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静谧地降临,雪见神耐力持久,并不需要休息。朝铃却坐得累了,躺在雪见神的背上,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睡觉之前,她听见雪见神醇厚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铃铛,你可愿共吾长生?”
“什么呀……”
她呢喃着,沉沉睡入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早上,朝铃打着哈欠醒过来。他们竟然还没有到,按着雪见神之前的说法,他从前去狐仙野,一个晚上就能到。大约是为了照顾朝铃这个孱弱的凡人,雪见神没有飞得太快。朝铃又感动了起来,自发地掏出鬃毛梳子给雪见神梳毛。
“神,您昨晚是不是跟我说了什么?”朝铃说,“我太困了,没听清。”
雪见神那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之后才道:“吾并未说什么。”
“是吗?”朝铃困惑地歪歪头,“难道是我做梦?我好像听见‘长生’什么的。”
“铃铛,你想长生?”雪见神问。
朝铃忙摇头,“我才不想呢。活那么久多没劲儿,变成一个老古董。我呀,活一辈子就很满足了。”
她说完,雪见神好像“哼”了一声。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我没有您是老古董的意思!您是神,你们神明的世界跟我们凡人不一样。放心啦,雪见神,经过这一次飞高高,我终于懂您了。我以前自不量力想嫁给您,那是我不知道天高地厚。对您这样的老祖宗来说,我就是个屁娃娃吧,您怎么可能看上我?”
雪见神:“……”
朝铃拍拍胸脯,道:“从今往后,我会像孙子伺候爷爷似的,好好伺候您的!”
不知道为什么,朝铃这一番拍马屁表忠心,雪见神却好像并不高兴。
他忽然加快了速度。
大风袭来,朝铃吓得大叫,紧紧揪住了雪见神的毛。
“神,您慢点儿!!”
过了不知多久,远方云雾散开,终于有了狐仙野的影子。这是一片崇山峻岭,城池绕山而建。最高处矗立着大名鼎鼎的狐仙祠,里面居住着这一方土地的氏神——心月狐。他是姻缘之神,听说许姻缘方面的愿望很灵,他神祠周围的大树上都挂满了信徒许愿的红绸子。远远望去,那一方古老的神祠,好像被彩带似的红绸给绕住了,乍一看跟绣球儿似的。
神议临近,狐仙祠戒严,除了侍奉狐神的胡家人,其余百姓不得上山。雪见神在狐仙祠前下降,朝铃好不容易踏着了实地,头发被大风吹得像草窝似的。真不知道这猫猫神好好的又生什么气,真是喜怒无常。朝铃也生气,闷头收拾行李,不搭理他。
雪见神化出人形,走在朝铃前方。狐仙祠红彤彤的大门打开,一个高挑的绛袍男人立在大门之后。朝铃好奇地从雪见神后头探出脑袋,那是个长得极其昳丽的男人,眼梢斜而上挑,勾勒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边风情。朝铃一下子看呆了,她以为雪见神就够好看了,可这狐狸神与雪见神完完全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雪见神面无表情地抬手,把朝铃的脑袋瓜子摁回身后。
朝铃幽怨地瞪了瞪雪见神的后脑勺,这厮个子高大,把朝铃的视野完完全全挡住了。
凭什么不然她看,怕她给他丢人吗?那他干嘛还带她来?
狐神唰地打开折扇,用半月似的扇子遮住半边脸,笑道:“老朋友,百年不见,你变了。”
雪见神似乎不大想搭理他,不曾接他的话。
他朝雪见神一伸手,似乎抓了什么回去。他低头看掌中之物,嫣然一笑,朝雪见神亮掌,里头赫然是一朵花。
“真是奇怪,你身上怎么开花了?”
