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煊深吸口气,放弃了过去与长辈守岁的打算,脱靴上炕,把那闹人的小娘子塞进了锦被里,“睡吧,不是困得紧?”
沈兰溪被他卷成了蚕蛹,乖乖的平躺着,视线落在他的腿上,“你给我瞧瞧。”
方才是玩闹,但她确也关心他膝盖。
能给这人疼得脸色煞白,想也不是他说的无碍。
祝煊叹息一声,在她明晃晃的视线下,慢条斯理的把那红肿的膝盖露了出来。
沈兰溪顿时瞪圆了眼,蛄蛹两下,凑到他跟前,“你这是怎么了?给人打了?”
祝煊把她抬起的脑袋摁回去,“不是,跪了祠堂。”
他编不出谎来,也不想骗她。
他未明缘由,沈兰溪一想那两个晚上他未回来,还有自己吃的香喷喷的烤鸡,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就说这人怎么会主动陪她犯家规,原来是自己偷偷去领了罚。
错犯了,罚也受了,一板一眼的木头。
“母亲罚你的?”沈兰溪问。
“不是,我自罚的。”祝煊说着,便要把裤腿放下去,却是被她一把按住了手。
“还未上药。”沈兰溪道,又咕哝一句,“你其实不必如此,要罚也是该罚我。”
“主谋者是我,行事人是我,罚你做甚?”祝煊说着又轻声一笑,罕见的表露情绪,轻声问,“心疼了?还是自责?”
四目相对,一人温切,一人仓惶。
沈兰溪都担心自己那颗心会从嗓子眼跳出来,激烈得让人心慌。
他俩之间,向来是她调戏他的,何时被他这般瞧着问过,还是吐露心意的话。
“这屋里有药吗?还是我给你回去拿吧。”沈兰溪说着便要起身,却是被人从身后一拽,跌坐在锦被上。
落荒而逃的人被拽了尾巴,她不敢回头,只听得身后人叹了口气,“不必麻烦,你睡吧,我自去上药。”
沈兰溪没应声,垂着脑袋听着那道窸窸窣窣声,直至他穿鞋要出门,她唤他名,“祝煊。”
门口的人没回头,轻‘嗯’了声。
“你不必为我如此。”
话一出口,两颗心顿时皆一揪。
“不是为你,是我想这般做,顺应自己心思罢了,你不必自责。”祝煊说着叹息一声,“安心睡,待到时辰,我会让人来唤你。”
门关上,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好半晌,沈兰溪才和衣躺进了被窝,暖炕很热,睡着很舒服,但她却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好怂啊,沈兰溪!
便是喜欢又如何?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不是,有何胆怯的?
怂货沈二娘!
被窝里的人气馁的蹬了蹬被子,一骨碌的坐了起来,抓着枕边的荷包系好,穿了鞋袜出门去。
西院儿里,悄悄回来又悄悄走人的黑影,没惊动那热闹声。
走了一趟,沈兰溪厚重的披风上染上了夜里的寒,到了老夫人暖阁门口,却是突然有些窘迫的驻足,不防被小女婢开门瞧了个真切。
“少夫人?”小女婢惊诧道。
沈兰溪面色讪讪的应了声,不等她问什么,便赶紧抬脚往里面走。
里面几人没有再打牌了,老夫人与祝夫人正坐着说话,瞧见她进来,道:“哟,醒了?”
沈兰溪乖觉的行礼,瞧了眼与祝家主对弈的人,回话道:“郎君不在,睡不安稳。”
这一句,那人手里古朴的棋子忽的滚落,垂着的眼睫颤了颤。
第38章
哪有人会把这般黏腻的话当着众人面儿说出来的?!
老夫人无语的瞧着沈兰溪, 又看了眼自己乖孙,“去去去,说的些不知羞的话, 回你们屋里腻歪去。”
一旁伺候的小女婢们捂着嘴笑, 替老夫人把这小夫妻赶了出去, 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屋里,祝家主轻咳一声, 道:“二郎媳妇儿这般, 日后院子里进了妾室可如何?”
本是感叹一声, 老夫人直接敛眉瞪他,“纳什么妾, 当煊哥儿是你不成?”
这一句,屋里的几人顿时沉默了。
祝夫人垂着眉眼没出声, 手上剥开的橘子酸的紧。
“父亲不会纳妾的”, 不知何时醒来的祝允澄,坐起身来忽的冒出一句。
他揉了揉困恹恹的眼睛, 又道:“母亲都这般好了, 时时院里小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让阿芙姐姐去给父亲送一份, 就连天冷添衣的事,也是母亲叮嘱的, 父亲还纳妾做甚?若是父亲当真纳妾,平白伤了母亲的心, 日后母亲便自己吃好喝好,还管他做甚, 便是让他日日吃冷羹剩饭, 冬日穿薄衣受冻, 也是该的,像我,我日后就不会纳妾的。”
童言无忌,却最是往人心上插刀。
祝家主面色尴尬的点点头,没再开口。
老夫人摸了摸自己乖曾孙的脑袋,“这般喜欢你母亲?”
