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是她。
放在人群里,换一套衣服,就不会被认出的她。
他甚至可能都忘记昨天那个女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再过几天,恐怕连这个人的形象也觉得模糊。
她昨晚那些控制不住的,一个接一个冒出的念头,有所忐忑的,也不知是何期待的,想着他看到自己会有的表情和动作……这一切,都显得,荒谬。
沈听夏没再想。
她把衣服递给后门的一个男生,托他还到江溯的位置上。
退离时,听到有人喊她,是昨天发奖品的女生:“嗳?你在这里啊?江溯的表已经给我了,我拿纸胶带贴了一下打印了一份,你拿去用吧!今天填好交到教务处就行。”
她愣了下,这才抬头,认真说:“谢谢。”
那女生像是怔了下,她们风风火火惯了,很少见到这样……有点慢吞吞的温柔。
“没关系!”
而后二人分道扬镳。
一班在一楼,她在二楼。
看着那张表格,她心里蓦地空了一拍。
连唯一一个接触的理由也没有了。
回到教室里,大家吵吵嚷嚷,她一个人在角落填写表格,写完后确认,目光在身高那一栏停了会儿,她填的是157cm。
体重是正常体重,不会被人说胖但也不会说瘦,肉总习惯性长在腿上。
又想起,一班门口,那些模特队里,高挑又漂亮的女生。
原来心动释放的第一个讯号,其实是自卑。
她想到江溯。
算了,不见或许……更好吧。
*
后面的几天又落进俗套里。
早起、上课、作业、睡觉,然后重复。
江城盛夏,连穿短袖都会觉得燥热,只是教室冷气很足,有时大课间结束,她会借着人潮假意去一楼上厕所,只为路过一班的窗台。
前几次甚至根本不敢看他,后来才发现,他早已经习惯被注视,根本不会察觉到那么多道视线里是否有她的,这才敢偷出一点点余光,看他随意披在外面的长袖外套,猜测这该是哪一件,是她还回去的那件吗?
中午会在小卖部旁边待很久,期待他能路过,有时会撞上,更多的是无功而返。
偶尔他路过,很远她都会屏住呼吸,跟擦肩一样,只有等他走过了,她才敢在人群里明目张胆地看他的背影,久而久之连线条都变得熟悉,他很懒散,卜睿诚总爱跟他勾肩搭背,他关节处也很白,手臂的线条好看,肩线也好。
他很高,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腿很长,大家形容他的比例是逆天。
他偏爱碳酸饮料。
他属于她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她接受这件事,没想过再靠近。
她没人说话,精力就挪给了眼睛,观察力很强地发现,有时候他外套袖口上有红线,有时候没有。
渐渐才反应过来……有红线的,应该是曾扔给过她的那件。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每次发现却都足够她高兴好半天,她在小城念书时有一些朋友,转学却天然地太难融入,高二对她而言是灰色的,但江溯是这些灰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开始想要了解他,慢慢才知道,原来大家默认她应该知道他,是之前江城电视台采访过他,他成绩好,英语尤其出众,拿过几次奖之后,在学生圈子内名气愈盛,学校的人都知道,校外的也知道,甚至还有人给他开了个人贴吧,粉丝数千。
对于一个学生来讲,这粉丝数实在令人咋舌。
那样的一张脸,不被簇拥,才不现实。
那天是学校的篮球比赛,大家都去楼下看他,她远远站在五楼,一个他绝对不会发现的位置。
中场休息时,一只鸟落在她右侧的香樟树上,突兀转出声鸣叫,甚至压过蝉鸣。她毫无准备,发现他突然仰头看来。
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身下蹲,心跳一瞬间狂飙,在自我蜷缩的动作间无限放大。
耳膜像是鼓面,被敲得险些破了音。
她很紧张,潜意识让她躲闪。
五分钟后她才缓过来,状似不经意地起身,才发现下方早就开始继续,他甚至已经进了两个球。她发现,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刚刚那瞬间的腺素狂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短暂交汇的欣喜,被命运开玩笑地透支过一秒。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在书上读到一句话,她才能概括出来那之后漫长的失落——
“如果再漂亮一点就好了。”
