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掐了掐掌心,才没让委屈的眼泪滚落下来,抬起头看他:“那个珠灯,我觉得你会喜欢……”
裴见瑾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无情。
他别开眼,看向那燃烧殆尽的一列彩灯,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上,半明半昧,轮廓分明。
“那我更受不得这份好意。所幸那灯油没烫在你身上。若伤到你,我身无长物,又与定远侯府没有交情,如何担得起?”
泪水一涌而上,舒沅眨眨眼忍回去,听见他这句,忽然想起他方才挡在她身前。她被他挡在身后,一路出来都热得难受,险些受伤,裴见瑾在前面开路,那更是不好。
舒沅靠上前去,拉着他衣袖查看,全然忘了委屈:“烫伤了吗,让我看看。”
靛青色袖口上,蹭上炭黑的脏痕,烛油顺着手臂往下淌,上端已然凝固,末端仍缓慢往下流去。
他的手也脏了。
舒沅眼圈红红的,掏出怀里干净的锦帕,喉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疼不疼啊。我……抱歉。”
洁白的锦帕只简单擦了两下,便染得红黑相间。她云白的袖口也蹭上脏污。
舒沅的手小小的,力气也小。纵忍着泪,还是有泪珠啪嗒掉下来,打在他袖上。
裴见瑾轻轻一动,便将手抽了出来。
舒沅将用过的锦帕叠起来攥在手心里,又笑了笑:“没伤到就好。”
裴见瑾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你想要的木雕,我会做好叫人送去。”
听到他这样说,她原本会开心的,但眼下不知怎么,舒沅心里空落落的,咬了咬下唇,攥着锦帕的手越发用力,指节泛白。
她开口时几乎要哭出来:“那,我还能去找你吗?”
裴见瑾眉眼低垂,又是那副温驯模样,和缓道:“自然可以。你想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为你引路。裴家二房庶子,如何能推拒你的垂怜。”
舒沅感觉心口又酸又痛,两刻前的满心欢喜化为苦涩。
她立在原地,怔然看他离去。
第15章
◎不要让他不开心。◎
灯架那边火势渐收,灭火的众人还在清理,一片嘈杂喧腾。春桃不知不觉间走到身侧,舒沅也没察觉。
春桃拿出巾帕给她擦手,轻声柔语:“姑娘被吓到了?”
舒沅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春桃又说:“那盏珠灯好好的,没被烧毁。容娘子这会儿清醒不少,在那边等着呢。”
舒沅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灯还是要做的。
容娘子醒了神,满脸羞红地致歉,末了又道:“做这灯有什么要求,姑娘尽管提,我必会尽心。”
一行人回到店中,学徒轻手轻脚地奉茶过来。
容娘子手上提着那盏幸存的珠灯,略略抬起,指给舒沅看:“京城里订下琉璃珠灯的人家,都是提前画了图样,要数盏相连,繁复华美的那一类。这个是我某日里做来玩玩的,到现在一个也没卖出去。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舒沅脑子钝钝的,想了片刻也记不清梦中珠灯具体模样,手上揉着小灯笼垂下来的珠链。
随口道:“添些简素的花纹,其余的,容娘子看着来就好。”
容娘子的小徒提笔记下。春桃随他过去,摸出荷包付了定钱。
舒沅心头窒闷,低垂着头。容娘子邀她去后院看灯,她也失了兴致,略坐了会儿便回了别庄。
沐浴后,春桃在熏笼前给她梳发。舒沅始终不说话。
春桃煞是心疼,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脸上轻柔地抚了抚。
舒沅抬头冲她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些困了。”
春桃心软得不行,拣着好事说给她听:“山路上的士兵一刻不停地清理,说不定,明日就通了。”
舒沅怔忪一瞬,往窗牖看去,半分月光也无,叹了口气:“容娘子说后两日恐会有雨。”
她们离开时,容娘子正吩咐仆役收拾庭院,将未干的灯笼拣进屋中。
下雨的日子,山上不再滚落石块便是万幸,衙役踩在泥泞中做事,大概不会像预想的那般快。
春桃呀了一声:“再多待两天。那山上的野兔都要被吃干净了。”
墨台闲聊时谈起,留下的公子翻过山头四处找鹿,半道上捅了许多兔子窝,还打了头野猪。
在山野里住着,荤菜是不愁的。
虽不像前一日从街头逛到街尾,舒沅坐在案前,没翻上几页就倦了,将书册合拢放好,躺到榻上去。
春桃熄灯前,到跟前看了看。
舒沅睡颜恬静。春桃倾身过去,掖了掖被子,悄然走出。
片刻后,帷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响动。
舒沅睁开眼,怅然一叹。困乏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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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点缀的零星屋舍点起盏盏明灯,光火连作一片。这些出游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又无尊长管束,近几日过得格外自在。
村里的农妇被塞了银两,踩着稀泥走到邻居家里,宰了五只鸭两只鹅,将肉装在竹篓,待会儿背回去。
想到贵人们近日荤食过多,又多要了两把青菜。村妇家中养的大黑狗跟在她脚边,一路将她送到门前,又跑回去。
待饭食做好,农妇还没喊人,就有丫鬟跑到跟前搭手,农妇识得她,正是最挂心餐饭的楚宜小姐身边的丫鬟兰桂,便笑吟吟地多分了些肉。
待盛好汤,兰桂端着托盘回到自家小姐落脚的院中。正好遇上隔壁周家小姐的大丫鬟。
兰桂还没说什么,迎面遇见这人便往她盘中扫了眼,故作惊讶道:“楚小姐真是好胃口。”
兰桂抿紧了唇,挺直脊背,看也不看她,快步从那人身旁走过。
回房后也用不着叫人,楚宜自己就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坐过来,美滋滋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息:“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间太冷了。”
厨上的婶婶做饭很好吃,楚宜又吃下小半碗面条才停住。
楚宜抬眸时发觉兰桂脸色不佳,笑嘻嘻地问她:“又遇见周淑尤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啦?”
