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练的踩油门,升档….姜文希突然就被那股惯性押回车座,车子在脚下升腾,风从车窗灌进来,她的头发被吹散。
前面的姜辰突然大声喊了两声,把音量调到最大,是一个男人嘶哑着喉咙在怒吼。旁边车的车窗慢慢摇下,像个猴子一般嚎叫的姜辰特别礼貌地道歉,白色小轿车里的女人朝这边抛了个媚眼。
喧闹声充满了车厢,姜文希不敢转头看向夏闻远,她很担心姜辰这个不着调的会撞上什么,让他们三个的小命交待在这里。
虽然这样就可以见到夏叔叔,但是姜文希觉得自己还没活够,不知道还要活些什么,只是直觉要活下去。
他们变成了风,呼啸着向前,连同夏闻远甩向身后的眼泪,以及追不上的往事。
姜文希记得自己来的时候,还是春光明媚,如今风里已经带了热气,路边从一开始的萧条也开始有了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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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军人
他们来到四川已经快要两个月了,两个月时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比如,在路上的一场发烧让姜文希没能见到抢修铁路的姜辰哥哥,但是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和他现在坐在车上兜风。
再比如,她没能见到夏叔叔,其实她能不能见到没有太大关系,关键是夏闻远再也见不到了。
夏叔叔的离开像是在所有人的心上下了一场雨,有人撑着伞在雨中哭泣,而夏闻远的心里上演着一场堪比史前洪水的大灾难。
林阿姨每天都在忙碌,她即使回了家也是匆匆离开,手机里打来的电话就没停过,她无暇伤心。
姜文希每天都在关注地震的消息,电视上到处都是灾情速递,当初她在爸爸的工地见着楼层一点点建起来,然后又在这里看到那些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大楼瞬间倾倒,好容易就倒塌了呀!真的好容易啊,只要几秒钟,多少人几个月建起来的楼宇就变成了破砖碎瓦。
仿佛前一刻他们还坐在教室里念着“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夏闻远还笑着回头跟她说要去吃炸鸡….眨眼间就到了这边,眼泪都要哭干了,也换不回一个人。
每天都有许多穿着军装的叔叔赶赴这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屏幕中央,一个妈妈将自己的孩子护在怀中,瘦弱的身躯抵住了大厦将倾。
“当前地震造成死亡28300人,受伤188100余人,其中德阳市死亡10290余人,绵阳市死亡9640余人,成都市死亡4130余人,阿坝州死亡2140余人,广元市死亡2060余人,已经从废墟中抢救出33430余人…..”
姜文希不认识这些人,但是因为其中有了一个夏叔叔,因为身边有了一个失去爸爸的孩子,她恍然间懂得了这些数字的含义。
28300人,就是许多的孩子失去了爸爸,许多的爸爸妈妈丢失了孩子,许多的家庭再也没法在中秋节一起吃月饼,就是……再也没有了团圆。
她每天都在期待着可以有更多的生还者被抢救出来,并且祈祷着其中可以出现夏叔叔,祈祷着他能再次出现在夏闻远面前,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
这些事情夏闻远都不知道,小孩子的崩溃比大人的更难医治。
而林阿姨,她是站在废墟之上的人,姜文希一直都知道。
可是姜文希不知道的是,不止一场地震会带走生命,劳累也可以。那一天跟着婆婆一起到医院,早上随手拿了一个肉包子就急匆匆出门的人,躺在了病床之上,白布之下。
林阿姨可能是太累了吧,姜文希在夜里看到过她抱着夏叔叔的照片流泪,也注意到了她一天比一天疲惫,可是,却没想到….
夏闻远颤抖着手掀开那冷冰冰的白布,林阿姨安详地睡着,不过一个月,她的头上便有了白发,她曾经是个多么爱美的人呀。
林阿姨的葬礼并没有大操大办,在这个城市里,死亡不是以个位数来计数,每天都在发现的死亡,数字的不断增大,让一个人的死去变得寻常。
命运向夏闻远这只可怜的小骆驼压来了最后一支稻草,重逾千斤。
送走林阿姨之后的这十几天里,夏奶奶每天都在求着夏闻远吃饭,她老了,老到快要走不动了,她以前觉得命运待她不薄,如今方觉,命运的残酷正在于此。
本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地接受死亡,活都活够了,死就死了吧。
看到儿媳冰冷的身体,她才发觉,原来她能接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死亡。
她老到无力骂老天爷弄人,甚至想过不如一了百了,不再见这可恶的世道。
可是,夏闻远还年轻。
所以,当她接到孙子打来的电话,说要和姜辰哥哥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的心脏跳的很快,好久没有过的,自从年纪大了之后,仿佛是只乌龟一般,生命静止下来。
走了的人先行去了,活着的人们终究要打起精神来生活。
自己可以走不出来,但是夏闻远得走出来。
姜文希是这其中唯一的见证者,像个局外人,但是又深陷其中,她坐在姜辰开的歪七扭八的车子里,回想起这一段时间的事情,还不懂什么叫恍如隔世,但是世界恍然间已经翻了几番。
一路看到许多摆放在店前的爱心茶水和爱心餐,那是为来拯救这个城市的勇士们准备的,城市恢复了一点喧嚣,但是还是没有往昔那般热闹,在灾难的阴影笼罩之下,每个人都不敢笑得太大声,仿佛那是对于逝者的一种冒犯。
脑子里的事情不知走过了几个弯,车子里的轰鸣声陡然停止,姜辰帮他们拉开车门,“走吧!”
