个个用灰扑扑的布遮住半张脸,看到这里两个宫女,一个躺着,一个坐在她身边,为首的当机立断,朝后面的人发话:“押起来!”
“是!”
几个小中人走上起来,粗鲁地拽起地上只有一点意识的宫女,另两个拉住德连,把她控得死死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德连压根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制住,中人硬拖着她,也不知道要带她去哪。
“你们干什么?”德连惊恐地问。
控住她的中人见她说话,似有嫌弃的表情,往旁边躲闪了一点,但手上的力度还不肯放松,没有人回答她。
越走越远,到一处被搁置无人使用的仓房前,中人把那又晕过去的宫女直接从门扔进去,又飞快关上门。
再拐了几步,是挨着仓房多出来的几间寓所,平常没有人住,中人开了门,把德连一把推进去。
德连还想问他们,转身只听到“砰”地一声关门声,紧接着是挂锁落锁的声音。
寓所不大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宫女、中人,大家分散地站开,有的蹲在地上正嘤嘤哭泣,有的面色惨白靠在墙边一言不发。
都是生脸庞,德连惶恐极了。
“……这是怎么了?”德连还站在门边,她抑制心底的惧意,放大音量问院子里的人。
没有人回答,德连又往前走几步,院中人的人纷纷躲开,谁都不想跟谁靠上。
德连想到先前那宫女手上的红斑,心里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大门外有门锁开动的声音,众人抬头,又一个哭哭啼啼的宫女被推进来,她转身不知痛一般地锤着门,拍得门板乓乓作响,“我没染上疫病!放我出去!”外面根本不可能有人理会,她嚎啕大哭。
德连心里一阵绝望,好像很小的时候,临乡也传过一阵子的疫病,起红疹子,发痒,发热,最后整个人全身红通通的,被蒸熟一般地死去。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已经有症状的扔进仓房里,近着跟他们接触过的扔在这里,横竖都是等死。
德连颤抖着拉高自己的袖子,周围的人看到她的举动,也跟着提心吊胆,一起注视着她的手臂。
袖子拉上去,露出的是一断洁白的小臂,手是泛着红光的粗糙,小臂却白嫩光滑。
德连暂时松了一口气。
不断有人也拉上袖子,查看自己离死亡到底还有多久。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门不时打开,外面无情地推进来一个个被恐惧笼罩着宫女,间或也有几个中人,但多的还是宫女。
来得早的人似乎冷静多了,大家隔着二三米远,也能偶尔开口说几句话。
“最初是浣衣局的宫女儿,听说是今天早上发热的。”
也好在是浣衣局,她们那里忙得脚不沾地,人来往得少,又在宫里边角上,否则,就不是这间多出来没人住的寓所能容纳得下了。
有人悲叹着,“怎么我偏偏就这么倒霉呢。”
德连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靠着墙,惴惴不安,脑海里闪过了短暂的人生,她很怕夜里睡过去的时候,就那么睡死了。
都不能和春山、伍枝她们说一声。
太突然了,兴许昨天就是最后一面,今天中午就是最后的午餐。
宫外的弟弟,他或许都得不到她的死讯。
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
外头又传来开锁声,大门咯吱被打开,一个中人走进来。
他一定是来这里最镇定的人,站在门边,对关门的声音没有一丝反抗,反而抬眼扫向院子里分散的宫女。
没有点灯,没什么光亮。
德连也恰好抬头看新进来的人,大家都怕得腿软,站不住,他却腰身板正,站如松,身姿秀颀,迈出腿一步一步走近她。
“莲儿。”
是春山!
