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许穆清一掌挥开面前的手,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我一定要将她带走!”
陆时侒收回手,理了理扯皱的衣衫,有条不紊地道:“在下本就不是君子,穆清兄是君子又如何?不是还护不了她?你既阻止不了她被卖,也休想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他转身往门外走:“明日此时,我会带她来见你。”
第三十九章 心疼
陆时侒一迈出门,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捂着胸口,轻声喘气,这还真是下了死手!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
十四连忙上来搀扶他,见他鼻梁乌青,唇色青白,嘴角还往外冒着血珠子,担忧道:“二爷,小的去给您请大夫。”
“咳……”陆时侒用帕子掩唇咳了一声,摆摆手,“死不了。”他回头往屋内看了一眼,道:“去找人把他送回客栈,再请个好大夫,派人守着他。”
马车缓缓驶进陆府,到了二门上,陆时侒接过十四手中的油纸伞,“我不放心,你亲自再去瞧瞧许穆清,要是有事及时来回我。”
时婳是被雷声惊醒的,她一睁眼就是竹青色的床帐,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昨天晚上的画面断断续续涌在脑海里,如果不是在这张床上醒来,她都怀疑是在做梦。
她用了饭,从后院走到廊下,看到那盆白玉兰还淋在雨中,风雨吹得花瓣落了一地。
那是他最喜欢的花,如果回来看到了,肯定又会生气的吧?
时婳走到台阶下,她弯下腰去搬白玉兰,直起身来时,雨滴突然消失,抬头一看,头顶上多了一把油纸伞。
她侧过脸,就看到了陆时侒受伤的脸,像是被风雨摧残的玉兰花瓣,白皙的脸上,青痕突兀显眼,她轻声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他语气平淡,淡然道:“被人打了。”
“谁打的?”谁还敢打他?疼吗?定是疼的。
陆时侒没答话,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白玉兰,“屋里说话。”
谁知进了屋,他径直去了浴房,时婳拿了新的衣衫搁在门前时,还能听到他嘶嘶抽气,应该是身上的伤痕碰到了水,开始疼了。
不消片刻,他从浴房出来回到书房,时婳手里端着木托,上面有一些瓶瓶罐罐,应该是药酒之类的,她说:“二爷,不请大夫吗?”
“不请,死不了。”话锋一转,他又想看看她的反应便又道:“我若死了,你不是就自由了?你会高兴吗?”
天阴沉得厉害,屋内没有点灯,很暗,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她面上,她能在他的眼瞳里瞧见自己的身影,他若死了,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总之不会是高兴的那一种情绪。
“二爷吉人天相,定会长命百岁。”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若他真死了,许穆清会带她走,定会好好照料她,到时谁还会记得他?
陆时侒唇边溢出一丝讽刺的苦笑,他往内室走,“我活一日,你就得在我跟前一日,若我死了,你也甭想安生,我做鬼也要缠着你。”
时婳蹙起秀眉,她到底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走到里间,把木托放置在小几上,问他:“是我给二爷擦药,还是让绿珠姐姐来?”
这句话没由来的惹火了他,他猛的一下子掀开眼皮,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说呢?”
她温温柔柔道:“那还是让绿珠姐姐来吧。”
他气得从床上坐起来,猛然起身扯动了身上的伤,疼得他皱起俊眉,倒吸凉气,忍着疼伸胳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子,“你……敢!”
她抿唇看他,下巴微扬,语气有些娇嗔,“我手脚粗苯,唯恐二爷不受用!”
陆时侒永远行动比话快,一用力,她就被拽到了他身上,后颈被扣住,他吻得很用力,自己唇上的伤口又开裂,把她唇瓣染得鲜红艳丽,一丝丝甜味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口中。
时婳开始挣扎,伸手去推他的胸膛,不料正好碰到他的伤,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乜斜着发红的凤眼,咬牙道:“嗯……你想谋杀亲夫?”
“我不是有意的……”她忙收回自己的手,懊悔不迭的绞弄着手指,小心翼翼地问他:“很疼吗?”
陆时侒“嗯”了一声,感觉不够说明他的委屈,又加了一句,“疼死了。”
“那我叫人去请大夫。”她忙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不用。”他拉住了她的衣袖,摇了两下,语气是从未有的轻软,“你过来让我亲两下就不疼了。”
时婳兀的一下,心就化成了水,软的不行,但一听他后半句,又羞又恼,玉脸生霞,嗔他:“你怎么如此不正经!”
他甚少见她这样,她在他面前总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的。
他不会想到,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他是主子,她只是丫鬟,你让她如何娇声娇气地发脾气使性子?