店很小,但是可以看出已经开了许多年,老板娘撑在门前的小饭桌上按着计算器算账,计算器按的急躁而大力,“归零,归零….”
一个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在扫地,“老板娘!还能吃饭不?”
“能!小武,快给客人看茶!”
扫地的男孩把扫帚一放,带他们走了进去,穿越厅堂,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许多张小桌子排列的很是整齐,大约有六七桌人,桌子上面放着串串锅,红油飘在上面,看起来很是诱人,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坐定,男孩跑去拿茶水,旁边是一桌在吃饭的女孩子,说说笑笑很是开心。
姜文希注意着夏闻远,帮他拿了张湿纸巾,“哥,你去点菜吧,你点啥我们吃啥!”
她本是为了不让哥哥带他们去吃火锅才说的来吃串串,如果去吃火锅,会有许多回忆从锅底浮上来,惹人伤心。
男孩送上苦荞茶,姜文希给夏闻远倒了一杯,听着旁边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在谈论着刚出的电视剧,什么公主,什么王子的,兴奋的很。
“吴尊真的好帅啊!他在里面一笑我就疯了啊啊啊啊!”
“我觉得辰亦儒更帅哎!但是飞轮海里我最喜欢汪东城哎,你们看过《恶作剧之吻》吗?我就是看了这部喜欢上他的!”
“江直树太冷酷了,我觉得确实汪东城演的那个更好一些,哎,汪东城演的是什么来着?”一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夹起一串毛肚,一边加入讨论一边吹气。
姜文希竖起耳朵,虽然她们讨论的人她不认识,但是她们语气中的轻松与开心实在很容易带动别人,而且两边的气压相差太大。姜辰带着两大筐串串回来,正看着姜文希开始逐渐往旁边倾斜,“你这小丫头!又干嘛呢?喏,菜都给你们拿来了,我好不容易给领导请次假,可得吃好点儿,你们要喝啥?小远,你喝啥?”
“我喝水就行,谢谢姜辰哥哥。”
“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亲哥哥了,有啥事儿找我!”姜辰话说的豪情万丈。
“哥,你都还不是我亲哥哥呢,你就先做了夏闻远的哥哥了?唔….”一块酥肉直接被塞到嘴里。
“吃你的,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这小丫头的嘴?”
男孩过来放锅,小小的身躯端着大大的锅看起来很是不稳,姜文希突然想起有一个广告里一个小男孩端着洗脚盆给妈妈洗脚的场景,尽管不太搭配,但是此情此景很像那个广告。
一个带着粗链子的大哥从身后突然挤过来,姜文希被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到他在自己旁边停下来,转向那几位姑娘,而男孩也突然被吓了一跳,锅子倾倒下来。
幸好不是热的。
“你们叽叽喳喳在干嘛呢?国家有难,你们还在这里说些乱七八糟的,咱们国家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搞乱的!有妈生没妈养的玩意儿,这么多人都死了你们还能聊着电视剧笑得这么欢?”
“这位大哥,您没事儿吧?我们聊我们的,一没偷二没抢,我们也捐钱了,也捐东西了,我们怎么了就没妈教养了?我们笑一笑都不成了?这天下难不成是你的天下?”刚刚吹毛肚的圆脸女孩站起来,脸都气红了,旁边的齐耳短发的女孩儿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下。
那大哥大概是没话说了,直接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往下扔,碎片四溅,姜文希往里面靠了靠,男人过于壮实,结结实实挡住了姜文希所有的视线,她转头看向对面,却看见姜辰站了起来,拦住了男人扇下去的手,“哎,大哥,人家小姑娘家家的,笑一笑怎么了,喝了酒就赶紧回家醒酒,别在外边耍酒疯。”
男人甩开姜辰的手,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管闲事,小姑娘家家的,整天不敢正事,也不关心国家大事,不该管管吗?你算哪根葱啊?老子给灾区运送物资的,累了这么久喝瓶酒怎么了?你们又没看见那些死了的人,你们当然笑的出来了啊!”
那男人抓住姜辰的衣领,“你没看到在水泥砖地下被压成肉饼的人,你没看到满身是血的孩子,你们没看到那一个个四处扒着石头找亲人的苦命人,你们当然可以笑了!”
姜文希看到姜辰眼里有泪,他一根根掰开男人的手指头,“谁都知道!大哥,我也是救灾现场过来的人,你看到这位小兄弟了吗?他的妈妈是一名医生,我没见过他妈妈,但我听我爸一直说起来,说他妈妈很厉害,我一直想着有机会我也想见见这个很厉害的医生,可是我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妈妈死了,连续在灾区做了许多台手术之后,他妈妈倒在了刚下手术台的瞬间,他妈妈死了,死了!他不难过吗!啊!我就问你现在全中国谁不难过!”
