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婳是去岁暮春之时才入府的,更何况,他一直以为她姓时,压根没有想到她与许穆清口中的妹妹是同一人。
苏时婳,时婳……
现在想起来,白日里她的异常之处,弄洒了茶汤,哭红了眼,是因为见到了许穆清吗?但是为什么不认他?
在梦中都能叫出来名字的人,是在意的吧?
他靠在圈椅里,阖上眼,捏了捏发胀的眉心。
从第一次见她到如今,这许许多多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不停映现,他猛地睁了开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簪子!是……许穆清送的!
他姓许,她姓苏,压根不是亲兄亲妹,他只听到一点点线索,不惜万里迢迢,山遥路远,也费心劳力地来寻找,她把他送的簪子看得那么重视,旧了破了也舍不得丢,那么不是兄妹之情,就是……
搁在桌面上的修长手指逐渐收紧握成了拳头,他感觉像是喝了一缸的醋,肚里醋海翻波,又酸又涩。
为什么会是许穆清?那样一个渊清玉絜的人,又与她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他哪里能比得过他?
比不过又如何,他要的人,无论如何都要!
他放松身体摊在圈椅里,两手紧抓在扶手上,稍扬下颌,头微微往后仰,眼眸幽如深潭,却闪着一丝丝奇异的亮光,绝对不能让许穆清把她带走。
月落星沉,天泛起淡淡清光,他揉了揉一夜不曾阖上的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轻轻地回了里间,给她掖了掖身上的薄被,自己换了一身衣裳,盥洗完毕,就到了陆老夫人院里。
陆老夫人也刚刚起身,见他来,很是诧异,“这一大早儿,璟哥儿怎么过来了?”
陆时侒淡淡一笑,殷勤去搀扶祖母到罗汉榻上入座,“只是想来祖母跟前尽尽孝。”
陆老夫人最是心明眼亮,打量他气色不佳,眼下一抹青痕,便关切问道:“到底何事?和祖母用不着花遮柳掩地兜圈子!”
陆时侒把来意秘而不露,只说:“昨晚做了个梦,不甚好,想着祖母这里供着佛祖,来上炷香。”
陆老夫人不曾有疑,知道他有心病,怕不是又梦到她母亲了,便宽慰了两句。
一直等用完饭,要辞别祖母的时候,他才装作无意地开口问陆老夫人要了时婳的卖身契。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是明明白白,她确实是苏时婳。
陆时侒迫切地想知道,她曾经的事,以及是如何被拐的。
他眼眸低垂,盯着下方署名签字人张力,陷入了沉思,就是这个人拐的她?细长白皙的手指微颤,那薄薄的纸张在他指尖变了形。
陆时侒到了前厅,派人去找了十四。
十四进门,打躬作揖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你可认识一个叫张力的,是人牙子还是拐子?”
十四略一想,道:“这人,有点耳熟,像是与李管家相熟。”
陆时侒点点头,吩咐道:“去找李荣问清楚,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人带来见我。”
十四应是,辞了要出门时,又被陆时侒喊住,他声色俱厉:“限你今日晚间带来,如若不然,就甭回来了。”
十四心里叫苦不迭,嘴上连连应是,忙出了门,急三火四的到处奔走寻人。
红日西斜,天边夕阳被霞光染红,厅内的支摘窗洞开,他就坐在正对着窗的太师椅上,半边侧脸浸在余晖里,微微泛红,他坐姿一动不动,棕色的眼瞳里亮度惊人,视线全部都在桌上的一张纸上。
龙舟香漏又燃断了一根线,玄铁球跌落到成器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丫鬟已经将厅内的烛灯点燃,颔首侍立在一侧问道:“二爷,可还续茶?”
紫檀桌上的茶碗里的热茶早就变凉,他挥手示意丫鬟退下。
整个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十四进屋时,陆时侒正阖着眼靠在椅上,听到他进门,一下子睁开眼睛,一日不曾进水米的嗓音有些干哑:“人呢?”
“来了,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十四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一边回话,一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带进来。”
张力与管家李荣有些交情,二人往来虽频繁,但陆家这些主子们他并没见过,乍被人唤来,也不说缘由,三更半夜地进到这深宅大院里,到让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生出一些惧怕来。
他进门,就看到上座太师椅上坐着一位极年轻的公子,想必这就是二爷了,他往前走了几步,躬身作揖,恭敬道:“二爷。”
陆时侒没答话,抬眸打量了他一眼,年龄四询左右,方脸阔嘴,身材魁梧穿着粗布麻衣,看上去不像阴险狡诈之人。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扣在桌面上,“噔噔”敲了两下,抬眸给十四一个眼神,扬了扬下巴,十四会意,把桌上地拿起来纸张递给张力。
张力接过定睛一看,正是去岁才卖进府的,那位娇小姐的卖身契,他见陆时侒面色不虞,眼神冷厉,还只当是时婳出事了。
难不成……人没了?二爷找他来兴师问罪?
