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想肖团长主动贴上来跟她问好,她也只能笑脸相迎。
“时教授,真是好久不见了呀,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时沐一脸假笑:“当然记得。”
“那就好,我还以为柠月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也不想理我了呢。”
桑柠月?提她干什么?
时沐不解,眉头又因为听到她的名字皱起来。
可是这个表情似乎被肖团长误认为是在表达不满,赶紧解释:
“让柠月退团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我们干这行的,总要吃饭嘛。留她在乐团,撤了她的首席,她心里又不平衡,我也只是起个劝导作用,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她自己。”
说了那么多废话,时沐只捡有用的听了,大概总结一下就是:桑柠月退团是被迫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对桑柠月停止演奏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亲口说的“不喜欢了”上,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她是被逼的?
可是这帮人疯了才逼着一个天才小提琴手退团,不知道到处都有人想要她吗?
“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你详细说说。”
“不知道啊?那要不算了吧……”肖团长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想打哈哈糊弄过去,“你看柠月都开始演奏了,听听吧,或许她病好了,没事了呢。”
桑柠月拉响了手中的琴,时沐提前看过节目单,她选的曲子是《行星组曲-木星》,同样很符合这样的商业场合。
她演奏的台子就在那架三角钢琴旁边,似乎是有意选在那里。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在和自己一起演奏一样。
她又在用那样的方式麻痹自己了……可这次时沐却没心情调侃她。
“你说,我想听。”
肖团长还想找借口:“时教授,你……”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说。”时沐语气里带了股恨劲,浅褐色的瞳仁如烈火燃烧般,肖团长被她狰狞的神色吓得咽了咽口水。
“柠月滑雪出事故,撞到头了。从医院回来之后,她一直逞强说没事,结果正式演出的时候出了特别大的失误,搞得观众都不满,闹着要退票。到了最后,这件事不光团里人有意见,她自己也有压力,顶不住就退团了,也算给自己留了个好名声吧。”
肖团长说完,好久没听见她吭声,一回头,看到的就是面露凶光的时沐。
琴声正进入了最悠长却又有些感伤的段落,时沐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
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一言不发,面色阴沉,从没有人见到她这么凶的样子,像是要跟谁拼命。
修剪圆润的指甲陷入手心的肉里,痛感却不如心脏绞痛的万分之一。
忽然,宴会厅中央的小圆台上,小提琴发出了极为刺耳的一声,像是在锯树。
时沐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噪音了,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马抬手去捂耳朵。
她看到桑柠月的手一点点垂下来,可据她所知,这首曲子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而且正到了曲风转变的时候。
“完了……”肖团长再次发出一声感叹,一扭头,“哎时教授,你干什么去?”
没有回答。
余光一瞟,时沐已经撇开人群往里走去,原地只丢下一个被捏的皱皱巴巴的千纸鹤。
第27章
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起初客人们还以为是乐曲的段落间歇,饶有兴致等待着。
可是过了五秒、十秒,声音仍旧没有响起, 像是断掉的线, 再也连不上。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纷纷扭头看宴会厅中央的人,目光里满是打量。
他们一早就注意到了拉小提琴的人是桑柠月,几年前还是音大交响乐团的首席,听说出了一些事,后来退团就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
如今能再次听到她的演奏,高超的表演技巧为他们带来了短暂的视听盛宴。
只是现在,在琴声骤然停下后, 台上那人的表现有些奇怪。
脑袋低垂, 抓着琴弓的手垂落腿侧,不断颤抖着。
角落里,有个服务生想趁乱拿起手机录像,忽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 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机,在他耳边低语:“别乱拍。”
女人语气里满是威胁,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他的手机一脚踩碎。
她浅褐色的瞳仁盯得人头皮发麻, 服务生怯怯地收了手机,不敢再有录像或者拍照的念头。
如果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么桑柠月认为自己已经被卷入,并且马上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再一次忘记了谱子里的内容, 毫无征兆的, 什么都想不起来,手也不听使唤, 自动停了下来。
周围的声音对她来说都像隔了一层屏障,听不真切。恍惚间,她感受到了那些鄙夷的视线。
他们叫嚷着,批判着,不满她所做的一切。
作为小提琴手,亦或是作为乐团首席,只要出现在视野里,总会被他们声讨。
“一个记不住谱子的人还怎么上solo?桑柠月啊桑柠月,你知不知道离正式表演只剩两周了!”