姜辰抹去眼角的泪花,接着说,“可是我多么希望我这可怜的弟弟能像这群姑娘一样开开心心的啊!可刚刚他奶奶给我打电话,我每次见都笑着给我拿吃的的奶奶,她哭着求我好好劝劝她孙子!为什么呢?因为他爸爸也是在这一场地震中没的!地震来的时候,他爸爸正在北川做法律援助,帮一群被包工头卷了血汗钱跑了的农民工!我操他大爷的!你说这老天长不长眼?大哥,你说!你说他们为啥死的!?不就是为了像这群姑娘一样的人能够开开心心地活着吗!”
那大哥的气势弱了许多,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你…你别哭….”
“我没有哭!我不能哭,大哥,我太知道你的心情了!这一场天杀的地震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也是见过的呀!可是,咱不能挥着拳头朝向那群本应该好好活着的人啊!他爸爸,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我很早就想去当兵……”
“你…..是解放军吗?”大哥弱弱地开口。
“那个暑假,我从补习班逃出来去书店看金庸的小说,正好看的是《神雕侠侣》,他爸爸路过,跟我聊了会儿,不知怎么的,我就跟他讲了我想去当兵的想法,我学习不好,没人看好我,可夏叔叔不一样,他跟我聊了很久,说我是个像杨过一样的人,说我一定能够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真的做到了,可是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哎哎哎,你们别哭啊!这样好不好,你们这一桌的饭钱我包了,行不行!”
“世界上的难过已经太多了,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想让这个世界多一点儿欢声笑语吗?”泪眼朦胧中,姜文希看到大哥狠命地猛点头。
姜辰转头,“大哥,那您是不是该给姑娘们道个歉呢?”
“对不起,对不起哈,你们聊你们聊,开心点儿好,确实开心点儿好啊!”
姜文希的眼泪早已止不住的糊满了一脸,用袖子擦干之后才发现旁边几个姐姐也都满脸惆怅了,男孩身后还站着刚刚算账的老板娘,“小武,还不赶紧收拾了再换一锅端过来!”
老板娘看起来很凶,说完便匆匆忙忙出去了。
这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一场风波下来整个店里的氛围都变得很奇怪,几位小姐姐再也没能笑出来,一直在瞟他们这一桌。
姜文希不敢看向夏闻远,她很怕他在哭,又怕他没在哭。
姜辰从激动中很快就安静下来,为他们涮着串串,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表情,只是眼睛红得很,“吃啊,快吃。小远,吃鸭肠,来,多吃点嘛….”
哥哥确实变了,可是他一如既往会站出来保护身边的人,或许很拙劣,但总是很管用。不管他是变黑了,还是有了曾经没有的肌肉,都没关系,他永远是哥哥。
饭吃完了去结账的时候,姜辰才发现那大哥真的把帐给他结了,老板娘握着夏闻远的手,拿着一沓钱,“这是刚才店里吃饭的人过来给我留的钱,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的,也不多,给你们吧,我们这群人就是平头百姓,被你们这么勇敢的一群人保护着,我们也做不了多少,这钱你们一定得收下,不管是给灾区,还是给烈士的家属,也算我们尽了一份力了。”
“您记下捐款人了吗?不然我们不能要的。”
“她们都不写名字,匆匆忙忙就走了,死活不写,倒是有个女孩子留了张纸条给小朋友….”老板娘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夏闻远。
上面是几个人的字迹,凑满了一整张纸,中间工工整整几个大字,“谢谢你,希望你开心。”
因为没有办法感谢已经逝去的人,只能对活着承受痛苦的人说声谢谢。
“不写名字我们没法收的,这样,我给您留个电话,是我们那边捐赠物资的官方,您直接捐过去吧!”
“那不行!那不行!哎,小伙子!”
姜辰一手拎着一个娃,健步跑出了店,“吃的咋样?”
“还行。”姜文希抓着夏闻远的胳膊,抬头看姜辰。
姜辰手里转着车钥匙,“也没带你们去吃火锅,来四川怎么能不去尝尝呢!没关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来日方长嘛!”
来日方长,姜文希被这四个字击中了脑壳,她想起那场大雪中回来,没能见到夏叔叔的那一刻,她在心中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来日方长。
她至今才懂,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这样算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见过夏叔叔了,而她也见不到夏叔叔了。
姜辰路上接到了一通电话,把他们送到家,谢绝了夏奶奶留他住一晚上的邀请,便急匆匆地开车离开。
换了拖鞋,夏闻远叫了声奶奶,便照常沉默着回到房间,姜文希给奶奶使了个眼色,跟着他进屋。
她随手拿起夏闻远的魔方,转了转,眼睛也不看手里的魔方,就盯着夏闻远,眼圈是红的,哭出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