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裴衍指使方英到他院中闹事,他越是不为所动,方英田七这些人下手越是狠重。碎瓦破窗,都是他们的手笔。
今岁夏日雨水繁密,钱伯背地里帮他修过几次屋顶。加上这里又清净,裴见瑾便偶尔过来坐坐。除开能避开方英那行人,钱伯要去镇上售卖木雕,也给了裴见瑾出门的理由。
已有段时日没与董易会面,也该去一趟了。去见董易的路上,顺便给她挑一块料子,也不麻烦。
裴见瑾回屋时,福顺已经从厨房取回午饭。
简单素净的食盒换成黑漆提盒,上下四层。桌上有鱼有肉,与常日里送来的粗茶淡饭毫不相关。
福顺说是厨娘拿来的,都没要他自己提。
裴见瑾心中了然。舒沅成日往这儿跑,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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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昨夜睡得太好,这日用完午膳,没有半分午歇的想法。
昨日买回来的各类小物尚未全部收拾起来,春桃颇为贴心地把她最偏爱的那几个放在书案上,方便随时拿取,那个巴掌大的小灯笼赫然在列。
舒沅看到这个小灯笼就犯愁。
宫中元宵挂的灯绚丽多彩,珠灯繁复华美,有两人高,抬头望去,璀璨富丽。这样一挂珠灯,数百两一架,布置起来也很是费时。
这盏小灯是按照珠灯的模样制成,用料不大讲究,更不若寻常珠灯繁复。但色彩丰富,小巧可爱。舒沅一看就喜欢上了。
在数家店铺流连,她和杨叔几乎是目不暇接。
昨夜只觉得喜欢,今天一细看,发觉它和梦里的那个灯笼有几分相似,只是后者要大上许多。
他过几年会喜欢这样的灯笼吗?
还是这小镇的生意太红火,走入京中各家,宫里也跟随了大流,着工匠制了这般模样的,来图个新鲜?
卖灯的商贾今日不再外出,正好可以过去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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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舒沅又到了那条长街。
那小童的确没有骗她,制售灯笼的店铺都开了门,站在青石道上,灯火煌煌,美不胜收。舒沅一一看过,却没有寻到与梦中那盏相似的,不免有些沮丧。
昨日卖小灯笼给她的那个老板娘一眼认出她。舒沅路过时,老板娘将她叫住,“小姑娘在找什么?我们店里的师父有双巧手,你若在别家找不到合心意的,可以来我们这儿定做呀。”
舒沅想了想,问道:“前一日在你们店里买的小灯笼,有大些的么?”
老板娘笑声爽朗,拊掌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斜对门那铺子瞧见没?我见他家新出的花灯好看,便问她要了些珠子,做了这种小的。”
舒沅顺着老板娘的目光看去,闷闷道:“怎么又没开门?今日又去哪家吃酒了?”
老板娘哎了一声,连忙为老友挽留这桩生意:“自然要开门做生意的。她酒量小,还学着人家多饮,早上撑着精神开门,午后便去歇了。这天也快黑透了,她也该来了。”
老板娘先前便注意到舒沅挨家看过,知晓她不会轻易离去,便道:“姑娘找个地方坐坐。我派人去催催。”
能找到来源就是最好,舒沅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老板娘喊来个学徒,三言两语将事交代清楚,又转头将舒沅引到二楼歇息,保证道:“她到了马上叫您。”
朝街的小窗半开,手臂撑在窗沿往外看去,远处接连挂起花灯,空气中传来一股特别的烛油味。
舒沅正看着来往的行人。忽然一片靛青色衣角从视野中掠过,舒沅倏地抬头,那人已经走入小巷,失了踪影。
春桃看她探出身去,胆战心惊地将她拦住,而后往外面扫了眼,街道上灯影婆娑,和先时并无不同。
春桃摸了摸她的手,发觉有些凉,半阖了窗,问道:“姑娘看什么呢?”