又转念一想,银货两讫,那丫头病病歪歪的就算是死了也与他不相关了啊。
面前这个二爷,年纪虽轻,但不怒自威,气场属实压人,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之处,谨慎问道:“二爷,这是去岁我与府上买卖的文契,签字画押,白纸黑字,可是哪里有异?”
“文书自是没问题。”陆时侒冷声道,“人有问题。”
“人可是你拐来的?”
张力大惊,连忙矢口否认:“二爷,我们虽是做人口买卖,但也是正儿八经,本本分分的,这人,乃是前岁秋,在山东德州地界买来的,我家里还有当时的文书,都是签字盖章,就算是去衙门,那也是可以查档的。”
第三十七章 有我
“卖主是谁?”他皱起俊眉,审视着张力,目光锐利逼人,“如实说来。”
陆时侒吩咐十四:“去拿纸笔来。”
等纸笔拿来,张力从头细说,一五一十地讲清缘由,十四在一旁实录。
等说完,陆时侒让他签了字,画上押,“明日,把那份买卖文书拿来,”他锋锐的眼神紧盯在张力面上,“若有半句虚言,经我查出,到时不是下狱那么简单的……”
张力脑门上沁出一些冷汗,忙不迭应声:“不敢,不敢,我所言句句属实,二爷明鉴。”
十四送张力出门,临了陆时侒又吩咐:“去客栈,明儿一早你就告诉许穆清,我已有线索,明日午间,在香茗居茶楼一叙。”
整个屋内,只剩下了他与昏黄摇曳的烛光,他疲惫的摊在椅子上,仰着头,吐出一口浊气,止不住想,那时她该有多害怕?
心疼之于,他又从心底涌出怒火,枉他以为许穆清是个君子,竟然也满嘴谎言,明明是被他亲姑母卖了,他却说是被拐走的!
时婳从晨起就没看到陆时侒身影,她擦了窗,洗了地板,收拾书案,研了墨,沏好茶放在桌上,从日光明亮到暮色四合,茶碗里的水已经换了十次之多,他也没回来。
三更的梆子敲响,红烛燃到了底,蜡油滴满了整个白瓷莲花底座,昏黄的烛光减弱,最后一点灯芯子燃尽,屋里彻底没了光亮,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陆时侒往院内走,此时玄月高挂,月光如水,花影树荫,参差庭院,这么大的院子,这么高的院墙,他独自生活了十二年之久,不过好在如今有她,一想到她在院里,他的步子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先到了里间内室,屋内未曾燃灯,窗外月明,清光皎洁,照满室中,他一进门就看到她和衣歪在榻上,手里还拿着未做完的高靴,就这么睡着了。
他心中一软,这是在等他回来?
一整天的疲惫仿佛消失殆尽,他感觉比喝了参汤还要补气提神。
动作轻轻地拿走她手中的靴子,扯过薄被给她盖好,静静看了她半晌,陆时侒才拿了亵衣到了浴房,盥洗沐浴。
他回到里间,掀开薄被给她脱衣,有几缕青丝掖在衣裳里面,他伸手拨开,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别走……”
别走……是他吗?还是许穆清?
“哥哥……”
陆时侒眼眸一沉,像是打翻了醋瓶子,酸得要死,月光映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是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让人见了,忍不住地细细摩挲。
她睡得很沉,他俯下身团团将她搂住。
小石子打破平静水面,时婳渐渐清醒,缓缓睁开蒙眬睡眼,正对上他锃亮异常,欲色沉沉的双目。
时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他堵住了唇瓣,他吻得用力,要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与印记。
她伸手去推他,陆时侒离开她的唇,让她换气,他温柔地抚摸她长发,吻她额前沁出的热汗,香腮带赤,饧得睁不开眼睛。
陆时侒捏着她的肩,迫使她看着自己,问她:“我是谁?”
月光尽情洒进屋内,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他神清骨秀的脸庞,黑黢黢的凤眼里烧着一团烈火,把眼尾染得通红,目光湛湛地凝视着她,禁不住的心荡神摇,“二爷……”
她声音很轻,很软,却把他的心搅动得翻江倒海。
陆时侒唇边溢出个温柔笑意,眼里绽放着奇异的亮光,掌心贴在她的后颈,摩挲两下,摁着她吻上去,抵着她的额,鼻尖相对,看着她明澈的眼,说了一句:“你有我就够了。”
情浓意渴,云收雨散,时婳觉得自己变成了融掉的麦芽糖……
第三十八章 我的
巳时六刻,从西边涌上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把碧空如洗的天染了大半,伴随着几道划过天际的闪电,彻底把天分成两半,不消片刻,狂风卷着墨色浓云将整片天彻底掩住,山雨欲来,不知何时就会降下一场滂沱大雨。
香茗居茶楼位于大运河附近,站在二楼雅间往远处眺望,能够看到漕运码头,数以万计的大小船只,南来北往,千帆匆匆而过。
陆时侒于窗前背手而立,身上的蘆灰交领大袖道袍被风吹得翩翩跹跹,他望着不远处如流星一般来往的行船,暗暗出神。
她就是在这里下船的吧?当时有没有哭红眼睛?