兰桂哼了声:“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周淑尤出身甚好,从前和母亲长居青州,一年前才回京,已经有了才貌双全的好名声。
前几天日头好,楚宜也跟着往山上跑,玩得痛快,天快黑了才下山来,周淑尤等人不好动,只在屋中待着,因而楚宜和周淑尤没说过几句话。
但短短几日下来,也知道这位周家小姐极重规矩。楚宜和她聊不来,也不在意,话一说完便就放下了。
另一边,厨房陆续端出汤汤水水,送到公子们围坐叙话的庭院中。
十来岁的少年聚在一起,虽未明言,座次都是有讲究的。沈彻不知跑哪去了,眼下众人簇拥着越家公子落座。
先前有人提起裴见瑾,裴衍听得不痛快,脸色不大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裴家五公子裴凛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到了住处,裴衍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后面跟来的五弟,挑眉冷哼:“跟着我做什么?”
裴凛心知他忿忿不平,但不敢直说,讷讷道:“三哥你多饮了酒,我怕你看不清路。”
裴衍道:“我到了。你走吧。”
裴凛称是,转身走了。
庭中再无旁人,裴衍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走进屋中就将茶盏扫落在地。
若不是回不去,裴衍恨不得现在就叫人赶到别庄上,再给裴见瑾些颜色看看。
最近连日阴雨,他那间破屋住着,想来也不会有多舒服。想到这儿,裴衍的心情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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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次日起身时精神饱满,浑身舒畅。
用完早膳,春桃伺候她净手,笑吟吟地道:“昨夜点了安神香。”
原来是这样。
窗牖微开,天际乌云密布,案前多燃了一盏小灯。不需外出,搁置多日的书册又被拿起。
舒沅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心无旁骛,到了晚膳时竟也差不多将书翻过一遍。
裴见瑾那边没什么消息传来。顾大夫隔上几日才去施针,顾大夫今日也没什么能与她说的。
舒沅发觉,若是她不凑过去,裴见瑾那边真是半分消息都没有。
只有林娘子谴人来回话,方英受过杖责,已经被逐了出去。
再推开窗往外看去,苍穹暗色愈浓,但始终没有落雨。浓云积聚翻涌,无疑在酝酿着态势惊人的暴雨,令人心中惴惴。
每回降雪落雨,舒沅都会推开小小的窗缝,盼着有人冒着雨雪过来看她。
他们平常也会过来。但这时候爹娘还有哥哥身上都很冷,她就可以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过去。
她总是需要别人照顾。只有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能照顾他们。
后来身子养好些了,她也还是很喜欢有雨有雪的日子。
但今日风雨欲来,舒沅心上却生不出欣喜。
裴见瑾与钱伯有两分交情,他的小屋应当不会漏雨吧。
她好希望雨水和她一样,都不要走进他的屋里。不要让他不开心。
第16章
◎定要磨平爪牙,才能放到她手上。◎
春桃回身看来,便见舒沅闷闷地望着窗外,春桃语气轻快道:“前阵子那头下雨,这边一滴雨都没见着。如今轮到这儿了,想来山里也该晴了。”
忽而起了一重凉风,春桃上前掩窗,偏过头朝舒沅笑:“姑娘好好歇一觉,指不定明早,沈小公子就回来了。”
舒沅兴致淡淡,叹道:“但愿吧。”
灯影打在她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舒沅微抿着唇,不像平日那样总带着轻浅笑意,与平常大不相同。
春桃初初进府那会儿,想象中那个缠绵病榻的小姑娘差不多就是眼前这样。
后来春桃见了她才知自己想错了。姑娘身子再不舒服,也总噙着笑,乖巧又安静。
春桃见舒沅一改常态,流露出脆弱神情,不由眉心微拢,想着法子给她解闷。
琢磨半晌,春桃咬了咬牙:“奴婢之前学过点手艺活,那个草编的小狗,奴婢也能试试!”
