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长个比较晚,姜文希已经比他高出半头来,以前夏奶奶每次逗他太矮,他都要去摇着奶奶的胳膊说自己还在长身体,要多吃些。
姜文希从没见过夏闻远这么忧郁过,仿佛下一瞬间就能哭出声来,她背上书包,给奶奶留了纸条,“奶奶,我和夏闻远去找夏叔叔了,几天就回来。”
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小城虽然不大,但是火车站在城西,他们家在城东,走过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俩人也从来没记过路,出租车司机打开了车载广播,一个男声在播报着各地的受灾情况,已发现了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受伤,多少人还不知所踪。
夏闻远眼睛看向窗外,但是手却攥住了靠背上的流苏,姜文希抽出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心里默默给杨华清道了声歉。
为了躲避她爸的火眼金睛,杨华清把她的MP3藏到姜文希家里,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弄丢,这是她省了一个学期才买来的。
将声音调大,姜文希数着路边闪过的黄色路灯。
也许别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什么叫做担心,但姜文希知道。
那时候,夏闻远在,他给了自己一个最温暖的拥抱。
在那场秋雨里,她没被淋到,是因为夏闻远在旁边给她撑伞。那时候,身边都是黑的,唯独夏闻远带着光。
夏闻远处于一种恍惚与茫然之中,只想着要去找爸爸,根本没有考虑该怎么去。车站不会让小孩子自己乘车的,他们连票都买不了。
门口网吧闪着灯,许多年也没变过,只是里面再也不会有那个染着紫毛的臭屁姜辰了。一个胳膊上都是纹身的小青年在门口抽烟,胖胖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顶在脸前,姜文希觉得他很像是熊猫。她试探着问道,伪装成很可怜的样子,“哥哥,你能帮我们两个买张火车票吗?”
熊猫抬眼看着眼前两个小屁孩,玩了许久游戏,总觉得眼前有许多小孩儿在面前打转,“干嘛?”一脸不好惹的表情。
姜文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熊……嗯……大哥哥,我们俩是姐弟,我弟他脑子不太好使,我妈早就去世了,我爸他在外面养了小老婆,不管我们了,我们想去找爸爸,不然我们就没钱吃饭了…..可是我们还不能自己去买票,你帮帮我们可以吗?”
他瞅了一眼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再看看从没说过话的男孩,真可怜,不但脑子不好使,还是个哑巴。
这么可怜的孩子,能忍吗?不能忍?
能不管吗?不能不管。
姜文希看着眼前的熊猫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没做什么挣扎,旁边的夏闻远戳了她的背一下,以报自己被脑子不好使的仇。
嘴角弯起了弧度,不错,这才像以前的夏闻远嘛,半死不活的夏闻远,真的比平日里欠揍的他更让人烦心。
熊猫大哥虽然已经困到眯眼,但是办事儿还算利落,甚为大气地没要他们那几块钱。他们拿着手中的票,紧贴着一对夫妻上了火车。
这是姜文希第二次踏上前往四川的火车,也是夏闻远回家的路。
他们买了一张卧铺,一张坐票,节省点儿钱,姜文希觉得自己的策略无可挑剔。
后天他们就可以到达成都,一人占了一头,趁着火车还没出发,姜文希掏出手机,给夏叔叔发去短信。
-夏叔叔,我和夏闻远来找你,你手机坏了吗?怎么不回消息?
-我们周五中午就可以到达成都,如果你能看到,来接我们吧!夏闻远都吓坏了,他平常总是叽叽喳喳的,今天都没有太讲话。
-夏叔叔,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你说过好人会有好报的。
-夏叔叔,我很害怕。
我怕夏闻远会失去爸爸,我会失去我的魔法师。夏闻远正盯着手机看,她知道他在等消息,他本就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可是夏叔叔的孩子啊。
旁边的床位上是一位大叔,来了之后把行李箱放到创下,拿出一个装满茶水的水杯和一本杂志,啜了一口茶,然后把茶梗吐出来,“你俩自己吗?爸妈呢?”
姜文希坐好,“我们爸妈是座票,没买到卧铺,就让给我们睡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以后长大可得好好孝顺你们爸妈!”
