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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春山被关在内刑监的刑房里,破败的一方逼仄的小空间,斑驳的墙壁和地面,铺排着一些沾着不明痕迹的稻草,散发着浓浓的呛鼻气味。他刚被带来的时候,满心疑惑,完全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压着来的人也不甚清楚,只叫他自己好好想想,说是圣上震怒。
他一个人被关在刑房里,看守的人在最外头,左呼右喊,看守的人一点都不理,可以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春山心里慌起来,把这些日子的事流水一般在脑子里过一遍,没有什么能叫人抓住把柄的,更何况是捅到圣上面前的大罪。临走前,伍枝也被带走了,如果这事是跟她也有关系,那么德连呢……他心里突地冒出来各样可怕的猜测,每一种推想到最后都以死亡告终。
春山盯着乌黑的、略略发溃的木栅栏,心怦怦地跳着,他一手抓住,但还是没抵住身体往下坠,重重跌在地上。
圣上下了令后,很快,便有人来传话,“夹带私藏,打五十板子。”
看守的听了这话哑然,不可置信地,“五十个板子?夹带私藏?”
传话的人重重点了头,“是这个罪,也是这个数。”
老祖宗没求情么?看守的心里这么想,但忍着没问出来,夹带私藏,这算是宫里心照不宣的做法了,但凡是被谁有心揭发出来,不过是几十篾片的小惩罢了,毕竟那些贵人们要买东西也是要走这个法子的。兴许是这回捅到圣上面前,正经按照规矩来罢。
两个中人进去,把春山带出来。春山终于见了理睬他的人,赶忙开口问是出什么事了,押着他往外走的中人同情地看他一眼,“往宫里夹带私藏,五十个板子。”
春山闻言却松了一口气,这事只会牵涉到他一个人头上,至于伍枝被带走么……
“伍淑女,她有没有被罚?”
“从圣上那回了,还得了赏呢。”
春山整个人彻底松下来,伍枝能保全她自己,那么德连也不会被扯进来。
押着他的中人暗自奇怪,这人倒有点怪,这样重的责罚,他的脸上一点不见惧怕,反而像是有一份阴云开的坦荡。
走到宽凳子旁,春山被摁住,趴在宽凳子面上。
两侧各一个执长板的中人,相觑一眼,都拿不准,又小声来问传话的人,“怎么打?”
“这……”
“老祖宗没有口令?”
传话的人一双脚在地上挪了挪,但又复归最初的站法,他仔细回想,对两人说,“老祖宗只说,该怎么打便怎么打。”
以前要么是轻点打,做个样子,要么是往重了打,以解上头的恨,该怎么打便怎么打……执长板的人揣摩这意思,对视一眼点点头。
他们一个眼神,有人走过来把春山牢牢缚在宽凳子上,再把他的袍子掀开,褪下长裤,正月的寒风吹袭来,春山只是咬紧了牙。
两边的板子一下接一下的降落,打在臀股及下,发出木板与骨肉相撞的闷声,混合着春山喉咙里压住的沉抑□□,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转到一边。
他忍得眼眶凸起,红血丝爬在瞳孔上,但还是闭紧了牙关,口内出了血,微弱的血腥气却让他更清醒。
五十下,才到一半,执长板的中人手臂都酸了,已经打破了皮,板子上沾了血肉,不能停下,手上继续使力。一下一下,愈发地血肉模糊,溅起血沫,落在宽凳子周旁,越到后来,春山的臀腿下没有一块能看的皮肉。
传话的也有不忍,但他只能看着,数着。
终于打满了数,他扭过脸,向内刑监管事的作了一揖,便回去复命了。
伍枝在房里等德连来,绕了桌子许多圈,不知向外头张望了多少回,就是不见人影。桌上茶壶里的茶水已经见底了,终于听到从翠的声音,“淑女。”她进了屋还要行礼。
伍枝一把扶住她的手,看到她手里一碟子杏仁酥,后头没有德连,焦急地问,“莲儿呢?”
从翠说:“我去了尚膳局,本来是要找她的,但是那里的宫女告诉我,莲儿如今不在尚膳局当差了,另一个姐姐做了杏仁酥给我端回来……”
伍枝打断她,“莲儿不在尚膳局当差了?”
从翠愣愣地,“是。别的姐姐和我说我,莲儿去平章宫伺候了。”
“平章宫?”伍枝手撑着桌子,还是踉跄着往后退了几小步。
从翠赶紧放下手里的碟子,扶住伍枝,“淑女,你不是要吃杏仁酥的么?”