“从小到大被叫了二十多年的天才,你很得意吧?但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
“乐团的新年演奏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你让全演奏厅的人都看你发呆!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赶紧退团吧,你要赖到什么时候!”
她明白的,并且都知道。
自从脑袋受伤后,她似乎得了一种间歇性失忆的病症,时常记不住东西,看过的谱子也很快会忘。
可不单单是这样。
桑柠月的注意力也变得不集中,演奏的时候时常发呆,如果没人提醒,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
像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只能跟着指令一步一步做事。
因为害怕失误,她开始变得提心吊胆,就算对着谱子也拉的磕磕绊绊,琴声不堪入耳。
不过即便如此,最开始的她不愿意放弃热爱的东西,硬着头皮想在乐团里待下去,直到她真的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触碰梦想。
所谓梦想,脆弱且易碎。
这么久过去,症状是减轻了不少,但她永远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桑柠月开始害怕在舞台上表演,因为面对观众的时候,她总会想起肖团长他们说过的话:她让许多人都失望了,尤其是看过那场演奏会的人。
那年的新年演奏会被她搞得一团糟,最终官方架不住声讨给观众都办理了退票,主办方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之后的一年,他们再也没跟音大乐团合作过。乐团里的人怨声载道,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说:
“看,就是她,差点把乐团害的倒闭,还死皮赖脸留在这!”
似乎一切都成了她的错,后来也没人再跟她说过多么好听的话,因为在别人看来,她已经废了。
她开始害怕站在舞台上,仿佛上面有什么吃人的怪物。
曾经和善的观众的脸都变得狰狞,变成梦魇折磨着她,让她难以入眠,刺耳的评价萦绕在耳边,折磨的她快要崩溃。
手抖的停不下来,呼吸也变得困难,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那些恶意快要把她杀死。
“柠月,”时沐好不容易挤过来,叫了她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心急,就提高了声音,“桑柠月!”
时沐拉起她握着琴弓的手,紧紧包在手心。她的手很凉,被紧握着仍旧颤抖不停。
“时沐……”
桑柠月总算有了一点回应,呆呆叫了声她的名字,但神情低落,像只淋了雨的可怜小猫,急需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巨大的失败笼罩,她甚至分不出神去回应时沐的关心。
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人心疼,心酸在胸腔横冲直撞。时沐咬了咬牙,低声说:“表演还没结束,乐手怎么能放下琴弓呢?”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没法……动起来。”桑柠月已经没力气去隐藏什么,她很累了。
时沐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演出一旦开始,再停下,是很丢脸的事,桑柠月绝不能就这样下退场
“那你相信我吗?”时沐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我和你一起完成这首曲子。”
桑柠月缓缓抬头,双眼无光,显然已经对自己绝望。
如果可以,她真想在时沐怀里大哭一场,不管后果,她只想在她怀里找个可以释放积压了许久痛苦的地方。
但时沐的语气又那么真挚,内心的天平悄然向她倾倒。
她犹豫片刻,坚定地看向她:“我信你。”
听到简单的三个字,时沐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也不想这是什么要命的场合,用力抱了她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有我在,没事的。”
拥抱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她松手,又冲桑柠月投去一个笃定的眼神。
接着转身,冲着早就等不及的客人们解释:
“抱歉各位,这首曲子原本是我和桑老师的合奏,但是我临时有事耽搁了,这是我的失误。感谢桑老师给我这个机会,愿意等我一起。请大家稍安勿躁,表演马上开始。”
