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连吓一跳,心里一窒,险些站不住。
出苦力的中人几乎擦着她经过。德连视线跟着草席子,人走过去,她看见另一头露出来的小半截腿,是个宫女的衣裳和棉布鞋。
“手脚不干不净的烂蹄子,打量这宫里的主子都是菩萨呢,便是菩萨也容不得她三番五次伸手。”
德连本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起来。
她一路带来的一兜药瓶子依旧原样带回去,失魂落魄地,只能回平章宫。
进门的大院落里,中人们正做晨间的扫洒,风吹断的枯树枝、被耗子药毒死的耗子、七混八混的泔水桶,德连强忍着不适经过这些污糟的东西。
几个宫女站在一旁做监工,她们略有些体面,并不上手,不过指点几句。
“茶婆虫冬日里都不来的,偏就这些耗子,白白惹人恶心,隔三岔五就有一两只这样肥硕的,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偷吃的。”
“真是作应人,咱们娘娘怎么不养一只猫?贤妃宫里不是有一只么,把这些耗子叼得远远得吃下肚,眼不见为净。”
“你知道什么,猫这样的畜生跟狐狸差不多,一股子媚气,娘娘最不喜这样的做派,要睬不睬地勾人,咱们宫里还是指望这些耗子药罢。”
德连才穿过院子,老嬷嬷像是等候她多时了,在廊下朝她招着手,她人老,嗓音还余了两分干练,“莲儿,你来。”
德连走过去,跟着她进了淑妃的暖阁。许是因为这两日来得太多了,一踏进来便有一种晕眩感。
淑妃似笑非笑地看她,“莲儿,你见着死老鼠了吧?”
德连藏好袖子里的瓶瓶罐罐,行了一礼,“娘娘,奴才见着了。”
“哦,你寓所那个小偏院老鼠也多呢,别看天这样冷,就是找不着吃得才跑出来的。”
德连低着头,在等淑妃的下一句话。
“唔,你去了景阳宫罢?”
“是,奴才去了。”
淑妃问:“怎么样?”
德连抿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淑妃正眨着奕奕的眼睛盯着她,这举动沾了一副小孩子天真的样子,却更让人哆嗦。
“娘娘,我那个弟弟身上有伤,您能不能……”尽管犹豫纠结,话还是说出来了。
但淑妃居然没有发火,她“啊”了一声,“莲儿,还好你在这提醒了一句,本宫险些忘了。吴嬷,拿金疮药去,咱们莲儿的弟弟还在内刑监呐。”
德连进不去,但淑妃派去的人肯定不一样,她肚子里有一个没落地的娇贵人,宫里谁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老嬷嬷听了,低头敛目:“是。”
淑妃又把目光转到德连身上,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热切和笼络,“莲儿,你放心罢,这些本宫会替你考虑的,药一定会送到那个中人身边。”
德连不再看她,“奴才谢娘娘大恩。”
老嬷嬷又走进暖阁,手上的托盘好几样东西,淑妃点头,便叫她上内刑监走一趟。
老嬷走了,屋子里突然陷入沉默。
“怎么样,莲儿?”
“娘娘……”
淑妃抓着身后的厚垫子,慢腾腾地挪了一个位置,德连欲扶,她摆摆手,看也不看,好在身下都是后褥子,也没有磕到。待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淑妃手扶上了隆起的肚子,“唔,本宫身子有些不好,你去请圣上来瞧瞧本宫呢。”
这怎么也不该是德连的活,但淑妃冰冰凉凉的话,嘴角牵起但却没有一丝笑意,德连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
半个早上都在东奔西走,现下又要往乾清宫去,德连感觉自己像一只陀螺,被淑妃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上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身不由己。她进宫这几年,第一次感到这样痛苦。
淑妃叫她杀人,她真的要为春山的命拿走另一个人的命么。
到乾清宫,在宫门口压根进不去,有传话的中人问她是哪个宫来的,德连如实说了,但这中人还是狐疑的样子,淑妃常找人来传话,从没有这样的人来,但事情又关乎淑妃的身子,这中人不敢全然不理,派了一个跑腿的进去把里头一个秉笔叫出来。
秉笔出来,觑了她一眼,“淑妃娘娘身子不好?请了御医了?”
