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沈澜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神色极细微地变了变:“懒散一些,怕受冻的人在那样的天气大概是不会来了。”
进璋书院中的勋贵子弟,能分出五六分心神在念书上的不足一半。沈澜的话,赵玉堂是认可的。
不过,赵玉堂望了眼湛蓝的天空,语气有些担忧:“定远侯府到进璋书院有一段距离,下雪天怕是不好走。舒小姐如今日日都来,不曾懈怠,等冷下来,她这一路过来就不方便了。”
沈澜不知为何有些心烦,喝了口茶水才抬眼看向赵玉堂:“舒沅她是最不需担心的那个。只要她想,万事即刻妥帖。凡是她想做的,没有做不成得不到的。所以她在家中也无多大差别,省得来来回回,徒惹出许多麻烦。”
赵玉堂有些惊讶,盯着沈澜看了片刻,才温声道:“正是因为如此,舒小姐才会顺着心意行事,选她更想要的那个。”
两人相对而坐的地方装饰雅致,墙上挂了副寒江独钓图。舒沅那般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这种画不会出现在她学宿里。
就算是读书习字的地方,她应当也布置得富丽精致。
沈澜的目光在其上停了两息,将杯盏往桌上一放,声调微变:“先前我知道你在进璋书院过得艰难,但一直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只看到你在赵逸和越九川他们跟前不大自在。因为这个缘故,舒沅起初让裴见瑾入学,我心里其实有些担心。”
沈澜抬起头来,看向窗前树影,勾了勾唇角:“我怕她不明白这些私底下的弯弯绕绕。叫裴见瑾也跟你一样,必得谨慎周全才能相安无事地待下去。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一步,是我错怪她了。”
提起舒沅,赵玉堂神色一正,下意识维护道:“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裴见瑾,他这人,也与我不同。”
沈澜面露愧疚,点了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再说宋先生对裴见瑾赞赏有加,他未必会输于你我。”赵玉堂笑道。
沈澜想起舒沅在裴见瑾身上花的心思,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只说:“他学有所成,才不辜负舒沅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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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夫前来诊脉,又问了舒沅近日吃食,捋了捋白须,道:“这天还不算冷,姑娘不妨再出去走一走。”
春桃昨日说她气色好,舒沅还没放在心上,今日顾大夫也这般说,舒沅才知爬山散步的益处。
若认真数下来,除去每日往进璋书院去的这趟,在外走动的次数不多。但再少,也远远超出往年。
沈彻经过沈老尚书的考问,这一个月的苦读初显成效,沈彻不由得意起来。沈老尚书点了头,准他再出府玩两趟。
沈彻知道有个好地方。
“开福寺西边有一片枫林。不用上山,环境清幽,这两天过去,应当还能赶上赏枫的最后几日。”
裴见瑾学画,自然得多看这书外的尘世风物。这天也来了。
舒沅和楚宜先到,在开福寺西边的枫林跟前下了马车,裴见瑾他们还不见踪影。
沈彻说此处不需爬山,的确如此,但仍有一段距离。舒沅立在树荫中,抬头一望,便看见远处还停有七八户人家的马车。
楚宜被旁边的摊贩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与小贩攀谈起来,片刻后,楚宜兴冲冲地回到舒沅身边:“那个人说开福寺前边那个卖桂花糕的阿婆出摊了,阿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舒沅想起她上次跟裴见瑾去开福寺,一路走走停停,不禁对楚宜口中的“很快就回来”感到羡慕。
舒沅站在树下,眼看着楚宜脚下生风地往开福寺走去。
没等多久,裴见瑾和沈彻到了。
“你们怎么才来。”
舒沅怀疑的目光落在沈彻身上,沈彻立即自证清白:“不是我误了时辰。我们在山下遇到一个要到开福寺上面出摊的老翁,他的儿子上去了还没赶回来,车上的货又卸不下来,我们就停下来帮了一把。还是是裴见瑾先看见的。”
沈彻说完,发觉楚宜不在,又想起那天和楚宜的争论,不由道:“她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会不会照顾人?”
“算了,我看今天人也不少,我先过去占个好位置,让你们好生休息。”
沈彻脸上恨不得写上还是我最体贴几个大字,转身就直奔枫林。
舒沅不久前才对裴见瑾稍有改观,不成想今日他便有了这般善行,心中越发愧疚。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裴见瑾如今离了那些居心叵测的恶人,和她日日相对,又有贤师益友环绕,他自然也与先前不同了。
舒沅思及此,轻声问道:“累不累?”