“嗯。”姜文希看了眼夏闻远,他把头埋进了枕头里,手机还握在手中。
他哭了。
姜文希下床,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位上,窗外黑乎乎的,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串灯火。
夏叔叔还是没有回消息,她一条一条翻看着聊天记录,前天她还跟夏叔叔谈论张艳红的事情,说起自己以前很不喜欢她,但是最近却发现她也很可怜,她没有权利选择有一副健康的躯体,却因此被排挤,还得努力融入。
她看着夏叔叔跟她讲许多道理,那些其他大人觉得自己听不懂于是就不讲的道理。
她想起在医院时自己定下的那个梦想,成为像夏叔叔这样的人。
火车路过城市,万家灯火还在闪烁,姜文希望向窗外,这世界上还会有夏叔叔这样的人吗?会不会在这些灯火里面,有一盏灯下,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经历了一样的事情,但是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
只有火车呼啸而过的这一瞬间,遥遥感知,然后各自奔向自己的人生。
不知道,夏叔叔这次不能回复自己了。
打完热水回来,夏闻远已经睡着,手机攥得紧紧的,脸上的泪珠还摇摇欲坠。她小心翼翼地窝在另一边,却并没有睡意。
一样的旅途,上次还是林阿姨带着他们两个,一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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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蝴蝶
姜文希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睡了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夏闻远坐在床头,卖早餐的小车骨碌骨碌走过去,他正在剥鸡蛋。
窗外的风景变换,和一年前没有区别,一如既往的美,仿佛从来没有改变过。
姜文希瞅了一眼手机,夏叔叔还是没有回复,但是林阿姨的消息一连三条。
-文希,阿姨听说你跟小远来成都了,我会在火车站门口接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昨天一直在忙,没有时间看手机,让你们担心了。
姜文希心里的弦一松,长吁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事。
-阿姨还有个事情求你,你夏叔叔他出了点事情,我不敢现在让闻远知道,跟他说我们都没事,还希望你能帮帮阿姨,到了以后帮忙照顾一下他的情绪。
-阿姨在这里谢谢你了。
手机砸到鼻子上,姜文希痛哭出声,夏闻远回头,恰好看到她捂着鼻子哭。
他心情很好,早起收到了妈妈的消息,和奶奶打了电话,现在的他看啥都觉得开心,转头却看到姜文希被手机砸到痛哭出声。
很不厚道地笑了,他凑近帮忙吹了吹,却发现姜文希的眼泪并没有停下。
一分钟后,姜文希在哭。
五分钟后,姜文希还在哭。
十分钟后,夏闻远逐渐慌张,“对不起嘛,我错了,我不该把你拉出来,我也不该让你跟我一起去,奶奶说已经帮我们请好假了……你别哭嘛!”
姜文希把头转了一转,抽抽嗒嗒地说,“没…..事,我……我….可能被砸到泪腺了,不…..不是我想要哭的,停不下来…..呜呜呜呜…..”
她找不到其他借口了,只想哭。
又一次,只想哭。
可是夏闻远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加难过了,夏闻远该怎么办呢?
我又该怎么办呢?
姜文希一把抱住了夏闻远,一如当初那个拥抱,“让我哭一会儿。”
旁边的大叔刚好醒来,一只手理了理鸡窝状的头发,“你俩干嘛呢?你弟弟欺负你了?”
她借着夏闻远的肩头,摇了摇头,接着哭。
“不是,那你也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大人怎么你们了呢!你也别哭了,有啥事儿找你家长去啊。”
一头鸡窝更加凌乱,大叔手足无措,他最怕女人哭了,大女人小女生都一样。
姜文希抽抽嗒嗒停住,夏闻远一脸无辜,她的伤心泛滥,但是只能停住。
剩下的时间里,夏闻远和大叔聊得很是欢快,姜文希抱着腿坐在床角。
某一天,她们天地神会的成员一起窝在夏闻远的房间看电影,看的是《这个杀手不太冷》,他们都很喜欢那个酷酷的杀手,但姜文希最终一直记着的,却是被家暴后的女孩带着满脸的伤抬头,看向把她救出来的杀手。
小女孩问里昂:“人生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里昂回答说,“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去他妈的总是如此。
火车咔哒咔哒地向前,这一次奔向的远方,姜文希并不喜欢,可是生活不会因为某个人不喜欢就停止向前。
姜文希不是生活的主角,左右不了命运。
正如她掌握不了这辆火车的运行,她不想向前了,隔着泪眼看着夏闻远开开心心地跟大叔聊天,虽然也不知道俩人到底在聊些啥,咋就从迪迦奥特曼聊到战斗机了。
时间再慢一些吧,火车停下来吧!
夏闻远总是这么的自来熟,等到姜文希反应过来的时候,俩人已经坐在一起磕着瓜子,聊起大叔的儿子了,他一个个剥着瓜子仁,眼神看向大叔,不住的点头附和。
桌子上的瓜子仁已经剥成一个小山,夏闻远示意姜文希去吃,这是他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外交技能从大叔那里拿到的瓜子,用来消遣长途旅行的神器。
“文希,给你吃瓜子,看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我爸跟我说让我照顾好你来着,他要是知道我把你拐来了四川,得把我打死。”
“你说我爸是不是很搞笑,他前两天跟我打电话说我妈欺负他,说他想去吃火锅,但是我妈就是不陪他,哼!可他们也没陪我啊!”
“还有,大叔,你知道吗?我爸也太不靠谱了,昨天那么大的事情,他一天都没回我消息。”
大叔塞进嘴里一粒瓜子,“你们爸妈不是在隔壁车厢吗?”
“……”夏闻远总算知道了言多必失是个什么意思,“我妈在,我爸不在。我们一起去找四川那边找我爸!”
“那你爸在四川?”
“是啊!”
