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啊。人回到了学校之后就开始退化,我上班后其实已经不把手揣兜里了的,但你看我现在。”
我动动外套口袋里的手,向他展示我的小习惯。
他和我不太同频,于是就只能绕回本来的话题里:“我觉得你应付不来。”
我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他说:“如果夏夏在做的事儿把你卷进去了,你可能应付不来。”
*
我是不得不佩服他这个洞察力:“不愧是你啊杂哥。你都看出些什么了?”
他意识到我跟不上他的步子,于是又放缓了些:“今天把这些人聚集到一起,应该是为了让那个叫阿月的小姑娘和豪猪见面。”
果然是个人都会用“豪猪”这个称呼叫他。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豪猪跟我说过,他同时在和四个女生聊天,其中学校内部的就是阿月。”
我给恶心得连连摇头:“他还真是见人就讲啊。”
“然后今天看到那小姑娘的表情,我就想他们应该是没有见过面。”杂总说,“很奇怪,印象中你不是会参与这些事情的人。”
我说:“我确实不想参与,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是来玩游戏的。”
他低头看看我:“很难。跟这些事贴上之后,就不是你想择就能择干净的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而且你也不要把所有人都想成陈哥。他是直来直去的,你跟他这么玩可以,但是跟现在这些人,你总像今天这样出风头的话……”
我又叹了口气。
他也立刻收声了:“抱歉,这话可能听起来有些俗气。”
我说:“别用俗气这个词说事,都吃的五谷杂粮,谁能比谁高雅多少。”
我本就没什么和杂总说话的欲望,现在越听越没有了。
但我又实在还不想回宿舍,于是只能尽可能地让这场散步再有意思一点:“你们不是俗气,只是‘正确’。”
他问:“谁们?”
我说:“你,夏夏,豪猪,我妈,我以前的老师们。你们太知道什么才叫成功了——衣服、鞋子、口红、包包是成功;吃饭没人敢转桌、上车有人帮开门、过节有人给送礼,这个是成功。或者说,也有人认为家庭圆满、子孙满堂是成功。”
为避免他理解错误,我紧接着说:“当然,我不是说这样有什么问题——有人在努力,所以时代才会进步;有人维护家庭,所以以家庭为单元的社会才能稳定。我对这些人总是报以十二万分的尊敬,只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我注定不会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当我坚定这一点之后,世界都开阔了。以前我总觉得对不起老师们,他们重点培养我,总说我能考上清华北大,但我却只考了个末流一本,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做废物犯法吗?”
我看看他:“还有你们常说的,‘你明明能做到,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现在回答你,原因就是我不想做。我能做到,但我觉得好累——难道我一生都要这样活着吗?为了别人眼里的光鲜亮丽而花去大量时间,然后在间隙里抽空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这样好浪费时间啊,我最多也就只能活个100年吧,大概率还活不了那么久。”
可能因为我抬头看他,他反而不看我了,只低头走路:“不怕将来会后悔吗?”
我说:“很多人都预言我会后悔,但我现在还没有。我决定不复读的时候,我的老师们捶胸顿足;我决定做个教培老师的时候,我妈说我没出息;我决定辞职的时候,你说我以后工资很难再有那么高;我决定考研的时候,我前男友说我太幼稚。现在我是N大的研究生了,我以前做梦也没想过我这辈子能是个研究生,但又怎么样呢?不还是有人瞧不上我,觉得我出身不好,觉得我不求上进。”
我笑笑:“所以我喜欢夏夏。她有句话特别说到我心坎里,她说‘到底要多努力才配活着’。作为一个很了解权力运作方式、用尽小伎俩想往高处走的人,我觉得她能说出这话来很不简单。”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说,“我从第一天进入这所学校,就听人说‘历史系有很多怪人’,我想着那我难怪会来到这里。我也是怪人之一,是这里的一个极端。我不追求金钱和权力,不在乎以后有没有丈夫和孩子,就算有,我也给不了我的小家庭太多助力。我无法带来大量的资金,更不会有强大的人脉。所以杂哥,和我在一起的话,性价比太低了。”
他总算一口气叹了出来:“可我真的很喜欢你。”
“何必啊哥。”我笑出声来,“咱俩不是一路人。你为了升职加薪那么努力,不找个能让自己少奋斗十年的老婆,找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吗——哦对了,也别指望我爸,我爸可比我还废呢。”
他的表情彻底垮下去,看得出是心情很不好了:“所以我是被拒绝了吗?”