朝铃忍不住好奇心,再次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狐神掌心躺着一朵金灿灿的喇叭花,朝铃也觉得奇怪,小声说:“还是朵喇叭花。”
雪见神道:“无聊的把戏。”
说着,他又把朝铃的脑袋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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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开花。
猫猫神操碎了心,把铃铛留在家里,怕她又捡回来什么不三不四的野狼,把她带出去吧,又怕她被搔首弄姿的狐狸精勾引。
猫猫神太难了。
第10章 最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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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神的神祠质朴幽深,古老庄严,而狐神祠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风格。这里是雕栏画栋,碧瓦飞甍,光殿宇便有好几座,三个雪见神祠也凑不够一座狐神祠。狐神亲自领路,带他们步入神祠。长长的甬道铺满了雕花画砖,两边是彩绘的画壁,上面雕刻着许多踏云降恶的九尾红狐,它们自然都是这妖娆狐神的化身。朝铃像个乡巴佬似的,自进了这神祠的地界儿,嘴巴就没合上过。雪见神虽然也有黄金猫窝和玛瑙猫碗,可跟狐狸神比起来,他简直是一只流浪猫。
然而最让朝铃心痒痒的是狐神的大尾巴。这狐神并没有完全化作人形,还留了一簇极大极蓬松的尾巴露在袍子外头。随着他走路,那尾巴一晃一晃的。朝铃好几次想要伸手偷偷摸一摸狐神的尾巴,但每一次都被雪见神凉凉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狐神将他们领到一个岔路口,对着朝铃道:“小姑娘,你且跟着我的侍姬们去吧。我与你的雪见神还有要事相商,用晚膳时,我再把他还给你。”
什么叫“还给她”?朝铃连忙摆手,道:“狐神大人,您误会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您和神商量到什么时候都行,我等着,应该的。”
狐神淡笑不语。
雪见神道:“在此处不必拘礼,若遭慢待,告知吾。”
朝铃:“……”
这厮说话太不客气了,到人家屋檐下,不应该是客随主便么?好在狐狸神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霸道,哈哈大笑,没有半点儿难堪的神态。说话间,彤花门在朝铃的眼前打开,里面立了两列穿着留仙裙的女人。她们个个美丽得不可方物,行礼的姿势都整整齐齐。
为首的那一位笑着道:“姑娘,请随我们来。”
“可曾听见雪见神的话儿?”狐神道,“万不可慢待了铃铛姑娘。”
侍姬们齐齐道:“是。”
朝铃向雪见神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雪见神淡淡点头,立在原地看着她。她跨入门槛,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雪见神,他还站在甬道上,似乎要等朝铃走了他才走。朝铃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像个上私塾的小朋友,他是送她上学的老长辈。
“去吧。”雪见神道。
“走啦!”朝铃又挥了挥手,扭过头,一步三蹦地跟着漂亮的侍姬姐姐们走了。
等朝铃消失在前方拐角,雪见神才看向狐神。狐神笑道:“雪见神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晚?四方神明早已在大明殿等候多时。从前神议,你可从来不曾迟到过。”
若是雪见神自己来,自然瞬息千里,旦夕便至,可朝铃毕竟是个凡人,身子羸弱,承受不住高速奔行。雪见神负手前行,目不斜视,道:“让他们等着。”
狐神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道:“你孤身数千年,什么样的凡人没见过?这丫头虽说颇有几分姿色,但也不算上上乘,比之我的侍姬,还有几分差距。我从前送你侍姬你不要,怎么会看上这个丫头?”
“吾不曾看上她。”雪见神淡淡道。
“哦?”
“不过稍有趣味,伴吾身侧,逗趣解语。”
“原来如此……”狐神恍然大悟。他就说嘛,这只几千年不开窍的老猫,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小丫头呢?
“另外,”雪见神忽然又开口,“你之侍姬,差她远矣。”
狐神:“……”
另一边,朝铃跟着侍姬姐姐们穿行在殿宇之间,四周夹树缤纷,分明已是金秋,却还有灿烂的桃花。神明之地,果然神奇。朝铃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侍姬姐姐们也不恼她走得慢,陪她四处赏玩。
“姑娘,你和雪见神是什么关系呀?”有个小侍姬凑上脸来,悄悄问道。
“和你们一样啊,”朝铃说,“我也是侍女,专门负责给他做饭梳毛扫地洗衣服。”
侍姬们抿嘴笑,“你算什么侍女呀?雪见神给你立过规矩吗?责罚过你吗?你见到他方神明,要参拜行礼吗?”
朝铃一时语塞,雪见神的确从来没说过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可是雪见神祠原本就没什么规矩,馒头阿饼身为雪见神的神使,不也天天摊着肚皮睡大觉吗?
“而且,”一个侍姬说,“我们不是侍女哦,我们是狐神大人的侍姬。”
另一个侍姬笑着说:“晚上也要侍奉神明的那种。”
朝铃一下子懂了,惊讶地捂住嘴。这些侍姬足足有二十来个人,全都是狐狸神的姬妾么?
“你们……”朝铃结结巴巴地说,“全都是呀?”
侍姬们拉下自己的后脖领子,给铃铛看她们的后脖子。她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个红色的契约印记,是个红狐的形状。
“这是婚契,若有神眷顾,同你结下婚契,你便能同你的神共享长生。”侍姬们说。
朝铃长见识了,原来同神明成亲还有这种好处。可是那狐狸神竟娶这么多老婆,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壮的样子,身子骨受得住么?
“别看我们长得年轻,我们大家最小的都有五十来岁了。”有的侍姬笑呵呵道,“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这么傻乎乎的,真招人疼。”
朝铃不服气,“我才不傻,我可机灵了。”
“这神祠里的姬妾不止我们,狐神大人的姬妾足有五十余人。”最前头的侍姬说,“我们呀,是比较得宠的。我侍奉的日子最长,有两百来年了,算是这里的掌事。我叫令姬,铃铛姑娘要是有什么事儿,尽管来寻我。”
令姬指了指远处的红墙殿宇。“瞧,那一边是昭华殿,是狐神大人的居所。绕过昭华殿过了天街,便是你和雪见神下榻的殿宇了。”
朝铃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好高好大,你们的神真有钱。”
“怎么,你的月例很少么?”令姬问。
“月例!?”朝铃问,“你们还有月例?”
