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雪眉心紧皱,心念急转。
莫非是他们低估了那郑氏与姑娘的情谊?
殿下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人物,但与惹得姑娘伤心比起来,其他的诸多事宜都得往后稍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迎雪正要开口,手肘却叫人撞了撞,谷宁随后握住他的手臂,迎雪又是紧张又是茫然地看他一眼。
谷宁满面红光,气势昂扬,与眉毛皱成一团的迎雪大不相同。
谷宁喜滋滋地笑开:“那两人早叫姑娘扣下,留光大哥在外看守着,不会有什么差错。小人正是要来回禀此事。幸而赶上了。”
迎雪面色稍缓,微垂了眼掩去震惊之色。
好歹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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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锦支摘窗下,郑氏阖目靠在椅中,暖色的日光照在她脸上,才为这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颜色。
小环是贴身侍奉的丫鬟,去哪都跟着郑氏,在病痛不曾发作的日子,小环一个人便能应付得过来。
房中装潢精致,壁上所挂画作亦出自名家,邱玉早年偏好丹青,如今不怎么提笔作画,但仍有观赏品鉴之心。
邱玉自画作前走开,桌上茶水糕点俱全,却只有一个杯盏被人动过。小环只一心顾着郑氏,连一杯茶水也未为他斟来。
于寻常之家,这类不懂眼色的行径早被主家斥责,邱玉却视而未见似的,神色毫无波动。
邱玉缓步走近,在郑氏身旁停了许久,郑氏才睁开眼,极轻地朝他笑了笑。
郑氏弱不胜衣,一双眼睛显得愈发大,久病后失了神采,但其中温情丝毫未改。
邱玉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她脸颊。郑氏顺从地微抬起头,在他的目光中没有闪躲,恰如初见。
邱玉眉间闪过一抹痛楚神色,而后微弯了腰,将妻子揽入怀中,喃喃道:“你会好起来的。”
郑氏眼睫微垂,轻应了一声:“嗯。”
小环转身斟茶,借此遮掩了厌恶的神情。
夫妻各怀心事,等待的时间眨眼便过,直到近一个时辰过去,依然没见到舒沅,郑氏才觉出了不对。
正欲说话,郑氏却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锦帕上一团血迹,触目惊心。
小环拿出随身携带的药丸让她服下,也很轻易地要来了温水。小环一脸急切,端着铜盆上前,想为郑氏擦拭。
邱玉却守在郑氏身侧,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不愿意离开。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邱玉嗓音嘶哑,痛苦难当。
小环寸步不让,直接道:“公子请让一让。奴婢要为夫人净手。”
邱玉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郑氏一人,眼底情绪汹涌,手上也失了分寸,将郑氏的手握得发疼。
待他稍稍清醒一些,眼中蓄了泪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未能出口。
郑氏道:“夫君对我不离不弃,时至今日,你带我辗转多处求医,已然践行昔日许下的承诺。”
“夫君所做之事,连我这个缠绵病榻的也知道几分,能猜个大概。又能瞒多久?”
邱玉凄然一笑,颓然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郑氏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如此。那至死不渝的誓言,到我死之时,也算圆满了。”
“若非那些官兵一时疏忽,你又怎么会被燕王党羽抓去。他们倒活得好好的,却让一个好人来受苦受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邱玉嘶吼道:“我只恨那时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他们死在边疆才好,什么太子殿下,沈彻,都该死在那里。我只要你一个,为何要将你的性命夺去。秋娘,我一个人怎么能好,你告诉我。”
郑氏默然,片刻后释然一笑:“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
第118章
◎他又不是大度之人。◎
温热的血流得满手都是。小环是个勤快能干的姑娘,抿着唇将郑氏的手擦干净。
“再也不会弄脏了。”小环哽咽道,泪水模糊了视线,只一味凝视着郑氏失了生气的脸庞,对旁的事情不管不顾。
邱玉的尸体横在一旁,血淋淋的模样十分可怖。
小环瘫坐在地,悲欣交集,眼泪簌簌而下。
直到有人破门而入,小环才慢慢偏过头去,朝来人看去。
庆仁大步上前,确认二人已无生息,而后便叫人过来。
小环呆呆愣愣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支撑着自己勉强站起,手中还捏着脏污的巾帕,不要人去碰郑氏:“不要碰我主子。你们要找的东西,不在夫人身上,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找他去。”
庆仁甚少遇见这等场面,闻言瞟了眼邱玉,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相较而言,邱玉的尸身更有查探的必要,又见小环伤心欲绝,心底也生了恻隐之心。
邱玉经手的事桩桩件件都没能逃过主子的法眼,庆仁心里本该觉得松快,但这对夫妻的尸首横在眼前,他却没有轻松的感觉。
人死如灯灭,可这二人自刎而死,虽不再生得起风浪,但便如那门上晃悠的灯笼,依旧刺目得很。
迎雪总将庆仁叫做木头,庆仁也自知自己不是敏锐的个性。
这对形容悲惨的夫妻,如何能与殿下和姑娘相比?