半个时辰后,桌沿上整整齐齐放了六个歪歪扭扭的小狗。
春桃眉头紧锁,还攒着力气对付手上那个,就是十根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
舒沅抬眼看去,有个前腿短了一截的要倒在桌上,连忙伸出手将它扶正。然后给春桃倒了杯水,递过去:“春桃,很晚了,明日再试吧。”
说完又怕打击到她,舒沅挑出两个最好看的拿在手里,说道:“你看这个耳朵,捏得多可爱。啊,这个尾巴圆圆的,虽然有点短,但是我很喜欢!”
春桃从别庄里的老妈妈要来蒲草,又在外面走了圈,扯了点野草回来。舒沅看春桃这般慢慢做下来,手指便被扎了好几次。
舒沅抽了一根把玩。
野草茎秆软韧,也能伤人。
裴见瑾握着刻刀,岂不是更容易见血。那天她去找他,在钱伯那儿也没看仔细,不知他指腹可有新伤。想到这个,舒沅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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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舒沅这边安静的氛围不同,对面庄子又掀起一番议论。
别庄里就六公子一位主子,不常有人过来。底下仆役中消息传得飞快,隔壁定远侯府的小姐一日没来,不到次日,大家都知道了。
福顺今日到厨房,又被爱打听的仆侍拉住问话。
一人抓着他进到屋里,急切问道:“舒家小姐今日没来?她这是不管六公子了?”
“欸,什么管不管的。定远侯府再威风,能管到安国公府上来?我看人家就是一个人在这儿等着,闷坏了,才过来找六公子说话解闷的。”
“你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人家锦衣玉食地养大,怕没见过六公子这般的。大概就是图一时新鲜。你们都知道六公子的,冷淡得很,寒着张脸,谁受得了他这性子?定远侯府那位还坚持让府医上门给他诊治,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最开始说话那人瞪圆了眼,不满道:“你们个个都清楚了,昨天怎么不拦着我?可惜今日那半只鸡和虾仁了,又要白白地拿给他吃。”
裴见瑾挪到别庄上住,每月花用仍是国公府在管,支给的例银从未少过。二爷再不管事,只要没放话将人逐出门去,公中都没有区别对待的道理。
但银钱放下来,落到谁手上就是别庄这群管事说了算。
裴衍再嚣张跋扈,也没有伸手去管庶弟的这些琐事。
可高宅大院里的仆役最会看主子脸色,裴衍给方英派了活,叫他去找裴见瑾麻烦。其他人看在眼中,心思便活络起来,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膳房当中采买的鱼肉鸡鸭,有许多都落到这些当差的人手中。
这些天眼见着舒沅多次前来,这些人私下琢磨着,这六公子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昨日稍稍将他们昧下的银钱掏出来,原是想与六公子结个善缘,要是隔壁那位真上了心,照拂一二,六公子这苦日子也就没几日了。可眼下一看,只怕是白费工夫,想起来怎能不心疼。
那人又抱怨几句,又含着期待朝福顺问道:“六公子那儿连茶都没喝的,舒小姐来了如何招待?什么时候小姐再来,你到厨房来拿些茶点过去,别怠慢了贵客。”
意思是舒沅若是再来探望,福顺最好立马来通风报信。
福顺知晓自己照实答了过后,他们肯定没有好脸色。但实在不会扯谎,便垂下眼皮,只看向脚尖,摇了摇头:“公子说,舒小姐大概不会再来了。”
这是公子告诉他的。福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前些天,午时前必定能见到舒家小姐,今日院里空荡荡的,除了风声,连其他的一丁点响动都没有。
问话的那个厨子咬紧后槽牙,回身接着处理砧板上的猪腿,下巴一抬,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去吧。”
今日天光黯淡,裴见瑾出门一趟回来,从盒中摸出根木料,又取了根蜡烛点燃,这才在桌案前落座。
钱伯手艺娴熟,裴见瑾虽未刻意学过,但他在屋中时,钱伯总是会说说其中诀窍,不知不觉间他也学到一些东西。
钱伯做来是拿到集市去卖的。
用的木料普普通通,雕工更比不得行家精细,只能在模样上讨巧。刻出来的小兔小狐面目灵动有趣,活灵活现,于是也有店主摊贩愿意一批一批地买。
做给不同客人的木雕,神情姿态自有区别。钱伯说这活要干得好,须得细致察看活物。
她想要木雕的幼犬。裴见瑾就着烛光转了转木料,回忆自己见过的犬类。
能想起来的都是些龇牙咧嘴,分外凶狠的恶狗。这些恶犬受绳索束缚,眼睛紧盯着跟前猎物,蓄势待发,等候着上前扑咬撕扯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