我安慰道:“也不算,因为你这根本不能算表白。你前脚刚知道我没男友、没结婚,后脚就把我约出来……其实我觉得你这更可能是相亲相多了,所以自带一点定势习惯。确实,我们俩家境差不多,年龄也合适,你长得不错,我也还行。但你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咱俩实在不合适,真在一块你还不得被我气死。”
既然说开了,他的状态也比之前支支吾吾时放开了不少,走路姿态也显然放松起来:“谢谢你,这么温柔。”
我没反应过来:“啊?”
他兀自点点头:“我懂的,拒绝就是因为不喜欢,你只是找了个我最能接受的理由而已。”
我心想你明白就好哇:“反正早点讲明白,总比在一块后发现不合适的强。都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咱们就当今晚是闲聊聊,以后该怎样还是怎样。你要真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也欢迎你来问,不过我也不一定会。”
“好。”他点头应下,然后又有些惆怅地仰头望天,“其实今天是因为看你和夏夏关系不错,我以为按你现在的想法,是有可能会接受的。”
我说:“主要还是她那身心眼子没用在我身上,可你就不一样了。”
我瞄他一眼:“你当初让我做营销部的部长,其实就是为了把陈哥逼走对吧?”
突然的旧事重提,让他略微怔了怔。
然后他低了低头,还算诚实地承认道:“是。”
我一个没忍住,一脚踹在了他小腿上:“那你还打我的主意,你这不自取其辱吗?”
*
不管怎么说,这次散步也算是平稳解决了一件大事。
至少按照分开时的氛围来看,和杂总以后还以普通的师姐弟身份来往,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他唱的这一出,倒让我想起些以前的事儿。
因为我上班时,我前男友还在脱产备考,所以导致他很没安全感。起初他总怀疑我和陈哥之间有点什么,被我骂了几次之后消停了,后来又开始说杂总不对劲。
我说:“他怎么就不对劲了?”
前男友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我说:“他那双桃花眼,看谁都那样。”
前男友急了:“才不是!我去接你下班,他每回一看到我,他脸色就很难看!”
我说:“他不是脸色难看,他那是脸难看。”
这事儿我当时没放在心上,我觉得纯粹是小伙子神经过敏,不过现在想想,难不成杂总那时候就对我有想法?
不能啊,那时候我有对象啊。
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就已经回到宿舍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只见里面静悄悄的。
阿月不说话,夏夏和小珍也不敢说话。
看见夏夏对我使眼色,我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关门,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是阿月的声音在我身后蓦然响起:“归归,我没招惹过你吧?”
我一个激灵回过头来:“什么?”
她坐在位子上,定定地看着我:“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你明明早就见过豪猪,早就知道豪猪在骗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完全懵住了。我忽然记起,阿月根本不知道夏夏也见过豪猪,对于她来说“知情不报”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这一刻,我终于开始信了这个邪——也许杂总说得是对的。
跟这些事贴上之后,就不是我想择就能择干净的了。
第12章 明月
“不是???”能言善辩如我,此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整个事件中,确实存在一个存心捉弄阿月的人,但是那是夏夏。
她故意抢我话头,不让我说话,还一点点引导着阿月把心事说出来。
但关键是,阿月并不知道夏夏见过豪猪,夏夏也并没有透露出这一点。
于是“憋着不说看笑话”的罪名,就落到了我头上。
那现在我能怎么办呢?把夏夏供出来,让事情真相大白?
当然不能,那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
在我做出反应之前,夏夏倒是先怒了:“喂!你自己识人不清,冲别人发什么火?”
阿月也站了起来:“是,我上当受骗我认了,但室友之间是不是多少可以提醒一下?”
“我们没提醒你吗?我说豪猪是海王,归归姐说豪猪长得不行,你听了哪句?”夏夏声音越来越大,“张嘴就教养教养的,真有教养的人也不会把这俩字挂在嘴边!”
阿月似乎被她震了一下,然后语气还是那样正气凛然的:“所以我今晚没有冲你。好,是我不对,我没想到豪猪会是这种人,对你的提醒我没有放在心上,还说了不好听的话,所以我可以道歉,对不起。但是那天你也是在的,我们聊了那么久关于豪猪的事儿,你看她提醒一句了吗?如果后来你没说豪猪是海王,她会补那一句不痛不痒的‘长得一般’吗?你摸着良心说,她那句话到底真是想提醒我,还是一个日后能拿来说事的免责声明?”
