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在前面开车，副驾驶上的夏爷爷跟他聊着家里外面的变化，姜文希突然有了一种安定感，悬空了许久的心这才开始安放。
像是什么都变了，又像是一切都没变。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伯！”
“哎！咋了呀，丫头？”
“我见到姜辰哥哥了！”
大伯一愣，“我听你奶奶说了，你姜辰哥哥他现在怎么样啊？瘦了没？”
“更帅了！他好厉害的！他一直在灾区抢险救灾，现在的姜辰哥哥可帅了呢！”
大伯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出来，“是吗？哈哈哈哈，那你的意思就是他以前不帅喽？”
“以前没大伯你帅，现在比你帅。”
“你这丫头！”
从林阿姨医院回去后，夏闻远不再是一个孤岛，但是他的开心中总是带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姜文希以为夏爷爷会重新为夏叔叔和林阿姨办一场盛大的退场典礼，但是他们没有，大人们走出一场死亡似乎要比小孩子轻易得多。
她看着墓碑之上的两个人的黑白合影，距离这个墓碑不远的地方睡着她的妈妈。
夏雨说来就来，姜文希撑伞为他们挡雨，黄白菊花上的雨滴聚起之后又掉落，溅起一片泥土。环视四周，一个个墓碑上刻着冰冰冷冷的字，下面睡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
夏闻远跪在墓前，不发一声。
开学之后，他们就这样升入了五年级，同学都没有变，但他们看向夏闻远的目光再也不是当初小城人看大城市人的羡慕，转而带了许多的同情。
这种同情看起来很是善良，但是却带来了许多恶意。因为这种情绪里带了许多的庆幸，庆幸自己没经历不幸，还夹杂着许多的报复的畅快，他的幸福如此不堪一击，曾经有多羡慕，现在就有多么同情。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所有人都同时熟悉了一个词汇——多难兴邦，可是对于国家来讲，会有源源不断的英雄重建废墟，而对于一个家庭来讲，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新学期过得悄无声息，所有人对夏闻远家发生的事缄口不提，而夏奶奶也每次在夏爷爷提起来的时候使眼色给他，他们都怕夏闻远会走不出来。
只有姜文希会时不时的跟夏闻远提起他们，思念在心中疯长，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对于死亡的闭口不谈反而是一种助长剂，周围人都在躲避，于是自己的思念更显孤独，更何况，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这两个人有多么值得怀念。
或许爷爷奶奶的思念和他一样，但他们自顾自地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夏闻远，仿佛不提起就没发生过，殊不知小孩子的伤心同成年人一样真诚。
所以当姜文希在他身边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曾经，他感觉至少还有一个人同自己一般。
死亡是最孤独的事情，不管是走向死亡还是面对死亡。
如果说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那对于这群孩子来说，命运是不是太残酷了点呢？
以前的夏闻远是个怎样的小孩子呢？他总是笑着的，被毛老师骂了的学生一般都是忐忐忑忑，回去之后跟朋友一起画个毛老师的小人用自动铅笔扎个千八百下，期间还吐露出无数次咒骂。而夏闻远被骂之后，仍然可以笑着跟毛老师说“毛老师，我下次不敢了嘛！就这一次，我以后要是再犯的话您就罚我抄一百遍三字经，您原谅我吧，你看你生气了都不好看了。”
姜文希去交英语作业的时候看到品尝不苟言笑的毛老师对着刚刚犯错的夏闻远笑出声来的时候，惊讶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是魔法吧？他明明是因为今天值日忘记擦黑板被叫到办公室做思想汇报的，不是吗？
他既可以和姜文希这种心思沉重的孩子慢慢交心，也可以和孟超他们在操场上畅快地打场篮球，可以和李克桐这种优等生一起激烈地探讨一道奥数题，激烈到要打起来的那种，然后转头一起勾肩搭背去上厕所，他也可以和张磊这种小小年纪看破红尘啥都佛系的小孩一起慢悠悠坐在台阶上看太阳…….甚至可以和叽叽喳喳八卦的小女生们讨论两下还珠格格里面到底是小燕子更漂亮还是紫薇更漂亮。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当他突然变了的时候，才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从四川回来之后，他的笑容不见了，不再去操场打球，也不再每天定时回头笑着跟姜文希捣蛋，就每天沉默地待在座位上看着各种书，他开始读更多的关于医学科普类的书籍。
原本门口的位置一片阳光，现在成了低压区，每个学生路过的时候都会突然收敛住笑容，害怕自己的笑是对夏闻远的一种冒犯。
这种行为在姜文希眼里格外刺眼，他们总是学不会真正的同情，而把这种情绪当作一种施舍。
仿佛突然从一座火山变成一片冰川。
等到再一次到达寒假的时候，姜文希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的夏闻远，她不禁感慨自己的适应能力。