在场的人都是老狐狸,突然收到这样的消息,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
不过没人有意见,纷纷点头,场面再度安静下来。
两人背对人群站着,小声交谈。
“你都知道了?”桑柠月从她走来的时候就明白了。
一定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不然她大概又会因为失误而嘲笑自己,怎么会直接上来,还说要一起表演之类的话。
“肖团长都跟我说了。”时沐为自己还能端着无所谓的态度跟她说话,但一开口就被自责淹没了,“我真是蠢的无药可救……竟然真的以为你是因为不喜欢了才放弃的……”
外人不了解桑柠月,骂她,嘲讽她,也就算了。
可自己呢?桑柠月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一个努力的天才,从来不会轻易说放弃的人,早就该猜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桑柠月都自顾不暇了,还想着安慰她。
因为那个拥抱,破碎的心似乎被修补好了。
时沐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看了她一眼:“你还拉主音,我给你伴奏。”
“万一我又忘了怎么办?”桑柠月真的一点自信都没有,更害怕连累时沐。
出糗的事她一个人做就够了。
“那就再试第二次、第三次,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陪着你,你不是说相信我吗?”时沐浅浅一笑,“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时沐在琴凳上坐下,偏着头跟她说:“用你的手去控制琴,而不是你的脑子,忘掉的地方我都会帮你补上。”
“可是……”
“我们一直都很有默契,不是吗?”时沐不再像往常那般不耐烦,语气温和,耐心地劝导她,“你只要拉琴就够了,不用担心任何事,剩下的都交给我。”
是与不是,桑柠月不知道答案,但她愿意相信。
她点头,和时沐对视一眼:“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她对时沐的请求向来狠不下心拒绝,琴弓搭在琴上,再度奏响未完成的乐章。
钢琴跃动的音符填补了过于沉闷的小提琴声,却又不仅仅是陪衬,两种声音交合在一起,琴声变得不再单调。
像是独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孤舟终将靠岸停泊。
忽然,小提琴的声音顿住,桑柠月呼吸一滞,脑子里有刹那的空白,琴弓腾空,没有压下去。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次演奏又要失败时,钢琴流畅又轻快声音响起,填补了空缺,好像特意设计过一般,在小提琴停下的段落继续演奏。
“柠月,回神了。”时沐的声音不大,刚好传进她的耳朵。
桑柠月瞳孔猛的收缩,随着琴摆动了下身体,收弓,手指拨动琴弦为钢琴伴奏。
调整好状态,再度拉动琴弓,她慢慢靠近时沐身后,步伐坚定,手上的动作也不再犹豫。
最后一个长音拉出,她揉动琴弦,也缓缓坐到琴凳上。
一曲演奏完毕,大厅里的人毫不吝啬掌声,就连站在角落的服务生都忍不住跟着鼓掌,掌声远比时沐表演完之后要响。
桑柠月把琴平放在腿上,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后背紧贴着时沐,微微仰头,和她的脑袋靠在一起。
“谢谢……”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时沐听到这话,笑着回她:“没什么好谢的,你做到了。”
她相信桑柠月,而她也相信着自己,从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也撬动了她心底的一个念头。
她起身,非常绅士地递了一只手过去,将桑柠月拉起来,两人一起微微鞠躬谢幕。
下个节目要表演的人已经准备就绪,两人趁着观众的注意力被吸引,悄悄离开了会场。
桑鹿溪已经听说了妹妹刚才经历的事,但当时正在跟别人谈生意,没办法第一时间赶过来,就叫助理带她们去楼上的办公室。
“为什么要瞒着我?”电梯里,两人并肩而立,时沐看着电梯门上映出两人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不想让你担心,”桑柠月自嘲地笑了,“不过这么一说,你又该说我自作多情了。”
“不会。”时沐神色不自然地微低着头,“你总是这样,怕我会担心,索性什么都不说。可是你现在这样,会让我更担心。”
和桑柠月坦诚地谈一谈,是她一直想做的事,现在终于说出来,像是一团堵在胸口的棉花被取出,畅快多了。
“肖团长说你是因为滑雪……”时沐一直有一个不好的猜想,这个念头让她变成了胆小鬼,害怕听到真相,“也跟我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