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衡:“……”
车行驶到拍摄基地时,正是黄昏最后时分。
天幕被橘色炽染,云层迭起,或明或暗。
他拉开车门,也不知今日是什么天气,燥,却有狂风扑面,楼梯下到一半,听到有人在大喊:“沈听夏!”
于是他在这一刻停下脚步抬眼。
她正站在一片连天野草间,不远处夕阳似乎将整个草地点燃,她就站在沸腾的火光里,不管怎样的环境,她永远投入得仿佛能克服一切,哪怕手中调色纸被风吹得翻飞,头发也沾上颜料,发尾粉蓝交织,依然不影响她在这一刻,落完最后一笔回头。
她仍未从情绪中脱离,回头那刻有种正在燃烧的宿命感。
让他想起总有一些花木,无论怎样的环境,都能倔强生长。
她给人的感觉好像也是这样,无论怎样的环境或出身,无论给她皮肤或是树干作画,她都会在最艰辛处,仍然仰头。
无论废墟或残骸,都能成为她生长的养分。
就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答案。
管衡在他身后问:“怎么不走?”
“生命力。”他说。
这句话没头没尾,管衡愣了下。
“什么?”
他转头,具象化地回答那个提问。
“我喜欢,有生命力的漂亮。”
*
沈听夏回到休息室大厅后,才发现头发都被颜料染了一半。
一旁的配角已经跟她混熟,这会儿惊讶着打趣:“你看你这头发,要不要洗洗?”
“来不及了,”她看了眼时间,摇摇头宽慰自己,“就当做今日粉蓝限定。”
“导演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配角小声着说,“这是挑战谁啊?怕后期做不出来就让你在树上画漩涡天眼,这也得亏是你画出来了,你看他那个满意的样子,以后还让你画怎么办啊?你真就画?”
她轻轻叹口气,认真感慨道:“要不怎么说钱不好赚。”
换来对面捏了下她的脸颊,说别这么一本正经,可怜兮兮。
进了江溯房间,她又开始画稍后拍摄需要用的图腾,好在今天的不算难,他的衣服是长袖摆,只用在手掌的位置画一截出来就行。
其实只用画半边,剩下的遮在袖子里看不出来,不过她有点强迫症,还是赶时间全部画好了。
刚画完,江溯就被导演火急火燎扯走,像是晚拍一秒经费都在燃烧。
她也没闲着,很快B组结束一场,她又要去补画。
……
等她忙完,已经到了七点。
随便吃了两根蛋白棒解决晚餐,她坐在休息室沙发上,惊异地发现江溯房间的门竟然开着,并且里面还有热闹声音传来。
看了会儿她才发现,是卜睿诚他们来了。
好像一见到附中的同学,他就又回归到少年江溯。
他斜斜靠在椅背里,大多数时候是听他们插科打诨,手就搭在木椅的扶手上,居然又习惯性地,上下抛着一包纸巾。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距离那年隔着漫长过道看他,仿佛真的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卜睿诚说着说着又聊到新的话题:“……少扯些没用的,他还立志25岁之前结婚呢,你们看他现在这样,这样那样的都不喜欢,异地恋又不谈,要求这么高,像能结到婚的样子吗?!”
“看你们一个二个的表情,别不信,不信你们自己问他,他真是特别认真,当做一个人生目标来的,我比你们更不信好吗。”
“真假的?”有人看向江溯,“也没见你努力啊?”
江溯无语得好笑,“之前都没遇到,我朝哪儿努力?”
“这还不好说,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
江溯还没开口,卜睿诚已经开始发言:“鬼知道他喜欢什么,我要知道他喜欢什么至于让他单身到现在?”
停了下,卜睿诚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话锋一转,半真半假地欠嗖嗖开始蹦跶。
“他喜欢救过他狗命的。”
江溯:“……”
里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沈听夏忽然忍不住笑了下。
卜睿诚眼尖,一下就发现她,立马站起来寻求共鸣:“怎么样,那个穿白裙子的妹妹,你也支持我的想法是吧?!”