在暑假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个是天地神会彻底解散了，马上小升初的杨华清被控制在家、学习、补习班三点之间，她在夏闻远没能参与的那场期末考试中成功完成了自己给爸爸立下的诺言，那一场没能去赴约的火锅李克桐再没提起过，而后来回来后姜文希才了解到，四年级的期末考试中他的成绩退步了八名。
在这个暑假里，人人都在改变，可是要说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夏闻远和李克桐两个了。夏闻远变得冷酷了，而李克桐不再像以前那般努力，姜文希不知道在这个神奇的暑假中，李克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克桐确实变了，他不再努力做着课内课外的各种卷子，反而开始在课上看漫画，甚至睡觉，和身边人讲话也开始带着火药味，很是呛人。
而天地神会的另一个成员——张磊同学，每日忙碌于侍奉他那不长腿的老爹这件事业上，于是乎，天地神会自发解散，成为了过去。
如果说第一件大事关系到一个小团体的存亡，那第二件大事就是与全天下人都有关系的事情——北京奥运会终于举办了，在暑假的尾巴，在一场接一场的在灾难之后，这一场奥运会开始的轰轰烈烈。
路边小吃店里的电视上放映的都是与奥运会有关的事情，同学书包上也多了许多福娃的挂件，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一场盛会——刘翔、李娜、林丹、郭晶晶……姜文希是在夏闻远家看的奥运会开幕式，看完之后夏爷爷问她的感受，她张着嘴，好久没说出来话。
开幕式带给她的感觉和哈利波特带给她的感觉很是相似，看完之后脑子里总会回响着几个字，这是魔法吧！
当他们重新开学的时候，毛老师带着她对好学生的偏爱，即使夏闻远和姜文希根本没考试，也让他们坐到了原位，其余的依次去排，于是就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杨华清成为了夏闻远的同桌，第八名的李克桐又一次坐到了姜文希的身边。
五年级的作业增多了，晚上窝在书桌旁做作业时，姜文博总会跟在旁边看绘本，他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看起来特别可爱，姜文希写累了就逗他一会儿。
操场上飞了几年的歌谣，被叽叽喳喳传唱给一代又一代的小学生，“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三年级的帅哥没人陪，四年级的美女一大堆，五年级的情书满天飞，六年级的情侣一对对。”
一年级的小偷，二年级的贼，听起来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进入五年级之后，确实许多男生女生之间再一起玩闹，便会被大家起哄，上课时候老师点起某个人的名字，如果后面还跟了另一个，班级里便是一阵“哦吼”的笑声。
而还没等姜文希开口问一下李克桐最近是咋地了，她就在一个课间被班长堵在了座位上。
“你知道我为啥来找你吗？”
姜文希；我哪知道啊？你没说我上哪儿知道去啊！
然后乖巧地笑不漏齿，“是毛老师找我有事吗？”
“你….是不是喜欢李克桐？”
姜文希无法不漏齿了，她吃惊的嘴巴已经闭不上了，“啥？”
“不是就行，我们俩在一起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邓丽敏潇洒离开的时候，姜文希还没从“我们俩在一起了”这几个字中回过神来，前面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夏闻远头都不回一下，他关心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所以，李克桐是谈恋爱了？
一连几天，她看向李克桐的眼神都带了些敬畏——他长大了，不再跟他们这一群小屁孩为伍了。
理所当然的，三八线再次启动。
班里面似乎都已经知道了他俩的关系，邓丽敏是班里的大姐大，说一不二的那种，即使是像孟超这样的刺儿头，也会因为邓丽敏手握可以告老师的把柄而被迫低过很多次他那高傲的头颅。
所以，当杨华清一脸神秘地跟她讲着班级里的秘辛，提起某个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他们居然在教室里接吻的时候，姜文希更是震惊，此时她甚至没能从李克桐谈恋爱了这件事情的震惊中走出来，就走进了另一个。
一加一是大于二的，两个震惊的叠加让它的威力大于核聚变，姜文希还是决定对这个天地神会的前成员进行审讯，并且因为底气不足，强行拉上了夏闻远。
夏闻远看着面前耍无赖的姜文希，“你不好奇嘛？李克桐哎！李克桐他谈恋爱了哎！你就不想去了解一下嘛！陪我一下吧，下次你去干啥我都陪你，好不好嘛？”
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
放学时李克桐等邓丽敏一起走，姜文希俯身向前在夏闻远耳边做贼一般说，“我们去他家，守株待兔！等他回家就问他！”
李克桐不知道他俩在嘀嘀咕咕说些啥，疑惑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两个转，便跟着收拾好的邓丽敏走了，杨华清早就跟着门口来接她的爸爸离开了。
时近冬月，天气转凉，晚上在外面站着还是有些冷的，他们从六点等到八点，坐在李克桐小巷口的奶茶店里喝完了三杯柠檬水，一人吃了一个鸡腿堡，作业都写完了，才看到李克桐回来。
等他俩收拾东西追进小巷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进了小院，他俩刚准备踏进院门，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然后便是很大声的争吵。