“昨天汶川那边地震,很多地方的车都停了,听说很严重呢!你爸在哪里呀?”
“成都,我妈刚刚跟我说他俩没事儿。”夏闻远眼里都噙着笑意。
“那就行,福大命大啊!我回湖南老家,昨天听说我们那边都受到了很大影响,能感觉到大的震动。没事儿就是最大的福气啊!”
姜文希塞了一把瓜子仁进了嘴里,很香甜,以前她总是强迫夏闻远帮她剥瓜子仁,然后再一把咽下去。
好苦!
一颗腐坏的瓜子仁所释放出的苦破坏了整体的香甜,姜文希只觉得口腔中苦到了极致,下意识想吐出去。
“有坏瓜子吗?那你吐我这里,我给你拿水!”夏闻远递了张纸,躬身去拿矿泉水。
总是如此。
姜文希没有吐,嚼了嚼,强行咽了下去,苦就苦吧。
头上挨了一下,她抬头看着罪魁祸首,“干嘛打我?”
“坏瓜子是不能吃的,我妈告诉我,这个会导致癌症的!癌症知道吧!得剃光头!还会长很大很大的瘤子,很难看的!快喝水,吐掉!”
“哦。”姜文希想象了一下他说的场景,好像确实很难看。
对面的鸡窝笑得一颤一颤的,“你俩小家伙懂得还挺多,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乡下玩泥巴呢,你俩都能自己出门了。”
“啊?”俩人一起迷惑抬头,姜文希还咬着矿泉水瓶,一脸呆滞,夏闻远的嘴张的能放下两个鸭蛋。
“就你们俩小屁孩,还想骗大人呢!我一眼就看出你俩是自己出来的,现在的小孩子啊,还真是胆大,你俩也不怕遇上人贩子,给你俩偷了。”
姜文希现在嘴里是苦的,心里又想着快点见到夏叔叔,又想着火车慢点走好让夏闻远能再开心会儿,被喝下的一口水呛住,“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我….咳咳咳咳…..”
“快快快,快再喝两口水压压,别你呀我的了,外面很多坏人的,以后别自己出门,太危险了。哪家家长跟小孩一起出来,让两个小孩住一起,不自己看着的呀!你们这谎话编的,一点都不专业。”
夏闻远一下一下拍着姜文希的背,抽空给大叔竖了个大拇指。
入夜,姜文希感觉自己像是睡在云层里,没有实处,飘飘扬扬的,不着边际。头昏昏沉沉的,她起来看了看窗外,月亮比昨天又圆了几分,火车不知啥时候已经停了。
她喝了口水,觉得嘴巴里还是很苦,开始怀疑是不是昨天吃了那一粒瓜子,真的得了癌症。
林阿姨没有再回话,更别提夏叔叔。
夏闻远靠着墙睡得正香,虽然有些挤,姜文希轻轻躺回去,癌症就癌症吧,死亡到底是去向何方呢?
鸡窝头叔叔已经在上一站下车,但是她不敢去他的床上,怕自己睡过去下一站有人会上车,又觉得这不是自己买的票,是不能去用的。
她重又昏昏沉沉,旁边夏闻远的呼吸仍然均匀。
大地重沐晨光,夏闻远醒来,等待着和父母的相见,想念呼之欲出,已经在胸口跳动许久。可等他洗漱回来,旁边的姜文希也并没有起床,面带潮红,呼吸急促,他试探着用手测了下她额头的温度。
好烫!
可是她似乎很冷,姜文希在梦中挣扎,挣扎着走向对面模糊的夏叔叔,仿佛一只飞蛾扑向它的光。可是漫天血雨泼下,前路荆棘密布,向两边望去,竟然是耸立的悬崖万丈,下方是狰狞的野兽,狂啸着,血盆大口向上,牙齿上面闪着诡异的光芒,让人汗毛倒立。
妈妈突然出现在桥中间,她在嘶吼着什么,脸上表情狠厉,似乎想要撕扯开这红色的腥风血雨,姜文希正想上前,脖子却被她掐住,她的长长的指甲嵌入肌肤,姜文希觉得寒气透骨,一整颗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冲出胸腔,痛的厉害。
妈妈在笑,可是又不像是在笑,似乎在哭,又带着些笑意。
即使这样,她仍然很漂亮,姜文希贪婪地描摹过她的脸庞,逐渐喘不过气来。
模糊的身影突然上前,夏叔叔身上的光芒冲开血色,温暖环绕,妈妈却不见了。
夏叔叔的头上满是血迹,一串串的血滴向下流淌,血色重又弥漫开来,不是上方弥漫开来的血雾,而是血液滴落之后绽开的红花。
可是,血液浇灌的花朵凋零,夏叔叔逐渐透明,她急切地伸出手来,想要拉住那只逐渐透明的臂弯。
魔法师消失了。
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黏黏腻腻,冷汗仍在不住往外冒。陌生而又熟悉的天花板,蓝色的房间里放着许多的乐高,夏闻远在床边的地板上坐着,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