祝允澄点点头,忽的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低落,“她与我阿娘不一样,但是她又与我阿娘一般好,阿娘督促我读书,盼望我上进,也想我开心,会给我买吃的玩儿的,母亲也是这般,我屋里的那方砚台便是母亲所赠,若是我阿娘在天有灵,瞧见母亲待我这般好,该是安心了的。”
站在门口的两人没听到屋里的这番话,都默默地避开对方的视线,面色微红。
“咳……可是冷了?”祝煊率先开口,声音低哑。
“不冷”,沈兰溪呐呐的说了句,抬脚往西屋走,“你上药了吗?”
贴心不过一瞬,不等他答,她便又凶巴巴道:“便是上过了,也要擦掉用我给你拿来的。”
祝煊弯了眼眸,“好。”
两人前后脚进屋,沈兰溪直奔那炭火盆前烤手。
祝煊自觉地坐到暖炕上,挽起了裤腿。
膝盖没上药,跪了两夜,红肿的厉害,饶是烛火昏暗,也瞧得出上面散着些青紫,显得尤其可怖。
“你不觉得疼吗?”沈兰溪过来,蹲在他面前瞧着他的膝盖直皱眉,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白瓷瓶。
“这药是大哥从前给我的,也不知道过期了没。”沈兰溪嘟囔一句,又自言自语,“在这儿应是不会过期吧,不是都讲究年份越久越好的嘛……”
祝煊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问:“什么?”
沈兰溪摇摇脑袋,用手指沾了那药膏,动作轻柔的给他上药。
微热的指腹甫一碰到那伤处,祝煊克制不住的抖了下。
沈兰溪仰头瞧他,“弄疼你了?”
“不疼”,祝煊说着稍顿,“有点痒。”
闻言,沈兰溪把手里的药膏塞给他,“那你自己上药吧。”
祝煊与她对视,忽的轻笑一声,喉结滚了两滚,嗓音轻润, “可我,想让你疼疼我。”
这话与求偶的孔雀有何区别!
沈兰溪难得生出几分羞臊,避开他明晃晃的眼神,手指轻轻的落在他膝盖上,把那药膏涂匀,低声吐出一句,“已经心疼了。”
屋内很静,但气氛却又莫名胶着。
两个膝盖涂好,沈兰溪身上已然冒了汗,把那白瓷瓶盖好,扔到他怀里,“只此一次,再伤了自己,便不要让我知道。”
这话说得别扭,明明是不想他再受伤,但出口后却显得不近人情。
“我睡了,你自己晾着吧。”沈兰溪说罢,脱了鞋袜钻进了被窝里。
这次倒是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烛火烧到头,火焰跳了两下后忽的熄灭。
黑暗里,男人低低的笑了一声,语气无奈又宠溺,“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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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一早,沈兰溪与祝煊去正院儿请安,顺便留在老夫人院子里用了膳。
自年夜饭知道沈兰溪食量,老夫人一边说她吃的多,一边又让人多备一些吃食,沈兰溪喜欢吃的那几道都有。
她算是知道祝允澄小朋友的傲娇和别扭是哪来的了。
沈兰溪腹诽一句,又夹了一个汤包送进嘴里。
馅料调的好,汁水鲜美的很,吸一口便是满嘴香,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车已经让人装好了,你们慢些吃,不必急。”祝夫人道。
沈兰溪点点头,笑盈盈道:“多谢母亲。”
大嬴朝没有初几回娘家的规矩,随性得很,今儿回去也不过是沈兰溪想见见她那大哥。
用过早膳,沈兰溪便拖家带口的带着那父子俩回了沈家,只府中气氛沉重的很。
“怎么了,出了何事?”沈兰溪敏锐的觉察出不对。
被林氏派来迎她的红袖垂着脑袋,面色难看的紧,低声与她耳语,“郎君前儿回来时,带回来一女子,说是要纳为妾室,少夫人当晚便把郎君赶出了院子,自己也锁了院门,至今未出,便是年夜饭也没吃。”
闻言,沈兰溪立马止了脚步,掉头就走。
大过年的,不吉利的事莫要来沾惹她啊!
祝煊赶紧抓住她手臂,莫名又小声:“怎么?”
“回家去!”沈兰溪恼道,“我那混球哥哥还带回来一个小的!”
同为女子,她自是站在她嫂嫂的立场去想这事,压不住的怒火蹭蹭直冒。
听见下人禀报,匆匆赶来的沈青山便听得这么一句,额上的青筋直跳。
“沈兰溪!”
有些严厉的一声,引得两大一小皆回头。
男人身形魁梧,瞧着就结实,面皮黝黑,是积年累月晒得,一身劲装穿在他身上很显精神气,只是脸色不算好。
他还气?
沈兰溪脸色黑乎乎的瞧他,一点都没了重逢之喜,开口便道:“亏得我还眼巴巴的来瞧你,你倒好,自己回来不算,还带回来一个,你让嫂嫂如何自处?”