她只是想起好多个午后和早晨,他也是这样靠一两句话挨了不少毒打。
具体内容她没怎么钻研,纯听的语气,有些怀念。
她说:“我是觉得你说话,还蛮好笑的。”
她声音小,传到房间里就更轻,但卜睿诚话说得多,很会读唇语,房间里的人刚反应过来,他已经想好了回应,绝不让话掉在地上。
“那可不?”他挺自豪地一拍胸脯,朝这群男的炫耀,“看到没,又被夸了,别太羡慕。”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知音,他还很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坐,她说后面还有事礼貌婉拒,离开时,还听到卜睿诚在那里吹,说自己这性格确实招女孩子喜欢,没办法。
一行人没坐太久就散场,因为江溯后面还有夜戏要拍,让他们先回自己订好的酒店休息。
卜睿诚觉得很奇怪,这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下逐客令了?
临分别时,江溯拿出房卡,递出去时语调淡了些。
“以后没事少来探班。”
卜睿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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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便利贴
江溯回到酒店,已是夜深。
卜睿诚没去自己房间,窜到他房里来,他一开灯就看到个不明物体来回乱窜,还以为是进贼了。
他蹙眉:“还不睡?”
“出来玩谁这么早睡,”卜睿诚指了指他桌下的箱子,“怎么把这个带来了?要扔掉?”
“怎么会。”
他循视线看过去,“那个房间要重新装修,我怕他们把箱子弄丢了。”
卜睿诚盘腿而坐,打开那个熟悉又有点年代感的箱子,有些感慨:“你还真是这样,即使不喜欢,也不会糟蹋别人的心血。”
卜睿诚知道,这箱子里装的都是江溯当年离开附中时,那些姑娘们送的,怎样的礼物都有,最多的还是装饰品和信。
这些年来,江溯接过的所有粉丝信件,都被妥帖地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后来他搬新家,竟然单独计划划分出一个区域,专门用来放粉丝的信。
卜睿诚问:“你都看过吗?”
江溯说,“看过。”
每次觉得辛苦,都会看。
卜睿诚点点头,他坐的这个角度刁钻,突然看到什么似的,抬手将贴在箱子边沿的一个便利贴揭下。
“诶?你这怎么还有个小贴纸,自己贴的?”
“不是。”
江溯也顿了下,这才抬腿走过去。
卜睿诚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笑吟吟递给他。
江溯垂眼看,清秀的连笔只写了两行字——
可知少年鸿鹄志,定骑骏马踏平川。
没有落款。
“这谁啊,挺懂你,”卜睿诚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边,“你之前有发现吗?”
他仍在仔细看:“没。”
“没落款啊?”
“没有。”
“那就稀奇了,一般给你写东西的都有落款,这个怎么没有?”卜睿诚又把东西扯回来,浅绿色的便利贴,中央一圈深绿渐变,到四个角就泛成白,“可惜啊可惜,这么懂你的姑娘,居然没有留落款。”
卜睿诚:“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这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可惜你都没遇到。”
“……”
卜睿诚:“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打探下这是谁?你这可还有个结婚指标呢,兄弟没忘。”
“不用。”他重新将便利贴拿回,看了一眼后贴回箱子边沿,问卜睿诚,“你就知道我没遇到了?”
卜睿诚凑近:“那你遇到了?谁?”
面前闪过些什么,江溯又收回神思,定着看了他一眼:“以后少来探班。”
“……”
“我以前来探班你可都是很高兴的,”卜睿诚眯眼,“今天为什么?你以前不这么绝情啊。”
“因为你以前也没今天这么多话。”
卜睿诚:“……”
*
沈听夏收工后回到酒店,累得倒头就睡,好在第二天可以晚点上班。
一觉睡到十点多,吃了早餐,她才慢慢走到片场。
每天的片场都陷在一片混乱中。
她替几个女配角画了装饰,又进了江溯的休息室,给他处理今天的图腾。
今天的画相对小一些,但难画,因为是绕着侧颈一直到耳后,导演说要拍这个镜头。
房间内安静,连呼吸声都不明,她专注,但桌上他手机一直在亮。
一条接着一条,她戴了隐形,看得很清楚,是卜睿诚发来的。
她迫不得已腾出神思,怕他错过重要消息:“你朋友好像一直在找你。”
江溯“嗯”了声,没太在意,“他想过来探班。”
他语气似乎有些熟稔,她微怔,一时恍惚,想,难道他们现在也是这种,可以闲聊的关系了吗。
她没答话。
但江溯似乎是想等她说些什么,出于礼貌,她微微颔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还挺热闹的。”
“你喜欢这种?”
嗯?