德连一瞬间要跳起来,因恐惧而空落落的心被填补上,她激动地要落泪。
待他走近,春山蹲下身,温柔地安慰她:“别怕,莲儿,我来了。”
刚刚的激动却又如潮水般褪去,心潮又重新涌上恐惧,春山来这里,那他也是和染上疫病的人有关联,她心死,再也忍不住对死亡的恐惧,眼泪夺眶而出。
春山慌了,他没有带帕子,笨拙地用干净的袖口给德连擦拭眼泪,他怕自己的衣服粗糙,放柔了力度,“莲儿,别哭。”
人就是这样,先前一个人待着,德连在心里消化这些感觉,但是有个人和你分享情绪,一个人的防线失守,她就变得脆弱多了。
德连哭出声,任由春山擦拭眼泪,春山不住地安慰,她也停不下来。
过了好久,她才渐渐止住哭声。
春山心里也是害怕的,是人就都会有恐惧。
德连自己掏出帕子擦干净脸庞,勉强露出一个马虎的微笑,“春山,你也别怕。”
春山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忍不住地心疼,“莲儿,你想哭就哭,没事,我陪着你。”
德连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拉了拉他的袖子,春山便坐到她身边,挨着一块儿靠着墙。
“谁能想到就去平章宫送一碟子点心,能在路上遇见一个染上疫病的宫女呢?”德连说得淡淡的,还带了点俏皮,兴许是她想安慰春山,兴许是春山在旁边,她不那么害怕了。
“嗯,我听说了。”
“你知道?”
“嗯,你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尚膳局有人看见了。”
“那伍枝也知道吗?”
“嗯。”春山想起什么,伸手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地展开,“莲儿,你饿吗?”
春山手掌里托着一包杏仁酥,正是德连下去做得那份,做得多,选品相好的往平章宫送过去。
德连确实饿了,也该晚膳的点了,但根本没有人往这里送吃食,想来是要他们等死了。
德连捏了一块酥送到嘴里,冷透了发硬,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舍不得吃太快。
“这是伍枝让我给你带进来的。”
这话有些奇怪,德连咽下去一口杏仁酥,茫然地转头:“伍枝让你带进来?”来这里的都是被拖着拽着推进来的,春山的话听着像来这前做了充足的准备。
“嗯,她还说,你是她最好的姐妹。”
再一想,春山进来的时候确是一派从容的样子,德连凝目望向他,“你跟染疫病的人是什么交集?”
春山没有想瞒,知道她聪明,就直说了:“我没有碰上染疫病的人,我是……来找你的。”
他听说了疫病的事情,本来是去尚膳局找德连的,人心惶惶,都不愿意跟旁人有接触,还是伍枝出来,隔了几丈远,恍恍惚惚地告诉他:“莲儿跟一个染上疫病的宫女接触,一块被带去关着了。”
春山听了掉头就走:“我去找她。”
“欸……你站住!”伍枝在后面喊他,“你别冲动。”
春山转过身去,“莲儿一个人,她肯定会害怕的。”
伍枝咬咬唇,她本想问,那你呢?可看春山眼神坚定,脸上看不出恐惧,只有深切的担忧,伍枝顿了顿,“你等我一下。”说完伍枝跑回去,把先前莲儿做得剩着的杏仁酥包了拿出来,这次她也不再跟春山隔着几丈远了。
“你带给莲儿,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春山接下来油纸包,因为一直在灶上热着,还有几分余温,小心地收好,又听伍枝带着哭腔地说,“春山,莲儿交给你了……”
伍枝的泪彷佛下一秒就要出来。
春山朝她点点头,飞似地走了。
很快,宫里禁止各处的宫女中人走动。
春山自投罗网一般,来到德连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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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德连听完,面上都是震惊,看着春山云淡风轻的面孔,不由得轻呼:“你疯啦!”怕惹旁人注意,她又压低声音,“春山,这里都是接触过疫病的人,你来这里是……”她不忍说出“送死”那两个字,声调又带了呜咽之调。
春山伸出手指,在快触碰到她唇角的时候,又生生停下来,“莲儿,不会的。”
德连往旁边挪了挪,跟他拉开距离,“我跟一个长了红疹子的宫女拉扯过,你还是不要靠我太近了。”
春山摇了摇头,拉着她,想把人拉回来,德连不动,他默看她一眼,又坐过去,两人还是挨着。
德连心里认定自己也染上了疫病,推了推他,推不动,便想再往旁边挪一挪,春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温温柔柔地,明明没使什么力气,德连却像被钉住了,再难起身。
“春山……”她深深望着他,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而是平静,院子里黑漆漆的,德连彷佛在他的眸子里看见微光。
春山又拿了一块杏仁酥递给她,“再吃一些。”
德连不再躲着他了,接过来咬了一口,“你也吃。”
“我不饿。”
天色暗下去,依然没有人来院子里送吃食,周围多了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春山警觉,立即把剩下的放在油纸包里包好,收在怀里。
德连虽然肚里空空,饿得难受,但是此刻也没什么心思多吃,手上的半块杏仁酥吃不下,看春山已经把油纸包收了起来,一时间举着不知道怎么办。
“吃不下了吗?”