偏偏殿下自己便做了比较。
庆仁干惯了为人收尸的差事,谷宁可没见过,在医馆里成日就是治病救人,还是他头一回看到年轻夫妇干出这种事的,唏嘘不已。
谷宁手里还有别的事,一边跟舒沅讲了邱玉郑氏死得如何凄惨,一边将其他半途回家的学徒的信件交到她手中。
“施岳认识的就有好几个,原以为此生再没有机会,已经做起篾匠木工,姑娘这边消息一递出去,他们都不敢信这是真的,打听了许多次。”
舒沅拆开来信,看了几行,轻叹一声。
青州的药商医馆沆瀣一气,若有学徒不服管教,师父动辄打骂,倘使学徒惹怒师父,被逐出门去,其他大夫也不会收留。
江湖上总有些药典古籍流传,往往字迹不清,缺漏书页也是常事。整理这些典籍全是他们来做,重新整理抄写后交给师父,想再借来翻阅却比登天还难。
哪怕他们在医馆里忙前忙后,拣药诊治,有所感悟时所写札记也被师父扣下。颇有名望的医者认为这乃是天经地义。
“你算是什么东西?若没有老夫收留,你能识得几个字?在这里悟出来的东西,还不是我给你的。做人的道理都没悟明白,还想悬壶济世,你还差得远呢。”
“都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还没学到什么,翅膀就硬了。”
舒沅见不惯这些仗势欺人的事,当即让谷宁记下那几个尤其可恶的,早晚得找他们麻烦。
谷宁点头如捣蒜,又道:“对每日相见的徒弟都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些人在给人治病时又能是什么好人。”
舒沅饮了口清茶,实在有些头疼:“青州城内少说有一半的大夫是心善的。只是这等看重师徒情谊的医者,两三年未必能收一个学生。慕名而来的学生未经世事,难免被那几家的掌柜哄骗了。”
同在青州经营医馆,即便有人有心帮忙,也很难将那些出走的学生收入自己门下。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那些学生在医馆里待了一两年,本事可能没学到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若有其他人把这些学生捡了回去,无疑是想与同行撕破脸了。
春桃正在给谷宁斟茶,谷宁说得口干舌燥,仰头便灌了下去。
正事说得差不多了,谷宁品着茶水的香气,皱紧眉头,不知道如何开口宽慰。
无论怎么想,一个相识多年的年轻夫人自刎而死都算得上伤心事。再言,姑娘这等慈悲心肠,应该很为此伤心。
谷宁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道:“邱夫人身边的婢女很是忠心,有她看顾着,邱夫人她……”
顿了顿,续道:“姑娘节哀。”
舒沅动作微滞,指腹在信纸上摩挲一下。谷宁屏住呼吸,绞尽脑汁地做好安慰她的准备,却听得她开口道:“把他们安葬在一处。其余的,尤其是邱玉做过的那些好事,都不必告诉我了。”
谷宁呆愣一瞬,才应了声是。
“去忙吧,”舒沅神色平静,口吻温和,“那几个赶来的学生,你看他们住在何处,多照应一些。”
谷宁又领了差事,便不再多想闲事,离去的背影也透着欢快。
屋中只剩下春桃,舒沅将信件看完收起,春桃便满脸愁绪地问询:“姑娘闭门不出,李公公来过几次,姑娘今日当真不见殿下吗?”
春桃嘴上虽是传达了李瑞福的意思,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舒沅,恨不得舒沅说些绝情的话,晾一晾殿下才好。
倘使姑娘没有发现邱玉行踪可疑,提前一步发觉并将人扣下,殿下还要瞒她们姑娘瞒到什么时候?
春桃的心思舒沅一眼就看出来了,舒沅无奈道:“这事也不算什么。”
薛承璟本非纯善,她早知道他嗜杀喜虐,如今只是稍有收敛而已。
舒沅抿了抿唇。他也不仅仅是收敛,还很会隐瞒。
这次她能找到邱玉的错处也是意外,如果她没察觉,只会又被他瞒过去。
舒沅越想越觉得古怪。
他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即便按照律法,邱玉所为也该名正言顺地处以斩刑。就连这个也要瞒她骗她,借由周亭月来揭发此事,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又该如何?
怀疑的念头一冒出来,过往的一些巧合便浮现心头。
离去不久的谷宁又被叫了回来,谷宁满眼疑惑,笑着问道:“姑娘有何事?”
知道舒沅想问云台县的旧事,谷宁脸色刷地变白,在追问之下吐露了实情。
“小人言行有失,这自是我的错处。可当时小的也是出于无奈,再加上,加上殿下那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见姑娘与殿下情谊深笃,才瞒住了旧事。”
舒沅道:“你是说,他那时被人拐去是受了黄家小公子的牵连?”