这段路走起来颇为轻松,舒沅能轻易跟上,抬起头就能看到裴见瑾的侧脸。
裴见瑾理了理袖口,目光从远处回到她身上,说:“那老翁生得枯瘦,身上没两分力气。我和沈彻帮他却只是举手之劳,并不辛苦。”
许是方才帮人搬过东西,过后又一刻未歇,匆忙赶来见她,裴见瑾手臂上青筋隐现,放下衣袖遮住,裸露的手腕仍有些发红。舒沅抬头看了眼,他的脸也比平时更红一些。
见状,舒沅便道:“等下到了那地方,你同我说说话,歇一会儿。”
舒沅从前跟沈彻和楚宜出来玩,都是她在原地等着,他们两人各自去寻些乐子,四处闲逛,等看到新鲜事,或者凑够了热闹,拿着买来的吃食回来找她,然后绘声绘色讲一讲他们遇上的事和人。
迎雪听到这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这点小事,裴见瑾压根不需要特意休息来蓄足精神。迎雪心道,况且主子今日就是专门为着舒姑娘她才出门游玩,不管累不累,主子大约都会守着小表妹寸步不离,哪还用得着提这一句。
裴见瑾唇角微弯,点了点头。
又走了几步,裴见瑾忽地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舒沅。
舒沅接到手中,没急着拆开,虽然已经闻到了甜甜的气味,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老人家感激我们出手相助,给的山楂糕。”裴见瑾道。
闻言,舒沅两只手好好捧住油纸包,生怕没拿稳,抑不住唇边的笑,语气微扬:“一定很甜很好吃!”
裴见瑾漆黑的眼眸溢出点点笑意,他摇摇头:“老翁说他家的山楂糕,是有些酸的。”
舒沅自知不能做颠倒酸甜这种糊涂事,但实在为裴见瑾的改变感到欣喜,胡乱点头应道:“吃点酸的也好,解腻。”
她手里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山楂糕,那可是裴见瑾一心向善才得到的馈赠。
迎雪在后头看得口瞪目呆。
主子是越来越会哄小姑娘了。
半路上遇见那个老人家,裴见瑾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迎雪那时正想上前问是否有何吩咐,不料裴见瑾亲自走上前去,温声问询。
原是有如此用心。此刻回想起,迎雪不由心生敬佩。
第50章
◎唯独这一片不小心落在他的衣袖上。◎
舒沅捧着宝贵的山楂糕,缓步往枫林深处走去。
京中五体不勤的贵妇人有时心血来潮,会特地到京郊的庄子上亲自种菜,或是种下果树。等个几年硕果累累,再去摘下来,分发给亲朋好友。
这些果子大多不如运入京中的甘美,但胜在有趣,延请亲近友人的筵席上时常以此招待,围坐闲谈,聊起这些琐事,她们个个满脸喜色,遇到几个懂行的,恨不得再多聊一聊怎么让蔬果生得更好。
舒沅无法像沈彻和楚宜那般四处行走,用来打发时间的大多是些足不出户便能做的事。
读书习字,作画学琴,听曲品茶自不用提,莳弄花草这事曾有人提起,但实在费劲,舒沅怕又养死几盆花花草草,便搁下了没试过。
这会儿拿着裴见瑾给的山楂糕,舒沅唇角翘了翘。
这也算是她看着长出来的“果子”呢。
仔细想想,那些分享种菜心得的贵妇人,最常提起的就是要时常留心,多多照看。这点上,舒沅自觉做得很好。
不多时,舒沅看到沈彻站在树旁朝他们招手。
放眼望去,沈彻果然挑了个适合坐下来赏景的好地方。
仆从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再请舒沅和裴见瑾前去。
今日天色大好,晴空湛蓝如洗,仅有的几朵闲云悠悠飘荡,美得像名家精心画就。
此处已有风雅至极的松间清泉,不远处传来一阵引人入胜的琴声。
舒沅循声看去。
好多人啊。
衣着光鲜的公子小姐三五成堆,在枫林中游玩。除去几个闲坐着的公子,其余都各自忙着,有人弹琴,亦有人作画。视线往旁边一挪,还能见到在溪畔对弈的风雅景象。
沈彻抬手挡着阳光往那边张望,对面已经有几个眼熟的公子哥热情地招了招手。
纨绔小公子到哪都是玩得最轻松的那一拨。风雅事都往旁边一放,他们凑成堆,桌上摆满了盘碟,显然吃得开心。
沈彻见到熟人,盛情难却,自要去过去聊几句,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我过去看看。”
舒沅作为病弱小姑娘,面前亦是摆了各色吃食,和对面纨绔公子是差不多的排场。
舒沅有吃有喝,还有裴见瑾在边上,当然不会拦着沈彻,旋即点了点头。
楚宜一路跑回来,发现沈彻不在,挑了挑眉:“我们三个分了,不给他留。”边说着便拿出了热腾腾的桂花糕,还有四个漂亮的竹筒,里头装的是汤饮。
谈起沈彻,舒沅又往对面看了眼,发觉那群人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此时有几人沿溪走来,没了树影遮挡,舒沅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真是热闹。
周淑尤和方苓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的是梅晏之和其他几人。
未免太过凑巧。今日这趟出行,不想见到的,不该见到的人,都凑齐了。
舒沅心下微紧。正烦恼之际,下巴被人捏住往旁边一转。
楚宜送了块香甜糯软的点心到她口中,甜香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心头烦忧。
楚宜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舒沅,哄小孩一般,轻声问道:“好吃吗?喜欢的话,下次还给阿沅买。”
舒沅细细品尝,眼眸微弯:“好吃!”