舒沅满足地轻叹:“春桃的手好暖和。”顿了顿又道,“没什么。许是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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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唯一一家开门的书斋,门虽朝街敞开,里头的小厮却没有迎客的意思。
整日无人上门,柜后立的这人只管看好钱匣子,另一个呆头呆脑的仆役成天捏着巾帕四处擦拭。
裴见瑾步入,柜后那人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便老实地低下头去,轻声道:“董大哥在后院,公子请进”。
第13章
◎也不知能不能将他哄好。◎
后院。小炉上砂锅咕噜生响,正炖着鸡汤。
引火用的是从前堂拿过来的书册,并非寻常人家用的枯叶稻杆,和柴火堆在一起,颜色尚新。
旁人口中那个懒怠的仆役撸起袖子大口吃肉。粗鲁中透着小心,嘴边袖角都没沾上油星。
董易余光瞥见裴见瑾,颔首示意,而后动了动手腕,将骨头有肉的那侧转到嘴边,含糊说道:“小公子来了。等我会儿。”
说着也不忘砂锅里炖的鸡汤,倾身过去查看火候。
待手上的骨头啃净,董易将手没入水中使劲搓了搓,侧过脸对裴见瑾笑:“让小公子见笑了。哎我这脑子不好使,赁下铺子开这书斋,除了清净也没别的好处。”
董易见鸡汤差不多好了,直接用手掀开盖,白雾蒸腾而起。裴见瑾立于旁侧,也在这水汽中润湿了眼睫。
湿濡的感觉带来些许不适,裴见瑾轻缓地闭了闭眼。
“嬷嬷那儿的事办好了?”裴见瑾问道。
董易不再往里添柴,擦干手坐下,面容正经起来,答道:“这桩差事自是妥当了。旧坟堆修葺焕新,还找了庙宇的老师父诵经三日。”
交代完此事,董易眉心紧皱,裴见瑾没开口,等着他自己说。
良久,董易平缓了神色,抬眸看向裴见瑾,语声沉而缓:“那年燕王找到小公子,只派出最得力的两人,都是打小就跟在身边的,也不知他们那时候从哪得知您的下落。我离了燕王也有好些年,从以前共事的人那里暂时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荣婕妤当年鬼迷心窍,为她办事的人悄悄将皇子带出宫闱,自知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而后彻底隐没于市井。
对于董易的回答,裴见瑾毫不意外。
燕王当年不放过他,便是认出了养育他的老嬷嬷。嬷嬷是荣婕妤入宫前就还乡的仆侍,几乎无人见过,燕王与荣婕妤有旧,才认了出来。
至于其他证人,燕王手上是否有这些人线索,无人清楚。
董易先前乃是燕王贴身侍卫,前些年才找到机会脱身,现如今替裴见瑾做事,只有加倍谨慎小心,以防叫燕王察觉,先一步切断他们的生路。
燕王这些年东躲西藏,性情大变,偶尔会出现难以识人辨物的症状。而燕王在清醒时,则是日胜一日的专横狠厉,极难伺候。将万事付之一炬,燕王不是做不出来。
董易沉吟半刻,还是说道:“燕王下一步要如何做,尚不可知。但属下在这附近,也曾见过他手下人马。”
话毕,沉沉叹了口气,又叮嘱:“小公子在外行走。要多加小心呐。”
燕王近年势不如前,手下能找到退路的能人都渐渐离去,剩下的都是早年分外卖力,将朝廷得罪狠了,如今他们即便离开燕王也不能善了。
这些人已是穷途末路,不能用常人的心思去揣度他们的念头。
终究会不得善终的恶徒,豁出去拉人垫背的事自然做得出来。
裴见瑾眸底掠过冷色,微微颔首。
董易把这番话说完,又开始惦记那口吃的,将砂锅端到矮桌上,满脸喜色地拿出碗筷。
董易脸上有一道从额头蔓延到下颌的疤痕,旁人见了大多不敢直视。董易还在燕王身侧时,一身冷肃,很难想象会变成眼前这个满眼都是吃食的男子。
裴见瑾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你在这处倒是过得自在。”
董易拎起瓷勺盛汤出来,整个人都沾染着烟火气。
他笑眯眯的:“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自在二字?如何能少得了吃吃喝喝。等事情了结,报了妹妹的仇,到时开家食肆才好!她还在的时候,总唠叨我做饭难吃,哎,她就该看看,我今晚这锅鸡汤,炖得多好。”
董易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满嘴油光,他略擦了擦,抬眼看向面前单薄的少年。
董易神色稍有动容,不禁放轻了声音:“小公子一个人在安国公府,也不要太苦着自己。”
裴见瑾忽而想起舒沅,他挑到甜些的金桔,她都能笑得眉眼弯弯。
刻出一只小狗,好像也不费什么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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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往舒沅嘴里塞了第二颗糖球,舒沅还没品出滋味,便有人来敲门请她们下去。
被人从床榻唤醒的店主接连打着哈欠,两颊酡红。叫她来招待客人的老板娘冷不丁地将沾了冷水的巾子往她脸上一抹,这才清醒过来。
容娘子哎哟叫唤,险些没收住手给她一拳,咬紧后槽牙死死忍住。
再睁开眼看到茶楼下来的舒沅,容娘子身子一直,极快地同老友道声谢,整了整衣袖,笑吟吟地将舒沅请入店中。
舒沅将小灯拿出来,说明来意。