“这样你看向我时,也许,我的目光就不会再躲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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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句话的大意,来源于网易云热评《浮木》
第4章 北冰洋
九点多时,她从房间出来去厕所洗澡,李燕雯正在擦风扇,电视里放着某档节目做背景音。
大概是美容类节目,主持人正在里面高谈阔论:“有很多女生因为不自信,导致都没观察过自己的五官,不清楚自己脸的排布,更别说要怎么扬长避短……”
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只是这回脱下衣服,视线刚从镜子前晃过,又转了回来。
她好像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长相,从小按舅妈灌输的,也就是“不漂亮”吧。
普普通通的眼睛,很淡的双眼皮,如果前一晚哭过,第二天会肿成单眼皮;普通的脸,普普通通的皮肤,看来看去,好像也就鼻子长得还行。
没多停留,她意兴索然地转过头,揭开花洒。
江城的七月将过,迈步八月。
不少学校都已经放了暑假,但附中管得很严,要到八月中才能放。
一片哀嚎中,她被钱姜拉出去吃火锅。
钱姜是她新一任的同桌,一个胖胖的姑娘,热衷于吃,人还不错。
说来惭愧,她人生里的娱乐实在乏善可陈,和她这人一样没太大意思,出来吃火锅,还是头一次。
钱姜说学校不放假,心情惨烈,只能借此慰劳自己。
她有些宅,主观其实不太想出来,只是不好意思拒绝,火锅店里烟雾缭绕,她踏进去的那一秒,如同什么雷达精准响应,在无数背影之中,准确找到他的。
江溯正站在料理台旁,伸手在挑青菜。
今天没在学校,他穿了件浅蓝色的T恤,她一边惊讶于自己竟然连这都能认出,一边感谢钱姜。
——幸好来了。
钱姜问她坐哪里,她假装不经意却又很刻意地指了指,和他相隔一个桌子的位置。
火锅底料的辛辣在不太透风的小馆子里面翻腾,她被呛得直咳嗽,钱姜问她喝什么,她也不太了解,看他面前有瓶黄色的汽水,对应着指向冰柜:“那个。”
老板娘看了一眼,笑说:“北冰洋啊?行。”
汽水是玻璃瓶装,和可口可乐一模一样,火锅店慢慢人满,老板只给了她们一个起子,让她们自己开。
她没起开,钱姜也失败,只好再度呼叫老板娘,老板娘刚站定就收到加单,那边客人催得急,语气不好,她高声喊着来了,然后把汽水抛给隔壁的隔壁桌。
“同学,帮忙她们开一下,谢谢!”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卜睿诚就收到了这瓶汽水。
沈听夏龟缩着脖子,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地用余光看他,但江溯并不受任何影响,正在低头涮肉。
卜睿诚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试了各种角度,各种语气词念了一遍,不服气道:“哎我怎么打不开呢?!”
江溯掀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卜睿诚不服气,脸都憋红了:“不会吧,我生疏了?这起子不行吧?”
奇怪,明明四周这么嘈杂,火锅的咕嘟声几乎盈满耳道,但这么多形形色色或高或低的声音中,她还是一下就能捕捉到他的声音,很低。
“没本事的人才怪工具。”
下一秒,江溯拿过卜睿诚手中的汽水,抵在桌角轻微向上一翘,瓶盖应声落地,橘子味的气泡顺着瓶口汹涌地溢出,滑过他手心。
卜睿诚很捧场,“江溯,牛逼!”
“……”
“闭嘴。”
她忍不住轻轻翘起唇角,为这也不知是对话还是汽水的原因。
他的所有举动,总是轻而易举地牵动她的心情。
最后由卜睿诚把汽水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再转交给她们。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的火锅,她饮食清淡,不能吃辣,偏偏江城辣锅最是地道,那天的牛油锅辣得她没能吃下几口,全程都靠那瓶汽水拯救。
临走时,她还带走空空的汽水瓶。
钱姜问她:“你拿这个干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随便找了个理由做借口:“插花。”
钱姜奇怪,分别时还奇怪复述说:“这玩意……也能插花吗?”
