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谁?”
“春山,今日才关进来的。”德连跟着这中人的步子往里走。
带路的中人停下来,转头看她,“你来找这个中人的?”
“是。”
上下把人瞧一遍,猜疑、惊讶,这中人缓缓摇了头,“他不行。”
“为什么?”
“他被打完板子后,转到皇后手下,还有要待查的,是贤妃娘娘吩咐,不许他见人。”
春山挨打完,本是要被放回去的,再怎么发落那是他的主子的事,但贤妃先一步转头向皇后告了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编造地他在景阳宫偷东西之类,皇后不管事,能叫他在内刑监拖上好些日子。贤妃认着死理,非觉得他是和伍枝有不为人知的秘事,铁了心要把他们治罪,好挽回几分颜面。
德连惊道:“还有什么待查的?”
中人闭了嘴,不言语,德连无奈掏出数枚银钱。
“是贤妃娘娘宫里少了几样东西,把他告到皇后那了。”
德连视线朝他身后探去,一间一间的刑房挨着,栅栏圈住,什么都看不清,“公公,你让我见他一面,不会有人知道的。”德连腆着笑,又往他手里塞银钱。
中人背着手往后退,“莫要难为我。”还一面要领着她往回走,把人给送出去。
“我只见一面,一会功夫,绝不耽搁。”德连继续央求,“公公只管推给我,是我偷着见的。”
“你和那中人有什么干系?”
德连不说话,哀哀地望着他。这中人也盯着她,只觉得有相似感,曾经是在哪里,也像这般。
“里面都是腥臭的地方……”他吞吐着。
德连坚决摇头,“我不嫌。”
这中人叹了一口气,终于又抬脚往里走,到某一间刑房外,停下,指了指远处一个角落,“我在那等你,只能一会。”
“多谢公公。”
待他走了,德连扒着木栅栏蹲下来,望向里面一团绻缩的阴影,小声地,“春山?”
春山身上剧痛,本是昏沉的,但有人叫他,神智又清明起来,他挪了挪腿,带着整个身子转动一个微小的角度,这样的动作拉扯到血肉模糊的伤口,叫他痛不欲生。
不能不生。春山心里念着,睁了眼,栅栏外一样的昏暗,蹲了个人影。
他嘴皮干涸,“莲儿。”伸手欲够,但是太远了,脸擦在干稻草上,发出簌簌声,恰盖住了一些牙齿间的战栗。
“你别动。”德连侧着身子,把手递进去,这时候又好在身上单薄,冬衣套在胳膊上,还是瘦削的一根,她一直往里伸,勉强拉住他几根手指,“你别动了,春山。”
她说话声都沾了哭腔,春山安慰她,“莲儿,我没事的,你怎么来了?”动作上还是固执,一只手臂发力,蹭着污糟的地面往德连的方向艰难地挪过去。
“伍枝来告诉我你挨了打,又没有回去,我、我来看看你。”
春山咬着牙关,把疼痛的□□都咽下去,他尽力说地云淡风轻,“没事了,莲儿,你别担心。”
这状况比德连想得糟糕得多,她以为吕公公会在这事上用心,不叫五十板子落到实处,可来看了一遭才知道,就算眼前人强装无事,掩饰得再好,她也察觉到他的痛苦。
一点一点,春山几乎是爬到了德连面前,他大半截身子横在栅栏面前,德连往旁边略略躲了一些,好让身后壁上的一只烛火的亮照过来。
微弱的光线之下,她还是清晰地看到了春山浅色的衣袍上深深重重的血迹,晕染成一大片,底下应当更加淋漓,她立刻流下两道眼泪。
春山因这爬行的动作累得喘气,再加之锥心的疼痛,他头上渗出汗,虚弱地叫了一声,“莲儿,别为我流泪……”
德连感受她握着的手正发汗,人已经挪动到眼前,她擦了一把泪,另一只手拿出带来的膏药。
“春山,你忍着一些,我给你上药。”
春山难以动弹,跟本躲不开,他的拒绝毫无作用,德连隔着栅栏已经伸手要掀开他下半身的衣袍。
“忍一忍,我会轻轻的。”已经耽误了很久,再不处理,血肉粘在衣裳上更多,久了会发烂,剧痛更深,烂得久了多了,人就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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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春山伸手要拂开她的碰触,但他现在行动缓慢,根本挡不住德连的动作,他背过去的手顿了顿,又放下去,任凭她撩开自己的衣裳,又拉下去。
阵阵凉意散开,果真有些血肉已经沾上去了,他一声不吭,还把脸侧过去,藏着忍痛扭曲的面庞。
太近了,浓浓的血腥味钻到鼻子里,衣裳被血水浸透,德连捏着的衣裳的指尖也潮腻腻的,小心地揭开后,入眼没有一块好地方,她的泪又涌出来,偏偏还哽着嗓子安慰他,“别怕,上了药,就好得快了。”
春山不愿她担心,“嗯。”
德连的动作很轻,带来的药都用上了,疮面太大,伤得又重,瓶子倒空了,只觉得还不够。