“你这孩子最近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不是说了吗！治不好了！你以为我和你爸不想继续下去吗？你要升初中了，你爷爷最近也病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呀！”
“借口！都是借口！我可以自己赚钱，不用你们！”
李克桐摔门而出后才刚转身，便碰到两个小心翼翼不敢落脚的娃正面面相觑着。
每一次狼狈都能恰到好处的被人瞅到，这是命运开的玩笑吧，人们甚至还为其取了个专业名词——墨菲定律。
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李克桐开口，“你们怎么来了？”
姜文希尴尬地不知怎么开口，此情此景，似乎并不适合质问什么恋情，她手肘敲了敲正在盯着月亮的夏闻远，
“我们来看看你。”
“是…..哈哈…是的，你最近看起来不是很正常…啊不是，你很正常，你很正常…..”姜文希干笑两声，试图缓解尴尬，然后语无伦次，尴尬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再难拉回来。
夏闻远试图力挽狂澜，“你恋爱了？”
姜文希瞪眼，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嗯，邓丽敏喜欢我，跟我表白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不过也无所谓。”
“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夏闻远不再看月亮，看向李克桐，姜文希明白这句话不是说的他萌芽的爱情。
“没有。”李克桐沉默了一会儿，重又开口，“我很感谢林阿姨。”
“嗯，我知道。”
“我哥恢复了一些，但是脑瘫患者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复正常的，我爸妈准备放弃了。”李克桐低头，随手捡了一个小石子在石阶上胡乱画着什么，“我爷爷前两天脑溢血被送到了医院，所以火锅没法一起吃了。”
“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状况还好，可是我家经不起折腾了，我小时候其实特别恨我哥哥，如果不是他，我活得会比现在好太多太多。”
“而不是现在这样，我那时候想，我要是个独生子女就好了，甚至有时候爷爷跟我说，等有一天，他们走了，爸爸妈妈也不在了的时候，我得照顾我哥哥，我就特别恨他，凭什么我就得照顾他！”
“我哥的智力只有五岁小孩子，他不认识回家的路，我记得我一年级的时候，趁爷爷奶奶不注意，带他去了一个垃圾堆旁，把他留在了那里，他在那里等了整整一天，晚上回家，爷爷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他却护在我的身前，说着不要打弟弟…..”
“你们别看我哥他块头大，但是其实在外面总是被小朋友们欺负，但是有一次，我在捡瓶子的时候遇到一群小孩过来骂我是脏鬼，甚至朝我丢垃圾的时候，是他扑上去帮我教训那群欺负我的孩子……他明明那么胆小的，但是永远都记得是我的哥哥，哥哥要保护弟弟。”
姜文希和夏闻远认真地听着，李克桐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我想让我哥成为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是因为我以后不想养他，是我觉得他该那样活着，可我妈跟我说，你学习这么好，你以后养着你哥不就好了吗？”
“我学习不好就养活不了他了，那我妈就没有了退路，就会重新给他做康复治疗，哪怕比现在再好一点呢，也是好的。”
“所以，你是在对抗你妈妈吗？”姜文希盯着李克桐，他点了点头。
沉默，良久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最近沉默许多的夏闻远，“你可以好好学，但不好好考试，大人们更关注结果。”
姜文希狠命点头，“那你谈恋爱也是为了反抗你妈妈吗？”
“那倒不是。”李克桐接话很快，“我就是好奇。”
“好奇啥？”
“好奇邓丽敏为啥喜欢我，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爱情都是怎么产生的，还有就是，我现在感觉跟女生讲话会脸发热，心跳加快….”
“那你现在有心跳加快吗？跟我讲话….”姜文希指着自己问。
“没有…..”李克桐一脸妖怪哪里逃的表情，“你算哪门子女生？”
久违地，夏闻远嗤笑出声，姜文希气急败坏地追着李克桐打，李克桐一边跑，一边回头跟坐着笑的夏闻远示意，“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彪悍，算什么女生啊！”
夏闻远笑得更欢，看着面前的俩人追来赶去。
还好，一切虽然有改变，但是总有些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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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送别
2008年的新年，夏爷爷家里姜家人要比夏家多了，大人们默契地假装这是一个和往年一般的新年，小孩子们心照不宣地假装开心。
姜文希重操旧业，假装乖巧地去逗夏奶奶开心，“夏奶奶，我帮您捶背吧，夏闻远他没我力气大，我今年都胖了十几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