“两年不见,脾气长进了不少啊,回了家,院子还未进便扭头要走?”沈青山无奈的叹息一声,“月前收到母亲来信,说你出嫁了,都为人妇为人母了,脾性却是越发的急了,过来,给哥哥瞧瞧。”
他说着与她招手,如从前从校场回来给她带了好吃的一般。
到底是多年未见,沈兰溪瞪他一眼,但也走近了。
沈青山在她脑袋上轻拍两下,笑道:“好似长高了些,也出落得更好看了,此次回家,兰茹不在,你也出嫁了,倒是冷清了些。”
沈兰溪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你再回来的晚些,莹姐儿都出嫁了。”
两岁的奶娃娃出什么嫁?
“净浑说。”沈青山教训一句,这才瞧向祝煊,“这位便是妹夫吧?”
祝煊上前两步,拱手道:“正卿见过兄长。”
“沈家舅舅。”祝允澄也问安道。
“一家人,不必多礼。”沈青山笑得满意,“从前只是听闻,祝家二郎才高八斗,如文曲星下凡,今日终是得见了。”
沈兰溪不耐得听他们之间客套,率先往厅堂走。
“你与那女子如何了?肌肤之亲?海誓山盟?”沈兰溪问。
“说甚胡话呢!”沈青山黝黑的面上竟是有些红,窘迫道:“我与她什么都没有,她无处可去,我既是救下了她,她要跟着,我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家里别的不说,给她一口饭吃还是行的。”
这话是真心的,他回来的晚了些,刚巧赶上年夜饭,谁知不等他把话说完,潘氏便起身回了院子,还让人把他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行个屁!”沈兰溪简直要气得冒烟,控制不住的一脚踹在了他小腿上,藏蓝色的衣袍上顿时沾染了一个鞋印子。
祝煊悠悠的挪开视线,只当没瞧见。
下首坐着的祝允澄却是瞧得津津有味,神色灵动的紧。
沈青山听她骂粗话,太阳穴的青筋狠狠一跳,刚要开口,却是又被这个小混蛋抢了先。
“你就是个傻的!”沈兰溪怒其不争的骂一句,“她要给你做小,这事也是她说的吧!”
“她在府中,总得有个名分——”沈青山开口。
“我问你一句,你是想给她个容身之所,还是也有心思要纳她为妾?”沈兰溪打断他的话。
“前者。”
沈兰溪心里有了数,不欲与傻子多说,直接吩咐道:“你去把人找来,带去母亲院子里。”
说罢,又吩咐元宝,“你去嫂嫂院子请人,若是还不开门,便让女婢传话,说是母亲做主,许他们和离。”
潘氏这般,不过是不想和离,也不想同意沈青山纳妾,这才躲着的,只是这事终归要解决,拖一日,夫妻便离心一日。
闻言,沈青山立马急了,“和什么离?你别瞎胡闹,我不和离。”
沈兰溪白他一眼,“这时知道急了?早干啥去了?嫂嫂给你养儿育女,在家替你侍奉双亲,你倒好,带回来一小的,开口便是要纳妾,若我是嫂嫂,把你赶出院算什么,还要断了你第三条腿,日日替你招妓,让你眼瞧着那女子,却是碰不了!蚁噬之痛,才是我送你的和离礼。”
说罢,冲元宝侧了侧头,道:“元宝,去。”
“是,娘子!”元宝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麻溜的滚去替她家娘子请人了。
“言语粗俗!比我这个粗人还粗!”沈青山斥责一句,深吸口气,眼神往旁边静坐喝茶的人身上瞥了眼,又忍不住替她解释,“就这张嘴厉害。”
奈何沈兰溪不领他这份情,冷哼一声,“真与假,一试便知。”
说罢,她便要往林氏院子里去。
身后忽的一阵脚步声,祝允澄兴冲冲的跟了上来,“母亲,我与你一起。”
“你去做甚?看戏?”沈兰溪垂眸瞧他。
祝允澄连连点头,一双眼澄澈,闪着些兴奋。
“澄哥儿,不许胡闹。”祝煊放下茶盏,训斥道。
沈兰溪回头瞧他,面色不善,有些迁怒,“澄哥儿虽是年纪尚且,但也该学着识人了,不然像某人似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自己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任人攀爬,惹人心烦。”
这话含沙射影的厉害,沈青山却是半句辩驳不得,摇摇头,败给了她那张嘴。
主院里,林氏歪在榻上,红袖立在旁边给她揉着额角。
“母亲。”沈兰溪入内,屈膝行礼道。
祝允澄跟在她侧后方,也拱手行礼。
“来了”,林氏睁开眼,瞧见那小孩儿时微怔,“澄哥儿也过来了,与你母亲坐。”
“听说你方才把你兄长骂了一顿?难得见你管这些事。”林氏问道。
沈兰溪在沈家二十年,莫说是发脾气,便是与人争执都很少,旁人说她性子沉稳,大气端庄。林氏却是知晓,她这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把自己置于旁观者的椅子上,瞧着这一大家子像是唱戏的角儿似的,自是活得自在懒散。
沈兰溪坐在凳子上,面色犹不好看,坦然道:“兔死狐悲罢了,嫂嫂的今日,谁知是不是我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