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踏入这荒僻小院,他们主仆两个简直比查看文牒的人还要仔细。
舒沅弯唇笑了笑,小脸泛出粉玉般的光泽,不假思索道:“我自然要过来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屋子里暖不暖和,待在里面会不会冷。既然要管你的伤势,我便要管到底。”
倘若除去她因着心疼而产生的心思。舒沅不得不承认,他实在难以亲近。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多捂一捂就好了。
舒沅目光坦荡。
裴见瑾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有人可以在说谎时也不避开审视的目光。
燕王在他面前装了十来天。裴有继曲意奉承,仅仅持续了四五日。
她能骗他多久。
第9章
◎会为他流更多眼泪吗◎
裴见瑾从一开始便不曾相信过他们,因而也不会觉得失望。
在谎言中警惕审视,是他活到今日已深入骨血的本能。
裴见瑾看向她:“你要如何管到底?”
舒沅思忖半晌:“手臂的伤马虎不得。顾大夫给你针灸几次后,可以再试试其他法子,补汤也不能少,就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她自小体弱,府中药膳补汤花样甚多,有效用明显的,也有滋味不错的,端看他的喜好。
裴见瑾竟难以分辨她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嘲地勾了勾唇:“你既与林娘子聊过,就该知道我身上有伤乃是常事。”
就算定远侯府出钱出力帮他恢复又如何。他过的从来不是平顺安稳的日子。
她还是早些离开这里比较好。
那天他抵不住疲累,在大院里晕了过去,也不知她来时是什么反应。
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见到满地黏腻血迹,怎么会不害怕。他稍微吓唬一下,她就会走了。
裴见瑾鸦羽般的眼睫一压,眉目低顺下来。他启唇道:“我的手沾过血。那日换下的衣服浣洗后,依然有久不消散的腥气。习武时受点伤,本就是常事。”
一匹病马算什么。令嬷嬷惨死的那个护卫,他临走前也了结了性命。
他从一开始就与她周遭围绕的王公贵族不同。只是有一副迷惑人的外貌。
想到此处,裴见瑾忽然心软。
她只是被他骗了。是她先被骗的。
沉吟半刻,裴见瑾正欲说出后半句,却听得舒沅说:“你……你不要害怕。”
裴见瑾怔了怔。
舒沅续道:“从军营中退下来的一位伯伯告诉我,他第一次杀鸡,手都抖了两三天,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后面慢慢地就好起来了。你能忘掉的。”
舒沅想得很简单。在她的梦里,他已是二十来岁,生杀予夺连眼皮也不掀一掀,端肃威严。但现下,还有两个多月他才满十七,恐惧是人之常情。
裴见瑾看着她,抿唇不言。
舒沅知道,若心底害怕,旁人安慰两句没多大用处,还是得有其他事占了静力,分了神,才不会去想。
窗下放的仍是那两件东西。舒沅目光一转,指了指那副面具:“裴六哥哥在集市上买的吗,林娘子说那里有许多手艺出色的匠人。”
裴见瑾目光低垂,舒沅止了声低头看去,细白的手指攥住裙摆,心中一紧。
到他住所的这条路曲折难走,运送草料的车从这里过,往膳房赶鸭赶羊也是走这条道。舒沅来得不凑巧,正跟在拉草的板车后面,绣鞋上沾了碎屑。
忐忑地看向他,裴见瑾侧眸避开,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条道污浊脏乱,别脏了你的衣裳。”
舒沅松了口气,到他身旁的椅中坐下,“听说年节要用的灯,现在就要去订下。集市上会不会很热闹?到了冬日,我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还从来没见过张灯结彩的街巷。裴六哥哥带我去逛逛,好不好?”