陆时侒收敛神情,正色凛然地喊她:“时婳。”
“嗯?”她轻声应道,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想说,能不能以后不要拿他当二爷,但他又想起许多的事,如果将真心刨在她面前,她不要怎么办?难道要像他母亲一样,躲起来偷偷哭一场吗?
不能这样,他母亲就是对父亲太好了,父亲却不珍惜,他不要和母亲一样。
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他有多在意她。
话到嘴边变成了,“给我上药吧。”
时婳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弄疼了他,等看到他身上的伤时,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疼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胸前的伤最严重,淤青已经发黑。
他得有多疼?
温热的指腹,抚在上面,“疼不疼?”
胸腔里的心,跳的变快,是那种比吃了蜜糖还要甜,还要快乐的感觉,她在关心他。
“心疼了?”陆时侒屈指抬起她的下颌,语气平淡又冷清。
他的眼神阒黑沉寂,仿佛要透过皮肉直视她的内心,那股寒意要侵入她的胸腔肺腑,时婳感觉很难堪。
她有什么资格为他心疼?
第四十章 哥哥
时婳收拾了药膏与药酒,放在木托上,端着要往门外走,只听他说:“你姓苏,山东籍贯。”
她停住脚步,回身看他,“是。”
这些都是卖身契上的讯息,她并不惊讶他会知道,但接下来这些话,让她滞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珠,白了脸。
“前岁秋,被嫡母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到了扬州。”
她内心最恐惧,最不愿意回想,最难过的事,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抖落了出来。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继续说:“前日见了曾经青梅竹马的哥哥,为何不认?”
为何不认……让她以什么身份认?以他陆时侒的通房丫鬟婳儿吗?
屋内突然变得很暗很黑,时婳感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从窗外闪进来一道耀眼的亮光,铺天盖地的雷声接踵而至,她受到惊吓,木托上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她忙着蹲下来收拾。
陆时侒能看清,她的泪像外面雨花一样,大颗大颗砸在了地板上。
他感觉胸口的伤痛到骨子里,闭上眼微微缓了缓,强忍着不去在意她的眼泪,“许穆清已经知道你在陆家。”
“他要将你带走,给你赎身,你愿意跟他走吗?”
时婳僵住手中的动作,抬起泪水盈眶的眼看他。
屋内只听得,狂风卷着雨滴,砸得窗户稀里哗啦作响。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的耐心被她耗尽,看着她翕动唇瓣要出声开口的时候,他及时阻止了她说出口,冷声道:“你可以跟他走。”
他抬腿踩到脚踏上,往她身边走,将她扶起来,弯着腰,两手捧着她的脸,屈指给她擦拭眼泪,语音转柔,唇边带着淡淡微笑,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后脊一凉,“人可以走,卖身契带不走,他去岁已经中了举人,前途大好,如果我去衙门状告他拐我府上的丫鬟,时婳,你说……他还能参加明年的会试吗?”
她泪眼蒙眬的眼睛里闪着惧怕,耳里,胸腔里皆是雷声混合着雨声,隆咚作响,绵绵不断。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嗯?”他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不厌其烦地擦她脸上的源源不断的泪珠,“说话。”
“是要你的自由,一起亡命天涯,还是要他的前途,大家相安无事,你选。”
时婳像是被恶狼追到悬崖边,他一步一步紧逼,是被他吃掉还是坠落万丈深渊,她选择了前者。
“我不跟穆清哥哥走……”她身体栗栗发抖,唇瓣颤颤,吐出来的字都有些哽咽。
他满意的发出一声喟叹,“乖孩子。”
低下头细细的吻她,啜她脸上的泪珠,吻她毫无血色的唇。
大概是那种失而复得,据为己有的亢奋里夹杂着微怒,嫉妒几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有些癫狂。
“那你哄哄我,说点好听的,我开心了就放过你。”
时婳不说话了,埋着脸,不知道怎么哄他。
他胁迫她,逼她,然后再大言不惭地让她去哄他?真拿她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意取乐的玩物了吗?
时婳闷声啜泣,“我不会……”
“你叫他哥哥,怎么哄他的?就怎么哄我!”他嫉妒得要发疯。
穆清哥哥?穆清哥哥从来不会欺负她,向来都是他哄她的啊!
“我没哄过穆清哥哥,我不会……”
“你还叫他!”
时婳委屈的直掉泪珠,“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叫我哥哥!”
就这么简单?叫哥哥?真是个疯子!
“哥哥……”
他就在这一声甜软的哥哥里,体会到了极致的快乐。
陆时侒搂着时婳,开始心疼起来,她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脸蛋像是发热一样红扑扑的不消退。
他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道:“明日,我带你去见他,知道该怎么说吧?”