伍枝没功夫理她,她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大年初一封淑女的那一天,春山去尚膳局找了德连,那么她去平章宫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淑妃不会平白无故把她叫去,淑妃最善妒,什么缘故,她转了一道弯就想明白了。
可眼下,伍枝别无他法,她没办法在淑妃眼皮子底下叫出一个宫女,要见她,只能她走一趟平章宫。
伍枝定了定神,把神色迷茫的从翠叫过去,“替我梳妆,去拜见贤妃娘娘。”
从翠张了张嘴,她不明白主子点名要的杏仁酥就摆在桌上却看都不看,但还是乖顺地回道:“是。”
淑妃因为身子格外畏寒,在宫里一步没往外走,但先前遣人注意着景阳宫的动静,人虽在暖阁里,虽不清楚贤妃密告了伍枝和春山有私情,但略听说了春山挨板子的事。
她心里还稀奇,主子安然无恙地出来,还受了赏赐,奴才却遭了大灾。圣上到底对她是几分心呢。
忽听得底下人来报,“伍淑女求见。”
这事来得突然,淑妃没想明白,伍枝怎么转眼来平章宫,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随即挥手,“叫她进来吧。”
伍枝第一次见淑妃,宫女替她打了珠帘,她从叮铃铛啷的珠串下走进屋里,屋里烧着旺碳,还点了香,她小心地靠近暖榻。
淑妃正撑着额,侧头看她。
“给贤妃娘娘请安。”伍枝端出做小伏低的样子,行了一个大礼。
淑妃看着笑,边上伺候的宫女在她的腰侧塞了一只软垫,她换了一个姿势,正正地看着伍枝。
“淑女好大的礼,起来吧。”
“谢娘娘。”
伍枝起身,抬头看她,不施粉黛但依旧明艳的一张脸,身子丰腴,衣裳和首饰都是明晃晃的华贵奢靡。淑妃明明在笑,伍枝却感受到一种不怀好意。
“伍淑女怎么这会子想起给本宫请安来了。”
“娘娘,臣妾……”伍枝犹豫了一下,来得匆忙,身边没有商量的人,她拿不准怎么开口好,若是从翠去尚膳局的时候荭嬷嬷也在,想必这事迟早要落在淑妃耳朵里,她想了想,“臣妾今日嘴馋,格外想念莲儿做的杏仁酥。”
贤妃依旧笑,“莲儿?”
“是。”伍枝学着贤妃笑的样子也捂了一下嘴,“娘娘也知道,臣妾是尚膳局的出身,跟莲儿最要好,臣妾今日突然犯了瘾,想吃她做的杏仁酥。”
“哦,这样啊,难为伍淑女还为吃食特地跑一趟,一会莲儿空了,本宫叫她做一碟子送去景阳宫也就是了。”淑妃明白过来,但装聋作哑。
伍枝站着,这屋子里太闷了,她脸都闷得烧起来,“臣妾先多谢娘娘恩典。”
贤妃还望着她。
伍枝硬着头皮开口又说:“娘娘,能不能容臣妾和莲儿见一面?”
“哦?淑女要见了莲儿本人,才能吃得下她做得杏仁酥么?”
伍枝又跪下,“臣妾与莲儿姐妹情深,想跟她说几句话,恳请淑妃娘娘成全。”
淑妃看好戏地望着她,似乎是想看她到底能做到哪一步,“淑女倒是多情,都已经是贵人了,还和一个奴才姐妹情深。”
伍枝巴巴地望着她,“求娘娘成全。”
淑妃倒不是真有成全她的心思,只是她自己也好奇这一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叫伍淑女找上她的门,“行了,淑女快起来吧。”她抬手叫进来一个老嬷嬷,吩咐道,“带淑女去见一面莲儿。”
老嬷嬷佝着身子,“是。”
伍枝感激地朝淑妃福了福身子,“多谢娘娘恩典。”
淑妃讥笑着摆摆手。
那老嬷嬷领着伍枝出了暖阁,左绕八绕走到平章宫一个角落里,德连正在那洗衣裳。
“莲儿!”
德连抬头,喊她的人已经跑到了跟前,竟是伍枝,她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她。
“伍……”眼睛瞥到后头跟着的老嬷嬷,德连改口道,“伍淑女。”
伍枝觉得这嬷嬷格外碍事,她往远处指了指,“嬷嬷,您在那等一等,我跟莲儿说几句话。”
老嬷嬷盯了她一会,勉强抬动了步子,往远处走了几步,耳朵还是竖着的,捕捉她们说的每一句话。
伍枝看她的背影,恨地低声咒骂道:“亏我刚还感激淑妃,她竟叫你做这些!”
德连拉过她,摇了摇头,怕这话传到淑妃耳里,在平章宫,她做得远不止这些,这两日圣上似乎又迷上了一个新乐伎,淑妃把她对那个乐伎的嫉妒也都发泄在她身上了,简直一时一刻都不让她歇着。平章宫明明是各司其职,也能整出多的活安到她头上。譬如,这一盆衣裳,淑妃身子重了已经穿不上了,她的宫女却说年头要都洗一遍,去去晦气。沾了水的厚衣裳,宁都拧不动,水又冰,手指冻得通红僵硬,才洗出来,淑妃忽又说,衣裳旧了,她不要了。
不过这些,德连不想说给伍枝听,她突然来这里,一定不是谈天说地来的。
“伍枝,你来这里,是……是春山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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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德连的声音很小,也不知道那嬷嬷竖着耳朵听到了多少。伍枝回头防备地看她一眼,才转过来对德连说,“莲儿,我又对不住你了!”