德连不敢说谎话,“没有。”
秉笔咂了嘴,淑妃惯常使这样的伎俩,她时刻盯着宫里风声,定然知道这时候乾清宫有什么人,还偏这时候来,叫他们奴才难做,他绷脸道:“圣上眼下在里头有事呢,既然没请御医,想必娘娘没动胎气,你且在这里等一等,过一会等圣上闲下来了,再着人去替娘娘通报。”
德连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垂下头,乖巧地应道:“是。”
这秉笔说得“圣上在里头有事”也并非是胡编乱扯的瞎话,事关皇室子嗣、江山社稷不能说不算是“有事。”
圣上新得了一张曲谱,寻了京城里最好的若干个玉石匠,连夜刻在了一块玉石面上,用松木作底座,将玉石竖起来,光的一面刻了曲谱,另一面雕了李缚湘自刎投江的情景。
圣上还新得了一个美人,钟鼓司的乐伎,家里获罪罚没进来的,原来的姓除了,只叫丹娘。她进宫有几个月了,但圣上前两日才发觉她的身上有一团跟皇后相似的女气,说不清是什么,但叫他着迷。
眼下,皇上正和丹娘共处一室。乾清宫的偏殿书房,丹娘坐在玉刻的曲谱前,圣上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要放在琴弦上。
“丹娘,你再弹一曲。”
再难得的曲谱每日百十遍也要腻了,况且令丹娘不适的是身旁这具明黄色的躯体。他时不时地贴近,在她的侧脸上呼出茶与酒混合的口气,手上还要不规不矩,一会搂上腰,一会摩梭她的手面。
丹娘背过半张脸,他是圣上,是她全家无故获罪的罪魁祸首,是杀父杀兄的仇人。这样近地凑在她面前,只让她觉得恶心无比。
但在给圣上眼里,她这样清冷不屑的模样,很有曾经皇后的风范。皇后有些老了,但她不一样。姣姣的脸蛋,他凑得那样近,也挑不出一处瑕疵。她眼型上挑,天然一副诱引的媚态,却总是闪躲着看向另一边。而他是帝王,她不能完全不敬。
丹娘是乐伎,善抚琴外,音色也是上佳,翠如黄莺,那样不屈的表情但嘴里却说着婉转的话,圣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丹娘?”
他是圣上。丹娘只能微微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拨上一根弦,一曲又开始了。
仍是《双江叹》。弹琴的时候,圣上到后半段总会痴迷地闭上眼睛,她这时候才感觉有一丝放松。
李缚湘到底有没有自刎投江,如今已经不可知了。圣上相信他一定有,一个人自戕而留下的旷世名作,才值得他这样珍爱。
丹娘埋怨李缚湘把曲子写得这样短,一曲很快便结束。圣上如一条蛇一样爬过来。
“丹娘,你弹得真好。”
丹娘淡淡地,“奴才的琴艺在钟鼓司只算是中流。”
“朕说你好,便是好。”
丹娘不作声,不动声色往边上移了一点,她闪躲的目光因为微微上翘的眼角平添了几分风情,欲迎还拒。
圣上心荡神摇,他是后宫的主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况且他已经给了她太多尊耀,别的人求也求不到。
圣上一把抱住她,手扣在她面前,嘴唇贴在她的后脖颈上,迷恋地,“丹娘,朕喜欢你。”
丹娘知道圣上的心思,他想做什么并不多加掩饰,她以为她的冷脸会让让他厌烦,却没想到,还是这样的结果。这几日,圣上还算克制,却在这时候突然不顾规矩。
丹娘下意识地要挣开他的怀抱,“圣上!”
圣上从这生气紧张的语气里听出了欲擒故纵。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他已经体会到了随心所欲的快乐,人要杀便杀,朝说不上便不上,不管怀中的人作何反应,他都不会放开。
丹娘气恼地捶着他的手,她是闺阁里养成的小姐,做不出孟浪的事。更何况,这人是圣上,她的家族死在他手上,宋家也死在他手上,绝不可以!
丹娘的力气太小,细瘦的胳膊那么一点粗,打在圣上健悍的手臂上,像是闺房情。趣,圣上严丝合缝地擦着她的背,“朕会宠爱你的。”
桎梏越来越紧,她越发透不上气,仰头向上看去,空荡的屋顶数根粗壮的大梁,此刻若是上面能垂下一根白绫,丹娘一定毫不犹豫地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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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德连在乾清宫外等了许久,终于从宫内传来一丝动静,德连抬头看见一群宫女、中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
那女子脸色不好看,但仍掩不住她的风华,双瞳因蹙眉显得更有风情,经过德连的时候,她的视线轻飘飘从她身上滑过。德连恍惚察觉到一丝羡意。
跟着送出来的中人见人走远了,同旁边的人说道,“看着呢,至多到明日,便是丹贵人了。”
德连因他的话,回头看那已经走得有点远了的女子,应该便是丹娘了。她正值最好的年华,连背影都透着美丽青春,她越走越远,摇曳着一层破碎感。
“平章宫的?”
德连匆忙转过脸,“是。”
“话已经传过去了,圣上说,他这会子要忙,等稍空下来的时候,会去看淑妃娘娘的。”
“是,多谢公公。”
传话的中人点点头,转身便进去了。
淑妃叫她来这一趟的深意,怕就是叫她见一眼丹娘吧。
德连闷着头抬脚离开乾清宫。
走着走着,步子忽然虚浮起来,心里那样沉的事都压不住。德连在朝着钟鼓司的方向去。
她什么也没带,并不为杀一个人而去。可是双脚,就是这样不听使唤地,带着她过去。从没有来过这里,德连停在门口,钟鼓司的牌匾比尚膳局气派的多,她停在门槛外不进去。
隔着虚掩的半扇门,院子里的乐伎、舞伎在谈笑,银铃一样的笑声,她们的年纪和德连差不多一般大,有的身世还更凄惨些,是因罪被迫进来的。
但无一例外地,她们在这里是愿意好好活下去的。拌嘴、逗乐、追逐,伴随着丝竹之声,单调冷寂的冬日添了几分缤纷的闹意。
德连扶着门,她突然开始从头想,从哪一步开始错了。淑妃用一条命来威胁她,她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另一条命。不公平。
德连心里生出巨大的懊悔,她怎么便头脑发昏去求了淑妃,淑妃不是个会发慈心的人……
院里似有人要往外走,脚步声传得越来越近,德连匆忙擦了泪,疾疾地转身离开。
平章宫如今数双眼睛盯着她,简直是吃人的魔窟,但德连没有地方去,她现在身不由己,被困在一团乱麻里,越理越乱,麻绳越挣扎越紧,透不过气。
“莲儿?”