“正是。”谷宁神情凝重,“黄家在云台县权势甚大,派出许多人前去搜寻,找去那时,黄家小公子死去多时了。”
谷宁垂下眼,又不安地看了眼舒沅,轻声补充道:“殿下与林颖相识更早,比旁人更要熟稔两分。在林公子得病时,殿下的确出过不少力,可……”
舒沅叹了口气:“可是那时出手相助的并不是我,对不对?”
谷宁点了点头。
黄家小公子的死是那贼人一手促成,殿下当年只是任他去死罢了,黄家是罪有应得。但后面这事……他始终想不明白殿下用意何在。
放在以前,就算刀架在脖子上,谷宁也得掂量掂量,轻易不能说出太子殿下不愿提起的旧事。
但姑娘闭门不出这一日,谷宁走在廊上遇见李公公,或是迎雪庆仁,都感觉到他们灼热的目光,他们恨不得用目光推着他去请姑娘出门。
如今是谁占上风,也不用谁说。有眼睛的都能看见。
姑娘对自己这般好,恩同再造。此前的事一直瞒着她,谷宁心里也很过意不去,现下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谷宁如释重负。
舒沅有一点意外,但片刻后便接受了事实。
虽不是常人所为,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
至少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把自己折腾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早一年半载找到他,的确是有用的。仔细想一想,这是与梦境唯一的区别所在。
裴家别庄上那几个出言不逊的仆役,在得罪她后被驱逐出府。舒沅过后也派人去找过,想再敲打敲打这几人,以免他们又生了坏心。但总是找寻不到那几人。
现下舒沅可以确认,他们也死于他手中,只是不知道是何时,以何种手段了结了性命。
傍晚在廊下见到迎雪,舒沅还没问,迎雪便主动交代了:“主子外出未归。”
舒沅颔了颔首,去见了施岳施茉兄妹,周小九跟着去玩了一趟,满院欢笑阵阵,十分热闹。
回程已然夜深,舒沅看着灯火黯淡的屋舍,正欲转身离开,背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身一看,庆仁面容肃然地走来。
庆仁眉眼一低,言简意赅道:“梅公子遇险,殿下出手相帮将人救下,又将梅公子送回了客栈。”
舒沅心弦一动,问道:“哪来的不轨之徒?梅晏之可有受伤?”
庆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答道:“梅公子没事,毫发无伤。”
舒沅嗯了一声。庆仁也不知她是否信了自己的说辞,心底暗自叫苦。
疑心既起,舒沅自然想到薛承璟在万余县救下梅晏之和祝先生的举动。
接二连三遇到这种事,她怎能不怀疑是薛承璟别有居心。
他又不是大度之人。
舒沅余光瞥见一人,抬头时便见李瑞福脸色十分精彩地站在不远处,显然听到了她方才的问话。
薛承璟慢了半步,但他耳聪目明,李瑞福能听到的,他大约一个字也没漏掉。
薛承璟唇角勾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你还有闲心关心旁人。”
第119章
◎找到了拿捏他的法子。◎
薛承璟语气极冷,话一出口,周遭几人便屏住了呼吸,不敢抬头。
李瑞福眼见其余几人退了出去,只得苦笑着进屋拨亮烛火,再心肝乱颤地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屋的动静。
夜色深浓,烛火光影摇曳。
薛承璟一言不发,抬手松了护腕。长睫微垂,清隽面容无波无澜。
脑中回想着方才她看向自己的模样,薛承璟一瞬间杀心又起。
梅晏之这人,只要活着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祝先生乃耿介之士,得罪的人不少。梅晏之跟先生在一起,自然也被人盯上。
薛承璟眉心微蹙。那波人已让他杀干净了,若要取梅晏之性命,最好在今晚,或是再等上十日左右。
她又有什么错?是梅晏之太过羸弱,一有仇人寻上门来便无法应付,轻易就能丧了性命。
薛承璟唇角微抿,下意识摸向左臂。
舒沅适才看来的目光隐含关怀。想到这个,薛承璟心头怒气消去两分,回身面对她时神色堪称平静。
舒沅不慌不忙解释道:“常言道,亲疏有别。是他先入险境,我先问过他,剩下的工夫自然都用来关心你的。”
倒也能说得通。薛承璟神色渐渐缓和。
但她还不能彻底放心,为了不再横生事端,她很有必要一次将他哄好。
如此想着,舒沅攀着他的肩,在他唇上轻柔地落下一吻。
动作果断,像是早就算计好一般,但凡薛承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能推断她蓄谋已久。只可惜他此时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不甚要紧的琐事。
舒沅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奏效。
抱着有错则改的态度,她克服躲避他目光的冲动,迎难而上,大胆地看向他,将他所有的反应都纳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