终于有可以倾诉的人,伍枝把贤妃告密的事都说了一遍,以及圣上在书房里的质问,她越说越激动,愧疚与担忧,“莲儿,春山被打了五十个板子,呜呜呜呜呜,我没有办法了,吕公公叫我不要再为他求情了,他说那才是害了春山!”
德连一下子心也乱了,她强作冷静,把她的话都理了一遍。
伍枝还在一遍嘤嘤地吸着眼泪鼻涕,“莲儿,都怪我,是我任性,非要买这琴,若不是我要,若不是我求你,春山不会冒这个险,今日贤妃就不会抓住我的把柄,我真没用,我安然站在这里,但是害惨了春山——”
她哭意愈重,声音也不自主地大起来,德连把湿手往身上擦了擦,低头道:“我想想,让我想想……”
伍枝渐止了哭腔,安静地等着她。
圣上没有怪罪伍枝,甚至还赏赐了一张琴,说明圣上没有听信两人有染的污蔑,贤妃把伍枝和春山看作有私情显然是不知道她的存在,现下春山是因为往宫里带东西被打了板子,五十大板,他身子骨好,或许有吕公公的照拂,更轻些。
心还是乱的,但是沉静多了,德连问她,“春山现下在哪里?”
“该是被带到内刑监了,兴许打完板子便该放回来了。”
德连看了一眼守在不远处的嬷嬷,抚着伍枝的肩背,“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兴许他已经回景阳宫了,到时候还要烦累你这个主子多放他两天假。——不管怎么说,晚膳时刻叫个人到尚膳局,给我带个话。”
伍枝眼神扫过地上的木盆,“莲儿,你晚膳时候能走开?”
“我也跟着去领分例。”
“你……你们都是我害的,等春山回来,该叫我伺候他……”
德连虚捂住她的口。
伍枝又跟着老嬷嬷回了淑妃的屋子,说不上两句,便请辞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老嬷嬷把听到的辛秘都在淑妃耳边讲了一遍,连同原先探听来的消息,淑妃把事情凑了个七七八八,她扶着肚子换了一个姿势歪着,觉得这几个奴才比她想得有意思。
到去尚膳局领分例的时候,德连跟着去了。到了尚膳局,从翠已经从别人口里问出了她,胆怯地走到她面前,“莲儿姐姐,春山还在内刑监。”
德连心一沉,“我知道了。”她预想到的可能发生的糟糕后果,贤妃既然开了诬陷的口,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下。
再回到平章宫,德连便求见了淑妃。
宫女们在边上摆饭,淑妃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圣上还有前朝都盯着她的肚子里能生出一个皇子,分例排开,快赶得上皇后的阵仗。
淑妃午后多用了些糕点,胃口还没有上来,她招招手,示意传话的宫女叫德连进来。
德连走过来,朝她行礼,“娘娘。”
淑妃仔细端详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确是一张有福气的脸,伍枝的脸是带媚的淳真,而她则是一种端方的雅丽。
淑妃不叫她起来,“莲儿,有话便说吧。”
“娘娘,奴才想求娘娘,让奴才告一刻假。”
“莲儿是在跟本宫抱怨派给你的活太繁重了?”
“奴才不敢。”德连把情绪收得很好,不带什么感情地,“奴才的同乡弟弟眼下在内刑监,奴才想去看看他。”
“同乡弟弟?”
“是。”德连知道淑妃的心思,她是精细的人,下的功夫比贤妃多许多,自己和春山并不避人,使点银钱打听出来并不稀奇。
淑妃立刻便懂了,同乡弟弟就是伺候伍枝那个中人,居然还有这样一层。淑妃点着头,笑着褒奖她,“同乡弟弟?莲儿倒是有情有义。”
“还望娘娘恩准。”
“可是莲儿,你拿什么来求?”
德连没有一丝意外,还是一样的平静声音,她说:“但凭娘娘吩咐,莲儿不敢有一丝怨言。”她会永远呆在平章宫,永远听淑妃的话,叫她放心,淑妃要用她牵制伍枝么,她把自己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任拉任扯,不会叫伍枝难做。
淑妃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德连长了一张矜重的脸,她眼神里投出来的目光充满了谦卑的忠诚。
“任本宫吩咐……”淑妃捏着摆在面前精致的长柄汤匙,想到什么,忽地翘起嘴角,“本宫准了,你去吧。”
德连又磕了一个头,“谢娘娘恩典。”
德连退出了暖阁,边上的宫女盛了一盅补汤,劝着淑妃,“娘娘,用膳吧,为肚里的小皇子也该仔细自己的身子。”
德连现下住在平章宫的寓所里,她跑到屋里把银钱袋子、各样的药膏收在身上便往内刑监去。天黑了,风呼呼地,身上的衣裳旧了,薄薄的,不暖和。
守门的已经换了一班,几个身高壮实的中人叉手拦住她。在他们的照衬下,德连好单薄一个,她缩着脖子从袖子里拿出攥了一路的银钱,抬头勉强笑,“公公留情,让我进去看一看,说两句话边走,不多留。”
守门的面面相看一眼,德连已经手快地把银钱塞到他们手里了,边上的一个往一侧站了站,留出一道空让她进去。
领头的进去招了一个矮小瘦弱的中人来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