一抬头却是淑妃,她扶着宫女的手臂在自己宫的院子里遛弯,脸凑得那样近,笑里藏刀。
“娘娘。”
淑妃并不问圣上怎么不来看她,只是问,“人见着了吧?”
“是。”一滴汗顺着从额头上流下,顺着鼻尖滴下去,德连猛然发觉她的后背都浸湿了半片。
淑妃绕着她半圈,“怎么样?”
德连不语。院子里只有淑妃的鞋底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莲儿莫不是还没想好罢?”淑妃射出两道阴狠的目光,浓浓的威胁和警告之意,不加任何隐藏,“莲儿,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的选?”
德连摇头,她站得笔直,手里一根绳子两头具是人命,这时候再多的抗争和叛对说出口都变成了,“奴才明白。”
“本宫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淑妃伸出两根手指,眼下那丹娘还只是个乐伎,尚可以想法子让她静悄悄地死在宫里,若是真给了封号,那就难得多。她那样狐媚惑主,要是住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的宫里,在她生下皇子之前,后宫不是都没有她的位置了?
“是。”
淑妃绕过她的身畔往屋里走了,她身子重,人又懒怠,站一会便觉得腰酸得很,还是倚在软垫上舒适得多。
“吴嬷。”
老嬷嬷凑上来给她斟茶。
“内刑监有什么风声?”
“奴才打听了,贤妃是一门心思要他死,最好再拉上伍淑女。皇后软得很,大约不想管,尽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个中人怎么样呢?”
“有贤妃作祟,听说离死不远了。”
淑妃有点紧张,“有那边的消息要藏好了,若是这两日便死了,别叫宫里乱传。”
“放心罢,娘娘。”
淑妃才把视线落到茶盏上,悠悠一口,“也不知道莲儿能不能成事。”
德连在床铺上躺了一个下午,心里乱得很,提不起精神,脚一触地,身子便开始发抖。这事没有人可以说,伍枝最亲密,因此最不能和她说。
她闭着眼睛想这几个月,从咸门的初见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绣着莲花的轻容纱帕子落在眼前,鼻间萦绕着的舒疮膏清新的味道……他本来那样一个挺拔的人,却满身的血污,趴在污秽恶浊的刑房里。他脸皮上蹭得灰头土脸,但握着她的手,故作轻松:“莲儿,我没事。”
……
沉沉的疲惫来袭,泪眼朦胧,许多事、许多事这样沉重,恐惧、挣扎、不舍、沉痛,德连的胸膛弥漫开一股浩荡的悲意,如果可以暂时地逃避、逃避……
梦境中,德连见到了弟弟,他的身量抽高了许多,和春山差不多。她离家后,家里粮食宽裕些,又连着丰年,弟弟进了学堂读书。他背书很勤快,先生很喜欢,勉励他多学,往后走科举。弟弟很乖,不仅学业上用功,回了家除了温书,还帮抢着干活,他不跟后娘顶嘴,很孝顺父亲。弟弟过得很好,德连欣慰,满意地笑了,醒来的时刻,枕头上湿漉漉的。
太累了,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刻,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德连洗了一把脸,走出去。墙角的捕鼠夹放上了下药的腊肠,旁边似乎还散了没用完的耗子药纸包,德连看了一眼,走过了它。
淑妃已经准备歇下了,忽地老嬷嬷来报,“莲儿往外走了。”
淑妃本来要阖上的眼帘蓦然睁开,黑暗里眨了眨冒着精光的眼睛,声音低低地但藏不住兴奋,“本宫知道了。”
丹娘是趁着别的乐伎睡着了才偷跑出来的,她内心许多苦楚说不出。她并非自愿来这里,但来了,也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但要活着不等于要攀上圣上。
那一群日日在一起的姐姐妹妹没有心,她们有跟她一样的,这时候却说她不懂事,圣上的手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她们的父兄也有死在他手里,她们却说她不懂事!
丹娘嘲讽地笑了,曾过了十多年优渥的官宦小姐生活,做奴才固然苦,但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她却轻蔑厌恶,就凭是圣上,丹娘绝不愿意。
宋明勰,她喃喃地念了几遍他的名字,他也毁在了圣上手里。小玉叫她别想,可怎么能不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