“当然,”令姬说,“每隔三个月发新绸子裁衣裳,每隔两个月发新头面新首饰。每月有五天假,可以离开神祠自己出去玩儿。到了年底,狐神大人赐福予我们,每人都能得一个黄金狐狸挂坠。”
说着,大家伙儿纷纷展示自己的黄金小狐狸,个个都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朝铃简直快哭了,给雪见神洗衣做饭到现在,雪见神一分钱都没给过她,她穿的衣裳也是她自己带的。跟穿着留仙裙的侍姬们站在一块儿,她像个小乞丐。
大家听闻朝铃的处境,不由得感叹:“原来雪见神这么抠。”
令姬给她出主意,“要不我帮你跟我们的神说说,让他向雪见神讨你过来。放心,你要是不愿意当侍姬,当个普通的侍女也行,咱们这儿的侍女每个月也有二两银子呢。”
朝铃心里头蠢蠢欲动,“狐神能答应么?”
令姬笑眯眯说:“我们的神是各方神明里最温柔的神明了,从前白虎神虐待侍姬,有个侍姬实在受不了,逃到狐神祠求救。狐神大人施以援手,还和白虎神打了一架,终于改换了她的契约。现在那侍姬还在咱们这儿住着呢,颐养太久,胖得走不动路。”
朝铃忍不住担忧,雪见神能放她走吗?而且……虽然钱很重要,可她心里真有点儿舍不得猫猫神。她要是走了,谁来给猫猫神梳毛,谁来给猫猫神做饭?
大家围住朝铃,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小铃铛要是来了我们这儿,我要亲自给你缝新裙子!多漂亮的姑娘啊,成日穿着粗布烂裳的,多可惜。快快,等他们议完事,我们大伙儿一块跟狐神大人说去。”
被这么多漂亮姐姐围着,沁人的香气萦绕在朝铃鼻尖。朝铃捧着红扑扑的脸蛋子,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呜呜呜,好心动,她真的很想和香香的漂亮姐姐们在一起!
神议之上,雪见神垂眸静坐。他的周围一片漆黑,这里是一片无限的领域,神明在大明殿中画出一方芥子世界用来议事。唯有神明能进入此间,如此便能隔绝外界有心人的探知。漆黑的领域中,诸方神明悬浮静坐于神光之中,犹若数不清的星辰。
“今年的疠气非比寻常,不似往年。”有神明道。
“的确,这疠气由南到北绵延数万里,实在可怖。据我等所知,已有三个小神明发生了神堕,六个山神换代。”
“定是盘踞在北方蒙翳渊海的恶兆神南下作乱,又要再北征一次了么?我记得上次是雪见神北伐……”
“哪次不是雪见神……”
神明们絮絮低语,雪见神一言不发。大家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期盼他出来说句话,比如请缨北伐。然则,他一声不吭,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次次都让雪见神深入疠气堆聚之地,他们也很不好意思。
忽然,雪见神微微蹙眉,湛蓝的眸子似有恼意。
大伙儿立马转了话头,“不如还是说一说南边大旱的事吧……”
“对对,北伐之事容后再议。”
然而,他们不知道,此刻雪见神的耳畔响起的不是神明的商讨低语,而是神祠另一边那些女人的叽喳谈笑。那些侍姬煽动朝铃改换门庭的言语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并非他刻意偷听她们说话,而是这神议太过无聊,他的耳目不知不觉便伸了出去。他不必多听,也知道神议最后的结论是请他出山,北伐蒙翳。
各方神明沉迷声色犬马,百姓供奉,除了净化疠气这等最基础的法术,早已把如何战斗忘得一干二净。即便有长于战斗的神明,也会惧怕蒙翳渊海无处不在的疠气。纵然神明能净化疠气,若不当心,也很可能被疠气污染,成为人人喊打的恶兆神。
钱财……他万没想到,朝铃竟然会因为这个想要投奔狐神。他常年住在山上,不事凡俗,张家自会把一切准备妥当,他也用不着什么金银钱财。故而,除了日常生活用具,他的确没有那些东西。
想着想着,他凝眉望向了身侧的狐狸。
狐狸神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
狐神:“?”
怎么了,他哪里惹到这只猫了?为何雪见神的眼中含着杀气?方才诸神商讨出征人选,他可没有搭话。
“汝之侍妾,月例几何?”雪见神问。
“五两。”狐神道。
雪见神收回目光,忽然开口,“出征,可。”
他的声音响彻芥子世界,诸神低语的声音顷刻间顿住。
“但,吾有要求。”雪见神道。
雪见神自动请缨,诸神当然高兴。
大家欣然道:“但说无妨。”
“尔等黄金,尽数予吾。”雪见神道。
诸神:“……”
“……”狐狸神问,“包括你的好朋友我吗?”
雪见神神色平常寡淡,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