“嗯。”
春山从她的手里拿过半块杏仁酥,他张开嘴,直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一番,缓缓咽下去。
德连看了呆住,眼里的泪扑扑地又要流下来,春山忙安慰道,“莲儿,别哭,别哭。”
他细声细气地,小心翼翼握住她袖子底下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春山,你不怕死吗?”
春山沉默了一下,“怕。”
德连的泪水掉下来,“那你还来这里,还吃我吃过的东西?”她急得说不清楚,混着眼泪的言语一颗一颗打在春山的心上。
“我来陪你。”德连一个人肯定会更害怕,他愿意来这里陪她,如果是她,“别怕,我陪你,我们就都不怕了。”他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我不后悔。”
天色完全黑了,德连无声地流出两道泪,晶莹的泪水在她的脸上映出两道小溪似的粼粼之光。
春山用指腹替她擦了擦。
他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触碰她的脸颊,柔软,被风吹得久了,脸上冰冰的,却在他指腹靠上来的一瞬烧了起来。
德连心想,这真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害羞。
于是,她也不管不顾地,身子斜过去,靠在春山的肩头上。
感受到她的体温,春山僵住,她的头发散着说不上来的香气,触碰他的下巴和脖颈,丝丝痒吁吁的感觉,勾弄他的心弦。
他很快心定下来,伸出长臂从她的颈下绕过去,一把揽住德连的肩头,德连也明显一愣,但几乎是下一瞬,她也调整了一下位置,更朝向春山,头从他的肩上滑到他的怀里。
院中的人都在忧虑自己的生死,看到他们大庭广众出格的行为,也没有多投注目光,淡淡瞥一眼,继续在脑中消化即将来的死亡。
“春山。”
“嗯?”
“你在宫外还有家人吗?”
他顿了一下,生硬地开口:“没有了。”
“我还有弟弟,但从我进宫来,就没有见过他了,说不好,他是不是已经死在我前面了。”
“不会的,他一定在好好活着。”
“为什么?”
春山被问住,他当然说不出为什么,不愿让她让心,闷了片刻,重新开口,说的却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娘在我很小时候走了,因为我爹喝酒赌钱还打人,她走了也挺好的,我对她没有印象,从来不想她。”
“我家就只剩我爹和我,他只能打我,外面的人欺负他,他回来就揍我,后来他骗钱欠债,被打死了,债主找我,两间破房子抵出去还是不够,没有办法,他们就把我卖进宫了。”
德连第一次听春山提起他进宫之前的事情,不免为他的身世感到难过,抬头看他,他脸上很平静,彷佛刚刚说得那些不是他经历的,心疼他,手上也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身。
“没事的,春山,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怎么会有孩子不想念娘亲呢,她捏着他的手掌,粗糙有力的手掌,“没事的,现在你有我。”
“嗯。”春山由衷地感到满足,有这一刻,曾经那些都不值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