等在远处的中人跺了几声脚,幽暗的刑房里荡出悠悠的回音,“到时候了,该走了。”
德连朝那边回应了一声,又对春山道,“好好趴着,别扯到伤口,我会再来的。”
“莲儿,你别再来了。”
德连摇头,“你别想这些。”
远处那人在不耐地催着,“该走了。”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伤,没有换衣裳的可能,德连抽出她的帕子,先覆在了伤处上,再拉过他那已经血污连连的衣袍。
手上勾勾连连,还是要离开。
“我走了。”
“嗯。”春山偏过头,半边脸颊贴在湿冷粗糙的草与地上,眼神追随她远去。一直到拐角的尽头,门开的时候有一瞬光影的深浅变换,她的裙角消失在那里。
再从内刑监出来,德连只觉得身上更冷了。宫墙上还挂着一盏一盏的红灯笼,正月头,本该是喜庆热闹的象征,但凄冷漆黑的寒夜里,让人无端想起坟地里的鬼火。
快到平章宫的时候,遇见一队人,阵仗颇大,看方向是往圣上的寝宫去的。远远便见着打头的格外亮堂,稍稍走近便看出来是两颗夜明珠打路,中人高高聚着,德连停在原地避让,她知道那一般是圣上对他近来最宠爱的妃子的恩赐。
一队人浩浩荡荡经过,德连偷偷望了几眼,倒不是妃子,看衣装,十几个梳了一样发髻的女子,穿得也差不多,或抱琴,或抱琵琶,应该是乐伎。德连心下了然,淑妃最近最恨的人,就在这些女子中,还没给什么封号便这样风光,淑妃自然要恨。
德连再看过去,背影都是一眼的袅娜动人,不可知那夜明珠到底是为哪一个而亮。无心逗留,德连待人走了,便匆匆向平章宫走去。
淑妃已经沐浴完了,又没等到圣上来看她,气躁着甩了榻上几只软枕,砸在侍候的宫女身上,不算疼,但惊得小丫头青着脸跪下来,口里求着要她保重自己的身子。
老嬷嬷来报,“莲儿又求见您。”
“哼,又来?”淑妃本来烦得要摆手把人赶走,手悬在半空却又只住了,眼里望着门的方向,思考着什么,半刻才悠悠又把手缩回来。
“哦,那便叫她来吧。”
“是。”老嬷嬷去叫人进来。
德连进了暖阁,看见横七竖八落在地上的软枕,心知是淑妃生了大气,八成是为了圣上。但她无法,并非是应挑着淑妃心里不畅快的点来的,而是这事关人名的大事,她只能来求淑妃。
春山伤得很重,不能就这样不闻不问叫他躺在内刑监,那里比别的地方更潮湿,阴冷冷的,伤口更难恢复。如今贤妃显然是要咬住他,再拖伍枝下水,能跟贤妃叫板的,宫里没有几个人。
她又不可能去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愿不愿意见她,倒还是一说,若真得心软见了她一面,这事但凡落一点风声在淑妃耳里,那她便是背主的人,春山也别想离开内刑监了。
回来这几百步的路,德连想得很清楚,她是真的只能来求淑妃。
德连张口,说得情真意切,弟弟是如何淳善上进,绝无可能会在景阳宫里行偷窃之事,他何其无辜,这样的年岁不该因为这样的事,葬送了性命。
淑妃听了频频点头,面上还有几分同情。
德连险些真的以为她要打动淑妃了,但待她说完,淑妃沉默,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娘娘?”
“哦。”淑妃收起那些怜悯,淡淡地问,“莲儿,你继续说呢。”
德连一愣,脑袋又恭敬地垂下去,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子,她的前额触在热乎乎的绒毛上,“娘娘,奴才求您救春山一命。”
“莲儿,你怎么又求本宫?”淑妃好笑地看着她。
“娘娘是平章宫的主人,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只能求娘娘大发慈悲,救下一条人命。”
“可一条奴才的贱命和本宫有什么相干?”
慌不择路,饥不择食,更何况淑妃是最后一根稻草。贤妃不会轻易放手的,德连似乎预见贤妃把陷害做到极致,拿出他偷盗的铁证。
她忍着落泪的冲动,哀婉地,“奴才甘愿为娘娘做任何事,当牛做马,不敢有任何怨言,奴才永远为娘娘驱使……”
淑妃摇着帕子打断她,“这话你前一会说过了,这本来便是你该做的。”
德连以为淑妃彻底拒绝了她的乞求,顿时泄了气,手撑不住,身子一歪,跪坐在地上,后宫里还能有谁……她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力气,软在地上。
“莲儿。”淑妃忽地叫她,她沐浴之后发髻尽拆了,什么珠宝都没有戴,但眼里亮盈盈的,像生生嵌了两颗珠子进去。
德连重新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娘娘?”