京中簪缨世家处处讲究,现下的确是各家管事出府张罗年节事宜的时候,若去得晚一步,手艺精湛的匠人手中接满单子,多给银两也是不好使的。
京城里的年味要落雪后才浓起来,售灯的集市早开始热闹了。
裴见瑾见过小镇夜间景色。明灯高悬,如缀繁星,确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但热闹从来都不属于他。裴见瑾唇角讥讽地勾了勾。置身煌煌灯火下,他注意的只是暗中尾随的那几人。
他忽然不想遮掩,直直看向她:“那副面具不是闲逛买来的。有人一直跟着,我才买来挡住脸,趁乱走开。”
舒沅感觉是说错了话,自责地低下头去。
没有人会想知道他是如何躲藏。裴见瑾见她低头,生出些酸涩的痛楚和快意。
舒沅轻轻说了声抱歉。
裴见瑾置于膝上的手指倏的一紧。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可她这样容易惹哭,若知晓他在踏入安国公府前经历的一切,会为他流更多的眼泪吗。
裴见瑾别开脸,攥紧的手渐渐地松开。侧颜疏朗,眉眼冷凝,似乎毫无触动,吐出的字也是冷冰冰的:“我与你仅有数面之缘。你如此关照于我,恐会伤了你与裴衍的交情。”
她杏眼湿漉漉的,闻言困惑地眨了眨眼,嗓音糯糯:“他如何想,与我何干。”
舒沅想了半晌才琢磨出他的意思。
他不会以为她成天裴六哥哥地叫着,冲着裴衍那张脸,也能将裴三哥哥叫出口吧。
裴衍和不成器的几个纨绔厮混在一起,招猫逗狗,沆瀣一气,再过两年怕是更了不得。沈彻都跟她提过,让她别跟那几人走近。
舒沅连忙分辩道:“我从不与他说话。没来往过,往后也不打算走动。”
她多次过来,眼见着寻常仆役都敢为难裴见瑾,八成就是他裴衍授意的。裴衍这种人哪里配得上跟她说话。
舒沅眼巴巴地望着裴见瑾。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像是听进去了,可也没什么别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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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自家别院,春桃远远望见炊烟袅袅升起,喜道:“看来是沈小公子许下的鹿腿送来了。”
回院后春桃还没抓住知情者问话,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厮便直直奔了过来,一脸急色,正是沈彻身边贴身侍奉的墨台。
墨台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沈彻祖父亲自取的,意在劝勉。结果墨台跟在沈彻身边,没劝着沈彻读多少书,反而习起了武。
墨台的性子随了沈彻,除非要关祠堂反省,其余事皆是淡然处之,现下却是火烧眉毛一般,满脸急色。
墨台上前来手忙脚乱地见礼,直起身来便喊道:“姑娘救命!”
舒沅救沈彻的“命”没有十次也有五回了,听了这话也不急,将人带回厅中,不紧不慢地给墨台倒了杯水,放到他跟前,才颔了颔首道:“说说吧。他又闯什么祸了?”
墨台眉毛皱成一团,愁眉苦脸:“这次不是主子惹祸,是天降横祸!”
然后抓起茶盏灌了一半下去,噼里啪啦地讲了出来。
沈彻这趟出来,沈老尚书定了个期限。
沈彻一时脑热与人下了赌约,获胜后便拆了鹿腿令墨台先给舒沅送来,沈彻和其他人一起走,要晚一日回来。原本还能及时赶回。但墨台刚从官道下来,山坡上又滚下石块,几乎将路堵死。
墨台问了前来疏通的士兵,他们都说彻夜不眠地清理,也要两三日才能通行。墨台在那儿派不上用场,只好抱着鹿腿回来了。
将鹿腿送到别庄,按理说,墨台赶回去向沈老尚书禀明才是正经。无奈墨台跟着沈彻胡闹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墨台去说,实在不大可信。
舒沅眉目一松,原是央求她借个人给他,去沈府跑一趟,跟沈老尚书禀明实情。
“你挑个会骑马的跟你走。快去吧。”
墨台千恩万谢,脚下生风地忙去了。
在他牵马出门后,隔壁庄子侧门上也行出两人,一身劲装,策马上了入城的官道。
从墨台上门到离开,也才两刻工夫。烤鹿腿格外耗时,膳房的厨娘一刻不停地忙活,也要等上三个时辰,午膳是指望不上了。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往年秋狩,放到舒沅跟前来的,都切成小块盛在盘中,篝火跟前烟熏火燎,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眼。今日恰巧无事可干,她也跟着去厨房看了会儿热闹。
另一边。墨台一路疾行回了沈府。
而在他之后出发的那两人踏入城门后就换了方向,于片刻后,进了安国公府侧门。
二人中为首的那个将同伴留在倒座房里喝茶,独自一人来了裴家二爷裴有继的和韵院。
裴有继从厅中见完外客刚回来,一身装束还未更换,面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谦恭神色。管事微躬着身子回话。裴有继听了几句后,眉眼间泄出一丝不耐。
转眼见到门边来人,裴有继眼神微变,两三句将管事打发了,只留下一个心腹,再将人喊进门来说话。
第10章
◎他是去见了什么人?◎
来人是裴有继留在庄子上监视裴见瑾的眼线。
裴衍背地里搞的那些动作,裴有继都知道。
裴衍再如何谨慎隐秘,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别庄里那么多只眼睛看着,稍有风吹草动都有人报给他。