她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有些莫名。
“不喜欢,”她说,“我喜欢瘦一点的。”
话出口也觉意外,她现在竟然能如此坦荡地在他面前讨论这些事情,如果是以前,这个角度、这个距离,这样的话题,恐怕早就满脑子都是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
对于伴侣,她确实喜欢瘦一些的,说这话时脑子里谁也没想,纯粹就是阐述。
手中毛笔勾勒,沿他耳垂描摹向后,轻轻收笔。
江溯忽然偏头看她。
她不知道,也许他是觉得有些痒。
她收回视线,抿唇笑了下,说,“画好了。”
然后退出休息室,赶赴下一场忙碌。
等她画好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江溯拍到第二场戏,剧组中央有些骚乱。是有个较为危险的动作,经纪人和导演强烈要求可以用一下替身,但他没愿意,练习过几遍,还是自己上了。
好在有惊无险,中途落点没到该落的地方,经纪人吓得手机都扔了。
她坐在沙发里调色时,还听到经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念叨。
江溯:“都说了没事。”
管衡:“看你这话说的!万一出事了呢,让你悠着点,悠着点,影响之后怎么办?我差点吓死!”
江溯:“我有数。”
“再说,后面不是做好了?”
管衡依旧在劝:“下次咱就用替身行不行?别自己上,我保证替身出来绝对不出戏,到时候后期我帮你盯,你不满意的话我让他们直接剪完发你也行。”
……
管衡苦口婆心,又抬手叫她:“沈老师。”
她知道自己要去补一下图腾了。
演员每场戏结束后都要补妆,以达到最好效果,她的图腾也是一样。
她打开门进去,江溯正捏着眉心,大概是被经纪人唠叨得头疼。
睁眼见是她,他阖了下眼睛:“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来补画的。”她说。
门外的唠叨声终于停了。
数分钟过去,江溯道:“还以为你也是说客。”
她突然想起什么,抬了下嘴角,轻声:“你有听过那句话吗?朝至那不勒斯,夕死足矣。”
大概是说到有共鸣的话题,她挑出一块颜料,说,“我觉得人在对待自己热爱的东西时,也是一样的。”
“不在乎未来怎样,但当下这一刻做好,死而无憾。”
“所以,”她说,“我懂啊。我不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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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廖一梅《柔软》
【可知少年鸿鹄志,定骑骏马踏平川】改自《水浒传》【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算是对他未来更加肯定的期许、相信和祝愿吧
第25章 不一样
她这话说完,将他的图腾重新补色了一遍,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着,又看看窗外,“导演叫你了。”
话题至此打住,只是他离开时似乎很轻地笑了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
周末。
江溯拍完一场大夜戏后,又马不停蹄前往杂志拍摄。
杂志拍完,管衡劝他睡会儿,但他想起之前合作过的魏老师住在这附近,选择先去拜访一趟。
魏老师是他五年前合作过的老戏骨,外公外婆去世后,成了最关心他的人,魏老师膝下也无子女,他便将老人当成亲人般看待,只要有空,都会去拜谒。
抵达后,他先是将买的一些生活用品进行了新旧更换,又帮老人调了出问题的电动衣架,陪着喝了会儿茶。
聊着聊着,又到老人最关心的话题。
魏成天笑着说:“最近还是没找女朋友?还是觉得她们都一样?”
他正要应,顿了顿,又道:“遇见了个不一样的。”
魏成天眉毛一抬,有些意外,“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他抬手抵住茶盖,水流汩汩而出,普洱的香气弥漫整个阳台,漂亮、有才气、温柔、气质这些词从脑海中闪过,但他仍觉不够,稍事停顿,说:“很纯粹。”
没想到他酝酿了五分钟只说了这三个字,魏成天更是好奇又惊喜,直觉不可能仅靠这三个字便令他觉得和旁人颇不一样,笑意吟吟地引导道:“就这样吗?”
江溯:“就这一点,已经很珍贵了。”
下午的阳光落在窗台,又暖又亮。
魏成天惊了惊,但很快又跟着笑起来,频频点头说:“那你说这话,确实。”
魏成天问:“那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看看?”
他笑着说,“不确定,还没追上。”
“不该啊,还有你难追上的姑娘?”魏成天捋捋胡子,又愁又好笑,“我还以为你肯告诉我,已经是在一起了。”
“刚认识不太久,我也在摸索。”
又聊了一个多钟头,离开时,老人在门口提醒道:“别忘了带来给我看看。”
他按了下电梯,指节微微曲起,颔了颔首,又收住,笑说。
“能追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