“气死我了,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夏夏开始张牙舞爪,“这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提醒你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你凭什么要求……”
“好,那就这样好了。”阿月也坐了回去,翻开书似乎想结束这段对话了,“可能上过班的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吧。也是好事,就当提前见识了什么是社会,以后你们要是想从我嘴里知道点什么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话到这里,夏夏终于忍不住要自爆了:“你在说什么屁话!实话告诉你,那天其实是我……”
“停!”我知道我得喊停了,不然夏夏肯定要犯蠢,“你俩能让我有个说话的空吗?”
*
其实就算这事情里确实有个使坏的人,我所做的事总是可以申辩的。而我之所以有点心虚,是因为我跟夏夏还有一部分事儿没告诉阿月。
就是豪猪到处说阿月缠着他不放的事儿。
如果我现在因阿月的责怪而生气,那直接把所有事全盘托出就行,估计能把阿月打击到崩溃。
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和阿月较劲,我是真想让这事儿过去,我想一切恢复如初。
那么最妥善的做法就是继续隐瞒——在阿月心里我是个消息闭塞的人,我能知道豪猪的长相纯粹因为我凑巧是豪猪的师姐,而像我这样的人不知道专业里的一些风言风语,可太正常不过了。
也就是说,哪怕有一天这些流言从别的途径传到了阿月耳朵里,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我现在就没必要考虑这些还没暴露的事,只需把已发生的事情理清就好了:“我当时几次三番想说来着,但你们俩聊得太激动,几次都把我岔过去了。你也可以摸着良心想想,当时我有多少次是张开嘴没说出话来的?到后面我有机会说话时,你已经说了觉得豪猪不错可以试试,那你寻思寻思当时我说点什么合适?”
就像唐老师说的,思路理顺后,答辩就变得非常容易:“你说我那句‘长得一般’说得不痛不痒,那你觉得我还能说啥,我跟你说我那师弟长得肥头大耳、一身横肉、嘴里流油……人家一口一个‘师姐’喊得那么亲切,我要是当面一声声应着,背后把人败坏得猪狗不如,说实话那也不是非常道德。”
我说:“就像我现在,知道他这人人品不行了,但以后还少不了要接触。要是有什么项目下来,我肯定得带着他一起做,他要是问了我什么问题,我也还是得尽力回答,这没办法。你说我说话像免责声明,那也没错,因为我既没打算换宿舍,也没打算换师门。所以我既不可能帮着豪猪追你,也不可能帮着你捶死豪猪,我是真的很希望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但那句话也不是单纯的免责声明,因为按你当时的劲头,要不是真心想提醒你,那其实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阿月没有打断我,但也没有回话,只是又翻过一页纸,佯装一副没有在听的模样。
这是个好现象,说明还听得进去,至少比扭回头来继续怼我强。
我顿了顿,补充道:“你要是觉得我不够热心肠,那可以。或者说我不思进取、不求上进这些,那是也事实,我都认。但如果要说我是故意看你笑话,这个是不存在的。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无所谓,但如果我不辩解,那就好像承认自己使坏了一样,我倒也没佛系到这个地步。而且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身边出现了一个闷坏闷坏的人,那我会觉得挺可怕的……我意思就是,你别没事自己吓自己。”
说完我就回自己位子上去了,我还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觉得没啥问题了。
其实单看阿月拿“教养”二字说事就会发现,她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还挺高的。她骨子里有清高的成分,不可能把宿舍矛盾放到外面去说,也不可能唧唧歪歪地传播关于我人品方面的信息——说实在的,夏夏都比她更像这种人。
所以就算真的和阿月产生了无法和解的冲突,那对我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不过宿舍氛围会有点凝重罢了。
过了一会儿,我背后方向传来了低低的啜泣声,是阿月终于哭了起来。
*
研一时因为疫情缘故,我们时而延迟返校,时而提前遣返,宿舍成员聚少离多。所以除了我和夏夏,其他两两之间感情都不算太深。
尤其是阿月,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跟谁都客客气气讲话,反而跟谁都不是很熟。
这其实是一些男性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女主,顽强、美丽又高洁。如果不用跟她相处,那就像一轮皎皎明月一样看着也挺好的。
但是如果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至少我觉得,确实有点累人。
因为她对旁人有着等同于自己的要求。她希望所有人和她一样努力,否则就是懒惰;她希望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泾渭分明,否则就是冒犯。
我说过,我很认同“人和人是不同的”这句话,所以即便感到吃力,也能做到和阿月妥善相处。但我不理解的是,阿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和我很熟。
我以为她既然和我划清界限、不屑与我往来,那就不会要求我在关键时候跳出来帮助她,但似乎她认为我该义愤填膺地痛骂豪猪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