半晌,才听得她嗯了一声,喊他:“二爷。”
“嗯?”
“倘若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能不能将卖身契还给我,放我走?”
抚在她肩头的手突然用了力,一下子把她扯到一边,用赫赫炎炎的眼神盯着她,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阴森森的语气质问她:“放你走?去找许穆清?”
“我都已经这样了!”时婳眼里续上了一层愠火,哂哂一笑,“还能找他吗?”
“那你不这样,就能找他?”
他简直是无理取闹!时婳用力挥开他的胳膊,挣扎的就要起身,被他拽住两只胳膊控制在头顶,“别乱动!”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陆时侒语气格外低落,“连你也要走……”
他突然就陷进了十多年前那种难过里,母亲走了,阿姐被外祖父接走,父亲远去做官,偌大个院子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孤独地从天明坐到天黑。
母亲临终前对他说,要听话,要讨得父亲和祖母的欢心,要好好读书,要做一个淑人君子。
那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做得足够好,父亲,母亲,和阿姐就能回来,于是他开始用功读书,人前人后都是温和有礼,脸上永远带着最得体的笑容,尽自己所能地做个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
他们只会赞他,却没人关心他是不是真的开心。
陆时侒以为他会这样过一辈子,没承想,老天将她送来他身边,与她在一起,找到了久违的快乐与幸福。
时婳听出他话里的落寞与伤心,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要走,他舍不得让她走?
他……在意她?
在意吗?时婳不停地问自己,好像不是在意,大概是他对自己有那么几分喜欢,新鲜,没有稀罕够的东西,舍不得丢弃罢了。
尽管是这样,她听他这样说,心里变得好奇怪,好莫名其妙。
时婳轻叹一声,小声呢喃道:“你太坏了,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听她说一辈子,陆时侒抬起脸,凑到她唇边,亲了一下,眼里满是惬意与欣喜。
时婳感觉泼天的委屈,她在他面前,不光身份不对等,就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她都得听他的!
他帮她整理好衣裳,问:“饿不饿?”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不停,天黑的比往常都早,也不知是几时几刻了,饿肯定是饿的,但是时婳不应声,不想和他说话。
陆时侒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间,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他让她坐下吃饭。
时婳不应,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讥讽道:“于礼不合,我怎么配和二爷一起用饭?”
“谁说不配的?”陆时侒伸手扳正她侧着的脸,俯下身,对上她簇着一团小怒火的大眼睛,“你都能和我一床上睡觉,吃个饭而已怎么就不配了?”
他神色平静,语气轻松,这句不知羞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
时婳脸面涨红,羞愤不已,张着唇瓣不知怎么回怼他!
她愤恨地扒着碗里的米饭,想着这是某人的肉,咬死他!!可恶!
碗里被夹了许多菜,她有些吃不动了,正想拒绝,就听到他说:“把饭菜想象成我,吃得很香?那就多吃点吧。”
俊脸上笑意满满,话语温柔妥帖,时婳却差点被呛到,陆时侒倒了一杯水给她,“慢点。”
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第四十一章 可恶
一时用完饭,盥洗完毕,陆时侒脸上有伤,不能到祖母跟前,于是吩咐人去陆老太太院里回禀一声,说他着了些风寒,身子不适,不敢过了病气给她老人家,暂时就不能去请安侍奉了。
这几日,他不曾好好练字,落下的总的补上,到了书房,他把时婳摁在另外一张圈椅上,他开始研墨,写字看书。
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窸窸窣窣的雨声,偶尔是他翻书,或是白玉镇尺在宣纸上摩挲的声音,时婳坐在一侧,盯着昏黄的烛灯,忍不住地打哈欠。
她偷偷拿余光去打量陆时侒,他全神倾注都在书上,笔上,眉目生动认真,轮廓分明但不锋利,白皙的面庞在烛光的映衬之下,泛着一丝丝暖润的意味,这样的好相貌,不说那些怄人话的时候,让人好感倍生。
陆时侒抬手去蘸墨,抬眼看她:“你困了?”
险些被发现!血气往上涌,时婳的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她匆忙撇过脸,结结巴巴道:“不困。”
他用极温柔的声音说:“困了就去睡吧。”
以前用功读书,是为了讨祖母和父亲的欢心,现在用功读书是为了她,明年春闱,如果许穆清一举高中,他名落孙山,那还怎么留住她,护住她?
时婳心头纷乱,巴不得远离他,听他这么说,忙着低头应是,逃似的往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