淑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了暖榻,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倒是真有一件事,要你专门去为我办。”
“奴才一定尽心尽力。”
“好。”淑妃倒也没说是什么,只是问,“那个中人,是叫春山罢?五十个板子,确是很重的伤,人还在内刑监?”
“是。”
“这事呢,你替我办好了,我一定替你把他救出来。”
德连激动地复又跪正,简直要扒着淑妃的衣裙,对她感恩戴德,“奴才谢娘娘——”
淑妃的脸上终于爬了一丝笑意,她又坐到暖榻上去,抬手叫德连起来,又叫屋里伺候的宫女中人都出去。
德连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淑妃叫她做一件事,做的究竟是哪一件事。
淑妃勾手,“莲儿,你来。”
德连靠过去,淑妃叫她沉腰低头,温热的说话气缭绕在她耳间。
德连震惊地转过头,看她脸上端着正色,不似说笑,不确定地:“娘娘?”
淑妃只是望着她笑,脸上神态自若,“春山么,他伤得那样深,本宫宫里恰好备着许多金疮药,他一时定出不来,但少受些苦头也是好的……”
莲儿苍白着脸,不语。
“他怎样,全看你怎么做了,莲儿。”淑妃的神情称得上是慈眉善目,但莲儿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退出这热得闷人的暖阁后,德连才惊觉背上确实密密麻麻步着汗珠,在夜里每走一步,寒风透过衣裳和肌肤的间隙吹进来,原本的滚烫变成刺刺的冷意。
淑妃叫她去杀了丹娘,这两日最受皇帝青眼的乐伎。
那两颗夜明珠便是为她而亮,还没有任何名分,小小乐伎便有这样的恩宠,淑妃越发容不下她,往后几个月,她还是不能侍寝,要任这乐伎一步一步爬上来,在她面前碍眼么,不如现在便让她消失。
圣上厌恶后宫的这些腌臜事,但是莲儿么,她虽是平章宫的宫女,但淑妃有把握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德连欲走回寓所,走至那间小小的偏院的时候,望见墙边上摆了几个捕鼠夹,插了半块腊肉,被下了耗子药的腊肉。
那耗子药,淑妃说若是她有需要,还能给她一包完整的。其余的么,剪刀、长绳之类的更应有竟有。
但是淑妃说,“这些么,都不够干净,想必莲儿聪慧,会有更好的法子。”
德连躺在床铺上,怎么都睡不着,闭眼皆是阴暗的刑房,还有春山血淋淋的疮口。
迷迷糊糊躺着,醒来便是天亮了,淑妃没有叫老嬷嬷安排德连不停地干活,反而叫吩咐她,“跟伍淑女去问个安,这事也算是因她而起,她把你叫姐妹,你们两个有商有量,我交代你的事便更好办了。”
德连抬脚往景阳宫走,心里挣扎无比,这事不能叫伍枝知道。起初那琴也是你情我愿的帮忙,不能怪罪到她头上,谁也算不出她今天会成了淑女,住到贤妃的宫里来。
是她去求的淑妃,才陷到今天的泥潭里。杀一个人……德连绝不会把伍枝也牵进来。
但是脚下还是跨进了景阳宫,伍枝看到她,飞得从桌边站起来迎她,“莲儿——”
德连被她抱住。
“春山还是没有回来。”伍枝为他一直不回急得团团转,见德连来仿佛有了主心骨。
“我去瞧过了。贤妃污蔑他偷东西,一时还出不来。”
“什么?哦!怪不得她昨夜又来跟我阴阳怪气。”
“别说了,你在她的宫里,还是不要让她抓住嘴上不敬这样的把柄。”
“......嗯。”伍枝格外听话,“莲儿,那春山怎么样?”
德连叹气,但还是隐去了许多,“他伤得不好,正好,你这还有没有药?”
“有有有,从翠,把我那边匣子里的东西都拿过来。”
从翠快步拿了东西又走过来,伍枝一股脑地把药膏瓶子都往德连怀里送。
“谢谢你,伍枝。”
“莲儿,你说什么了,是我对不起春山、对不起你,这是我该做的,我只求你们别怪我才好。”伍枝握着德连的手,她脸上虚挂着的笑,似乎一戳便要破裂。
德连咬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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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德连把东西拢在怀里,再到内刑监,守门的人似乎是换了人,脸生得很,连上回最有印象的带路的那个中人也不在了。
德连伸头张望了几眼,那几个人目不斜视,不像是好说话的样子。
德连放缓被风吹皱的脸,“各位公公,能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瞧一眼。”
“不行,快些离开。”
德连亮出衣袖下的荷包,守门的人依然不为所动,领头的那个还现出怒色,大有她不走便要治罪的样子。
无论德连如何反复哀求,这几个人一字排开,面无表情,清楚地向她表明内刑监这道门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
不仅人进不去,东西也送不进去。
说话间,大门“吱”地一声开了,几个干瘦的中人抬着一卷草席走出来,薄薄一张草席子,脸藏在里头,看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