来回话的人开口就讲裴见瑾的处境如何艰难,裴有继半点都不意外,沉静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当监视裴见瑾的仆役说到舒沅近来在别庄落脚,对裴见瑾多有照拂。裴有继眸光一动,摒弃杂乱思绪,侧耳聆听起来,间或有讲得不清楚的,裴有继还让他停下来想一想,仔细地重复一遍。
话毕,那人退出书房,顺手将门合上。
屋中再无外人,裴有继畅快一笑:“真是有意思。这头还没摸出什么实证,那头舒家那位便开始示好了。”
心腹庞辛恭维道:“主子慧眼识珠,旁人遇上了,怕也没有这个胆识。”
庞辛顿了顿又道:“当年燕王身边的侍妾同时传出有孕的消息。主子见到六公子,担心他是燕王的儿子,谨慎一些也是好的。不过小的派人去查过,燕王的那位侍妾没有顺利生产,一尸两命,主子大可放心。”
胆识二字却是戳中裴有继的心事,他眉头紧皱,又很快地松开。
庞辛小心抬眼,轻道:“主子派出去的人还没摸到有用的线索。您看……”
裴有继负手于后,来回踱步,忽而释然一笑:“无妨。长得那般模样。又能引得定远侯府的人主动来往。看起来像皇家子孙,又能与定远侯府的人亲近。”
裴有继语中一顿,继而意味深长道:“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当真的来使了。”
庞辛悚然一惊。在心上过了两遍,才回味过来主子的意思。
主子把裴见瑾带回来,图的就是那万中无一的可能。这十来年为寻找遗落民间的皇子,宫中投入资费人力无数。他们便是想摸到线索,也不可能强过宫里派出的人马。
裴见瑾身份不明,于他们而言,原本是个麻烦。
倘若裴见瑾当真得了舒沅青眼,有了定远侯府的助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裴见瑾的前路自有定远侯府去铺。管他将来如何,只要他名义上还是安国公府的人,好处便落在他们手里。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庞辛想通其中关窍,抑不住欢悦之情:“主子远见卓识,必会称心顺意,青云直上。”
裴有继在书案前停住,叹道:“常有人说什么倾盖如故。但愿他是真的入了定远侯府那位的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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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驿站的这程路干爽无雨。春桃掀开锦帘往外扫了眼,转身坐回。
舒沅也想看看外面,但见了凉风过后头疼可不是好玩的。她含着一颗甜甜酸酸的果脯,透过锦帘一起一落间露出的细缝窥探路旁景色。
悬售花灯的集市更近一点。天色暗些才是看灯的好时候,便定下先去趟驿站。
行至半途,忽而见得雕凿涂饰精致的牌楼,往上一望,秋叶成堆的石阶通往林木掩映的山顶。这该是到了村镇附近。
两刻后,马车在驿站前停驻。门前小吏眼风一扫,便从车壁上繁复精细的雕饰掂量出来人的贵重身份,忙不迭地跑到跟前来接待。
舒沅从马车上下来,还没问话,就听得堂中正在用饭的几人豪爽地拍了碎银到桌上,嗓音甚是粗犷响亮:“你们这一盘肉给的忒少了。去,买四五斤肉来,切上给兄弟们下酒!”
舒沅已有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不禁弯了弯唇。
幼时父亲带她去营中,叔叔伯伯都怕吓着她,皆是轻声细语,待她出了营帐才恢复惯常说话的模样。
迈进屋中。西窗下有一劲装男子正在用饭,身形魁梧,却长了副书生的面貌,享用饭食的姿态与另一桌人截然不同。
那桌有人瞧见了,朗声道:“将军这样怎么吃得饱?我叫人再下碗面来,多盖半斤肉。”
这话说完,坐他旁边的人就一掌拍在他背上,笑骂:“得了吧。当谁都像你?洗个澡都能在水里睡一觉,错过了午膳。你两顿合成一顿,牛都没你能吃。”
舒沅在他们的说话声中走到窗边上,掀开帷帽,喊了声“杨叔”。
另一桌那几个说话声震耳欲聋,杨启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舒沅叫了这么一声,杨启怔了怔,起身打量两眼,呀了一声,站起来闷了半晌才道:“阿沅都长这么大啦。”
近两三年父亲鲜少回京,她与杨叔上回见面,至少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舒沅长睫微动,笑道:“我等杨叔来府里喝酒。婶婶说,阿迟如今什么都能吃了。下回你们也把她带来。”
杨启离家时,女儿还不会叫爹,成日只知道吃奶睡觉。转眼间,都能满地跑了。杨启略有动容,面上流出些微喜色:“快了。”
杨启心里大致有数,西疆战事眼看着就要平息,但他不敢保证,若期待落空,白白叫人失望。
杨启想了下,将舒沅带出来另寻了间安静的茶楼,将定远侯的境况细细讲与她听。
杨启在定远侯手下已有十来年,与定远侯府上下都熟稔。舒沅先前也有收到那边的信函,但都并非父亲亲自写来,只是简单交代两句,仅在关心她近况时才会多写两页。
平常琐事由杨叔讲来,比传话的人少些拘束,舒沅听了,仿佛就在父母跟前听他们说这些话,不禁莞尔。
与杨叔辞别后,时候还早,春桃放下车帷,回身说道:“这会儿过去,看灯还早了些。卖其他玩意儿的商贩应是在的。”
回去走的还是来时那条路,过了那山下的牌楼,转弯走上另一个方向,不多时,马车外渐有人声,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林娘子说这里手艺人多,舒沅听了便罢,春桃却感觉这里头有来历,下车后便找了个卖梨的小摊,跟阿婆聊起来。
春桃顺手将梨递给侍卫大哥,一道津津有味听起故事来。
舒沅也支起耳朵细细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