楚宜见舒沅吃得开心,大为满足,挨着舒沅坐下,和舒沅有来有往地聊起来,倒把裴见瑾晾在了边上。
微风轻拂,树上有枫叶离枝,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裴见瑾难得有如此闲暇,静静地看着舒沅和楚宜说话,唇边带着轻浅的笑。
一片红叶落在裴见瑾袖上,他垂眸看去,还未有动作,舒沅便伸出手捏住了叶柄。
舒沅还在与楚宜闲谈,目光忽然与他对上。
看裴见瑾凝视她手中枫叶,舒沅动作一顿,又轻轻地将叶片放到他的手心。
裴见瑾眉心微皱,看着手心的枫叶,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林间千万红叶,唯独这一片不小心落在他的衣袖上,被她这一拿一放,好似在眨眼间就化作极罕见的珍宝。
溪水轻浅,若无遮挡,两边的景象都看得分明。
梅晏之等人缓步行来,早有人注意到了舒沅。
但好一阵都没人主动提起。
方苓早对舒沅生出不满,惹不起则尽量避开。往年舒沅从不在这时节出府赏枫,方苓哪能料到在这儿能遇上她,心头火苗燃得噼啪响。
可越是不喜欢,越是不自觉地注意她那方的动静。
周淑尤第一眼就看到了舒沅。
周淑尤对裴见瑾记忆颇深,虽是个侧脸也辨认了出来。认出他后,周淑尤神色微动,舒沅对这人未免太用心了。
方才这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何时竟都安静下来,几乎个个都往舒沅那方看去。
这些人以周淑尤和梅晏之为首,他们二人不说话,其余几个面面相觑也就闭上了嘴。
气氛霎时微妙起来。
周淑尤与梅晏之相识得晚,但过去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
梅晏之家世普通,虽走了些捷径,他自身的才学和人品都好,是个值得往来的人物。
周淑尤侧眸往梅晏之脸上扫去。只见梅晏之半垂着眼,不冷不热,好似对舒沅的出现没什么反应。
梅晏之早年受过舒沅照拂,早些年的情分,哪会那么容易淡下来。按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
周淑尤收回目光,在心中品了品,觉得很有意思。
方苓吃过几次教训,这次学聪明了,没敢主动出声。还是梅晏之旁边一人先行谈起:“舒沅旁边那个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另一人摇摇头:“看着眼熟。我也不认识。”
此话一出,气氛愈发诡异。
方苓诧异地抬眸,有一瞬险些维持不住脸色。怎么有人比她还莽撞的。
裴见瑾和梅晏之有几分像,远远看去当然觉得眼熟了。
众人此时聊起,梅晏之才毫不遮掩地看过去。
方苓难得生出些好心,出声化解尴尬:“那是安国公府的庶子,叫裴见瑾。你们没见过,当然不认得。”
其实也就他们二人不认得。
梅晏之没见过裴见瑾,却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舒沅帮裴见瑾拿开落叶,之后两人的一举一动,梅晏之都尽收眼底。
舒沅很好。对每一个人都好,而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裴见瑾,如今分得了她八九分的偏爱。
阳光炽盛,溢着暖意。时明时晦的光影洒照周身,舒沅眉目惬意,笑容温软,看起来很自在快活。
梅晏之眸底有一瞬黯淡。
梅晏之是凭着长相得到了太后关注。天家恩宠之下,他和家族都得了从前不敢奢望的好处。
荣宠忽至,暗地里的流言也不绝于耳,说他们梅家不过是一时的威风。梅晏之有过艰苦的日子,知道自己唯一的路,便是乘着这股东风,一路往前走,走到他力竭时才能有片刻喘息。
梅晏之按着这条路径向前,从前奢求的都渐渐到了眼前,不再触不可及。
但他此时看向舒沅,心底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他从前也得过她的关照,知道舒沅心里装着一人时,那人会是何感受。
梅晏之有片刻失神。
他分明知道,依靠皮囊博得注意不是长久之途。面对此情此景,梅晏之仍会羡慕坐于舒沅身侧的那个人。
梅晏之暗自轻叹。或许等他功成名就之日,便能堂堂正正与她来往了罢。
旁边两位公子听了方苓解答,恍然大悟。舒沅颇受关注,在她身边日子长了,哪怕是无名小卒,大家也都能有个印象。
有一人笑了笑:“原来是他。舒沅眼光好,以前和她同吃同住的那个常念,听说是有大造化了。不知这人来日又如何。”
方苓抿了抿唇,这话头不是由她起的,方苓的胆子又大了起来,随口道:“看样子是不错,比寻常学子要强一些。指不定往后科考高中,那她这些耗费的心思就不白花了。其他用心提拔寒门学子的公子小姐,可没有她这般好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