容娘子摸了摸下巴,回想道:“是做了那么几个。但造价比其他的要贵,卖得不好。只留了一两个用作展示,其余的都送人了。让我想想,那剩下的放哪了……”
默了两息,容娘子双手交握,嘴里喃喃念叨着:“在西边那灯架子上挂着呢!”话音甫落,容娘子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去。
容娘子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家客人还落在后头,回身叫舒沅同去。
舒沅这会儿终于发觉容娘子神思有些不大清明,拎起裙摆快步走到容娘子身侧,对她说道:“灯架就在前头。不急的。”
昨日夜间毫不起眼的高挑木架,现下依次排满各家铺中新制的花灯,光彩熠熠,美不胜收。
三排灯架上挂了上百提灯,舒沅仰着头,有些看不过来。
容娘子已经走进去来回穿梭,转完一圈回到舒沅跟前,虽是两手空空但眸子晶亮。
容娘子对舒沅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制的珠灯显得太贵重,他们怕人拿去,你等着,我去问问。”说到最后,口舌已经不大清晰。
容娘子脚步也不甚稳当,舒沅见她闷头不管不顾地往旁边铺面走去,连忙差人跟上。
彩灯高悬的灯架前,众多行人驻足。
灯架下的地砖上有滴落的烛油灯油,带孩子出门的爹娘都拘着他们不让乱跑。
“娘,你看那个灯笼好漂亮,上面缀着好多漂亮的小珠子,新娘子一样。”
舒沅循声看去,五岁上下的小姑娘抱着娘亲的腿,小手高高扬起,指着深处某个灯架。
小姑娘的娘亲将她抱起,轻哄:“哪呢?指给娘看看。”
小姑娘将头靠在母亲肩上,怎么转头都看不清了,但还是说:“就是有嘛。我看见了。”
“好好好。就是有。下回来,你再指给我看好不好?再不回去,咱们买的糖饼就该凉了。”
母女俩手牵着手一同离去。
舒沅看着母女两人的背影,心中一动。
踩着没有烛油的地砖顺着墙向里走去。在第三排靠近暗巷的灯架上端,她一眼瞧见那盏装饰简单的珠灯。
方才那个小姑娘才到母亲腰间,视线所及自然与大人不同。
那盏珠灯正是她梦中的模样,仅有细微不同。
格外富丽精致,将旁边的灯都比了下去。
舒沅仰头欣赏片刻,而后小心地往外走,立时想叫春桃去将容娘子唤回来。
正这时,第二排中央的灯架前后晃了晃,旁观的众人蓦地发出惊呼,警觉地往后退去。
“不好!快让开!”
边角上悬挂不牢的灯笼逐次掉下,火光四溅。
嘎吱一响,高耸的灯架从中断开,骤然往后方倾去,烛火眨眼间就将灯笼烧出孔洞。
挂在上面的彩灯烛油滴答,溅在舒沅脚边。
舒沅愣愣地抬起头。
扑面而来的烛火将素白的小脸染上红光,热意汹涌。
还没看清周遭情景,忽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外带了带,嗓音一如既往地沉冷:“跟我走。”
倒塌的灯架蓦地一停,但烧透的花灯骨架仍险险地在上面晃荡,烛油如雨。
裴见瑾抬袖掩住她的头脸,快步护她出来。
他衣袖间有股药香,舒沅一下就认出他,乖乖地顺着他的力道往外走。
从灯架间走出十余步,舒沅忽而想起春桃怕是担心极了。
春桃兴许还不知道自己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便拉了拉他的衣袖。
裴见瑾脚下一停,将她松开。
舒沅略侧过脸,便看到春桃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不远处,两个侍卫仍旧扶着倒塌的灯架,避免火势窜开,围观的众人已经忙成一团,喧嚷嘈杂。
众人皆是一身狼狈。裴见瑾为她挡着,更是沾了不少灰烬。
舒沅心有余悸,正想说些什么,蓦地与他目光撞上,不由噤声。
春桃似乎有点畏惧裴见瑾。此时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舒沅也有些害怕。
也不知那盏珠灯能不能将他哄好。
第14章
◎我如何担得起?◎
舒沅接连数日凑到他跟前,好不容易将他捂暖了些。在钱伯那里,还能有来有回说上几句话。
见他冷了脸,舒沅也不惧怕,立刻在心中搜寻应对他的法子。
垂下的衣袖将她手腕上一圈红痕盖住,舒沅悄悄地揉了揉,唇边抿笑:“裴六哥哥,我看见一盏……”
裴见瑾神色沉冷,唇角紧抿,出言打断:“我不想听。”
舒沅仰起脸,那双大而圆的眼睛将他望着,明亮黑润。但他也挤不出一分好脸色给她。
她方才站在百盏花灯下,又疾步走出,热得脸颊通红。
有他在前挡着,灯油没滴到她身上,纸屑竹丝纷纷落下,挂在乌发上。她现在看起来很是狼狈。
回想起方才危急场景,裴见瑾神色愈冷。
适才灯架朝她所站的方向倾倒,若侍卫来得晚一步,燃起的竹丝灯与其后的灯架相触,眨眼间便会窜起大火,将她围困其中。
舒沅出门只带了四人,还包括车夫在内,并不讲究排场。
她在街道上来往行人中仍是格外打眼。肌肤皎白,乌发如云,唇边总带着甜甜的笑意,从旁边经过的人都会注意到她。
若那几个前来查探他处境的暗探还未离去,将她认了出来……
他这样的人,从来都只会给旁人带来灾厄。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合拢,裴见瑾薄唇轻启,分外冷淡:“什么样的彩灯,还需要你亲自来取。”
此话一出,舒沅笑意淡去,又大又亮的乌眸黯了黯。
裴见瑾罕见地弯了弯唇,语声却冷若寒霜:“你也不必亲自前来。林娘子精心装点庭院,你只需多看上一眼,她便会立即派人订好灯盏送到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