当然不能,她想,只是对她来说,格外有意义而已。
她将它洗干净,摆在自己书桌前的窗台里,偶尔周末写卷子时抬头,阳光反射下一道细小的彩虹,就养在她的杯子里。
她书桌最靠内的柜子里,偷藏着她买的很多本漫画,发呆时,她就漫无目的地在纸上画他的背影。
也画他的脸,他的眉尾和他的眼,只是他太好看,擦擦改改,总是要画许多遍才能满意,画好后她又暗自失落和高兴,他离得这样远,她看不清,连眉眼的细节都不知如何描绘才更生动。
她知道自己转学过来,水土不服,提不起劲,可心里又憧憬着希望能变成更好的人,不奢望他看到,能靠近一点也行。
也许迷茫的时候总需要一道精神支柱,才更有动力地变得更好,她偷偷计划着,盘算着,多写几份试题,然后在清晨没人的时分,站在一楼,看哪里算是风水宝地。
一楼只有三个班,按成绩排布,唯一的A班是一班。
从二楼开始,就是4-6班了。
她在某个中午,大家都趴在桌上酣眠时,努力提起精神,然后小声和钱姜说:
“姜姜,我想考到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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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音像店
附中的最后一场考试在放假前。
同样,也根据这场考试的成绩,重新分班。
她收敛了所有杂念,专心准备考试,快放假了,大家心全飘了,就她每天一个人穿着校服坐在角落,写题、总结、复习巩固。
——其实会很枯燥的,她也不是那种天生热爱学习的人,但是每当想放弃的时候,想想江溯,就又能坚持下去。
她唯一的放松,是午休时大家全睡着了,就她一个人出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江溯偶尔会出来买水,有时是矿泉水,有时是北冰洋。
她觉得暗恋和汽水很像,第一口是冲的,一瞬间全呛到鼻腔里,辛辣和甘甜一起往上涌,喝多了,就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苦吗?苦的。
他和自己擦肩时、想到自己心潮起伏而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时、回头只能看到他背影时,酸涩像棉花,堵住她的五脏六腑。
甜吗,也有的。
因为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根本算不上巧合的巧合,只要和他处在一个空间里,不自觉就会高兴,因为想到有机会和他靠近又觉得喜悦,只这一点点甜头,就足够。
考试那天她其实没发挥好,无精打采了好多天,直到周末后拿到成绩,如愿挤进三班。
钱姜也进了,感激地拿着成绩单,说多亏了她这几天的勤奋,连带着自己也进步了。
她趴在桌上高兴了好久,直到钱姜又带来新消息:“我听说,学校要弄火箭班了。”
她抬头。
钱姜:“就江溯他们这些经常拿奖的,放火箭班。”
一颗心倏然凉下去。
她问:“是一班改名字吗?”
“不是,就是新班级,不在一班了。”
……
那天,全校都沉浸在放假的喜悦里,只有她一个人背着书包闷头走路,心脏酸得像是要软掉了,她抬头看云,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看似很近,其实遥远。
也是在那一刻,她深刻意识到——
她喜欢的人,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是她无论用如何快的脚步,费尽心思,都还是,追不上的人。
*
她没有娱乐活动,见不到江溯,连暑假都提不起劲来。
钱姜说班上有聚会,问她要不要去。
收到消息时,她正在修自己那个有点坏掉的手机。
初中时她寄住在舅妈家,舅妈只给了她一个自己充话费送的小灵通,很笨拙,通体漆黑,除了打电话基本没有什么功能,每次同学拿出手机,她都会羡慕地看一会儿,再转过头去。
她也不是想要多好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大家都有的。
这样,和他们站在一起时,就不会觉得自卑了。
后来被李燕雯接回到身边,双方之间还是略有些生疏,她不好意思找他们要什么,手机就一直用的原来的。
真的好奇怪,她一直期盼它坏,这样廉价的一只手机,却怎么也不会坏,放在夹层最明显处也不会被偷,她没有理由顺理成章地提起要换,因为在她不算太宽泛的认知里,家里大概算不上宽裕。
其实一开始她对这些也没概念,李燕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沈昱每天早出晚归,附中建得早,周围房子一半是新的,笔直高耸又威严,稍远些,一站路之外的楼是旧的,楼梯间很窄,很黑,没有窗户也不能透光,停电的时候完全看不见路。
她住在旧楼里。
有一次同路了班上的一个男生,那男生家里条件好,听她说住这里还以为她是开玩笑,但她没有,走进楼里时那个男生惊诧的表情,她一直忘不掉。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是会让人惊讶的。
但她又实在、真的想换手机,不需要很贵很好的,普通的就行。
那天路过学校附近的一家音像店,发现有招人启示,工资不高,但加上她攒的一点点压岁钱,正好够。
她和李燕雯说了,日常不忙,她可以写作业,李燕雯跟她磨了一会儿,答应下来。
守店的日子其实也枯燥。
那年的音像店迎来凋零时代,电子音乐全面进攻,侵占各大榜单,实体专辑越来越难销售,渐渐成为一种情怀。
店里很空,几乎没人来逛,她趴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面前的英语单词模糊成叠影,开门的提示音在这一刻响起。
她看到江溯。
他斜跨了只黑色的单肩包,拉链敞开,里头是几本厚厚的习题册,白色的耳机线绕过脖颈轻搭,他穿了白T,能看见手臂上淡褐色的痣。
午后的光懒洋洋打进来,将他整个人照得近乎失真,他不像站在光里,像是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