“二爷,许公子到了。”十四候在门口,推开门,向里面回禀。
许穆清进门那一刻,电鞭划过长空,巨雷隆咚,豆大的雨花从天而降,打的青石瓦噼啪作响,雨点顺着房檐急骤而落,天地之间被白茫茫雨幕所盖,远处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陆时侒转过身回顾他。
许穆清心如火焚,疾步往屋内走,尽管如此焦急他也并没有忘了礼节,拱手问道:“璟翊,可是有消息了?”
“坐”陆时侒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撩袍儒雅落座。
二人在窗边椅子上坐定,许穆清见他脸色冷似冰,神情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心里更加焦灼,忙又问:“是何线索?”
陆时侒不答话,从容自若的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搁在桌上,摊在许穆清面前,“看看吧。”
许穆清拿起纸张,借着窗外不甚清明的亮光,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全看到了眼里,心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他脑中一片空白,脸色变得比窗外的天还要阴沉苍白,捏着纸张的手发颤发抖,翕张着毫无血色的唇瓣,“这……怎么可能?”
“亲姑母做的好事,你会不知?”陆时侒冷笑一声,讥讽道:“还说什么是被拐的,穆清兄红口白牙的,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我……”许穆清从惊耳骇目中缓过神来,一手扣在桌面上,扶桌而起,用锐利探究的目光直视着陆时侒,惊急道:“这是哪里来的?可有真伪?”
“白纸黑字,凿凿有据,谁还能造假不成?”陆时侒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神色不动地伸手敲了敲桌上发皱的纸张,冷声道:“令姑母可真是好手段。”
许穆清双手撑在桌上,胸膛起起伏伏,紧绷着下颌,与陆时侒对视了良久,最后痛苦不堪地垂下眼,一拳捶在了桌面上,茶碗里的热汤倾斜而撒,沾湿了那张买卖文书。
“我真不知,姑母,她怎么会?”
室内没了说话声,只听得外面,雨声夹杂着风声,在天地之间奏响一场酣畅淋漓的乐曲。
陆时侒端量着他的神情,忖度着他话里的真假,多年的情谊,以对他的了解,认为他或许是被苏许氏欺瞒了。
半晌,他放缓了语气说:“不瞒你说,眼下她就在敝府上。”
“什么!!!”许穆清猛地抬起头去看他,暗淡的眸子里染上了一丝亮光。
陆时侒又拿出张力的口供,递给他:“我也是昨日才知,她竟然就是你口中的幼妹。”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喉头不停滚动,又惊又喜地跌在椅子上,拿着这张纸,忧喜交集,缓了好一会,他才说:“婳婳她,还好吗?”
听他亲热地喊她婳婳,看他这幅丢魂失魄的模样,陆时侒心中就不爽,忍不住刺他:“拜令姑母所赐,卖身为奴,能好吗?”
喜色消失在许穆清的脸上,他又愧又疚,悔恨自己没有护她周全,他向陆时侒乞求:“璟翊,你……能不能将她还给我。”
陆时侒没答话,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碗,用碗盖刮了刮热气,嗅了嗅茶香,饮了一口,古劳银针,茶汤浓滑芳香,不愧是古劳茶之珍品。
见陆时侒一脸淡然地喝起茶来,他忙道:“只要能将她还给我,不拘多少钱,要我做任何事,我都甘之若饴!”
“这个……”陆时侒将手中的茶碗搁下,脸上带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恕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许穆清皱眉骇然。
“因为她是我的人了。”
从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照进室内,随即一声惊雷炸在耳边鸣响,他的声音隐在雷声里,震得许穆清魂不附体。
雷声消退,他蹭的一下子站起来,横眉瞪目的拽着陆时侒的衣襟领口,俊雅的脸上狰狞不已,“你……说什么!”
陆时侒毫不在意他的暴怒,不轻不重地又重复了一遍:“她是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你带走?”
一向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动起手来也丝毫不手软,许穆清一拳打在了陆时侒脸上,嘴角立马沁出一丝血迹,他屈指擦了擦,讥诮道:“穆清兄就这点儿力气?”
许穆清第二拳挥过来来时,他伸胳膊挡了一下,抬起右手也朝他脸上打了一拳。
君子动口不动手,显然这两人此刻谁也不愿意当君子,你打我还,二人俊美端正的脸上都挂了彩,一时间到也分不出来谁高谁下来,桌上的茶碗茶壶碎了一地,桌椅板凳七倒八歪。
十四听见动静连忙推门一看,就见室内一片狼藉,许穆清把陆时侒摁在地上打,他护主心切,忙跑过来就要拉架,不料陆时侒呵斥道:“退下!”
十四只好退下,心中很是纳闷,二爷与许公子关系比亲兄亲弟还要好,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打出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转小,室内的殴打声也停了,陆时侒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看了一眼半倚着桌腿,嘶嘶抽气的许穆清,伸手递到他面前,“事到如今,你就算打死我也于事无补,你难不成想让她守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