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窈神色僵硬,不悦的瞧一眼沈兰溪,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沈兰溪轻哼一声收回视线,与那插嘴的婶娘好生道了谢。
“你虽面嫩,但驭下要严,不然旁人不会听你的话。”那婶娘板着脸与她说。
沈兰溪立马一脸受教的点点头,“多谢婶娘教导,二娘定然谨记于心。”
祝家主带着一众族人给祖宗扫墓插柳后,午时回来于前厅用饭。
清明时忌火,吃喝都是凉的,下人摆膳倒是很快。
沈兰溪咬着根撒子扫了眼,没瞧见韩氏,倒是颇感意外。
韩氏为妾,虽不可与他们一同扫墓祭祖,但是今日祝窈这个亲女儿回来了,祝家主竟是也没让她来一同用饭。
待祝家主坐下时,沈兰溪才与祝煊一前一后的于桌前坐下,端庄守礼。
“父亲,我难得回家一趟,让人去喊小娘来一同用饭嘛。”祝窈坐在祝家主另一侧,抱着他手臂撒娇道。
祝家主轻皱了下眉,“不可胡闹,于礼不合。”
“都是自家人,何必讲究这么多。”祝窈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长辈没动筷,小辈自是不能先吃,沈兰溪被迫欣赏着这场戏,连着祝家主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也瞧得分外清楚。
哎,男人啊!
沈兰溪心下叹息一声,便听得旁边响起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
“可是,没有椅子了啊”,祝允澄眨巴着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要坐在祖母的位置上吗?”
祝家的椅子都是按长幼排的,空着的两个,除了老夫人的,便是祝夫人的了,饶是祝家主也坐不得老夫人的位置。
“长辈说话,不许插嘴。”祝煊嗓音淡淡的训斥一句,敷衍至极。
沈兰溪垂首,掩下克制不住的笑。
祝允澄:“是,孩儿知错了。”那桌下的胖脚晃了晃。
祝家主眉心一跳,拨开手臂上的手,厉声斥责道:“你母亲用心教你规矩,如今却是一点分寸都没了吗?你小娘是妾室,如何能于前厅用膳!”
沈兰溪扣扣指甲,憋不住了,一副顾全大局的语气道:“父亲莫要动气,妹妹也是许久不见生母了,这才没了规矩,但她有句话说得不错,都是自家人,应是互相体谅,父亲说得也对,妾室不能于前厅用膳,礼不可废,既如此,不若中和一下?”
顶着几人的视线,沈兰溪温吞的说完那句,“唤韩姨娘来给父亲布菜吧,想来,韩姨娘定是欣喜的。”
祝窈立马瞪了过来,眼里蹭蹭直冒火。
好狠的沈氏!杀人诛心!
沈兰溪回之一笑,轻柔道:“妹妹不必谢我。”
既是盯上了祝夫人的位置,那就好好受着。母女情深的戏码,她也许久未看了呢!
祝家主丝毫不觉什么,反倒用了沈兰溪这主意,唤人去喊韩氏来。
都是冷食,还不到天热之时,吃着有些没滋味,便是那母女俩憋屈的表情足够下饭,沈兰溪吃的也不多。
过节休沐,午后,祝煊带着沈兰溪出了府,径直往东阳酒楼去。
“先喝碗汤暖暖,吃了一顿凉食,肚子该难受了。”祝煊把一碗奶白的蘑菇浓汤放到她手边,不自觉得唠叨。
沈兰溪夹了一筷子鱼肉喂他,拿起汤匙喝了口热汤,胃里顿时暖暖的。
“怎的不喊澄哥儿一起?他午时也没吃多少。”沈兰溪问。
祝煊头也不抬,夹了一大块鱼肉,仔细挑了鱼刺后放到她碗里,“一用过饭,他便钻进房里吃点心去了,哪里饿得着。”
沈兰溪眉眼弯弯,忽的生了几分约会的感觉,问:“我的胭脂水粉用完了,郎君陪我去买吗?”
约会嘛,不就是吃饭逛街看电影。
“嗯。”
“还要去听戏。”
“好。”
男人带着这个朝代的古板与含蓄,不会在街上亲密的牵手揽腰,沈兰溪也不为难他,饭后消食一般带着他在铺子里穿梭闲逛,想起他送她的那枚祖母都嫌的戒指,索性指着铺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与他一一讲过。
“……这种的端庄典雅,最适合母亲用了,像是这枚珠钗,花枝上缀着珍珠,是少女款式,二八年华最为合适,再看这个白玉簪,上面雕刻腊梅——”
“我能先去旁边的铺子里买笔墨纸砚来记吗?”祝煊一脸认真的问。
沈兰溪张着嘴,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颇为嫌弃的摇摇脑袋,“孺子不可教也。”
说罢,又装作夫子一般,捋了下不存在的胡须,阔然道:“罢了,还是随我去玩乐吧。”
祝煊:“……”
颤抖了两下的唇角还是没忍住缓缓勾起,一声清朗的笑从喉间溢出。
街边卖的小食不少,沈兰溪哪个都想尝尝,吃过几口便塞给了祝煊,又奔向下一个摊子。
教养礼仪使然,祝煊从未有过在街上边走边吃的体验,不过片刻,手里便满满的是她吃剩的小食。
“嗯?你嫌弃我?”沈兰溪拿着一串热糖糕,威胁似的眯眼瞧他。
不见凶狠,倒是添了几分可爱,祝煊瞧着,想捏捏她的脸,但在这街上,只得作罢,还好声好气的与她解释:“边走边吃……不雅。”
沈兰溪就喜欢祝煊这点,他坚持自己的看法,却是从不会以自己的看法来要求她,甚好。
眼珠子转了下,坏主意压都压不住,纤细的手扯着人家郎君的衣袖,直把人往小巷子里扯,两边瞧一眼,咬一口糖糕又踮脚喂给他,一双眼里满是坏笑,还调笑的问:“甜吗,小郎君?”
朗朗乾坤,身着月牙白衣袍的小郎君咽下嘴里被堵进来的糖糕,故作镇定道:“不过尔尔。”
本是故意惹人的话,却是不料那小娘子赞同的颔首,“确实不及小郎君的嘴巴甜。”
勉强竖起的高楼瞬间轰塌,祝煊轻呵一声,笑意里透着几分罕见的野性,“不长记性?”
沈兰溪脑子瞬间炸了锅,眼里的调戏如潮水般退去,后退两步求饶道:“我错了!”
谁人认错这般大声?理直气壮的很。
祝煊刚想开口,却是见一人倚在门前贴着的红对联儿上笑着看戏。
注意到祝煊的视线,沈兰溪疑惑的回头,不由得‘咦’了一声。
“少夫人安好?”许有才目光灼灼的笑,身上的书生才气被痞气代替。
“竟是不知这般巧,又遇见许大人了。”沈兰溪也笑着打招呼道,心里却是思忖自己方才放浪形骸的举动有没有被人家瞧见。
虽是她不在乎丢脸,但是这位小祝大人是要面子的,总不能让他丢了小包袱吧?
许有才视线转了转,似是无奈的对上祝煊的目光,有理有据道:“祝大人这般瞧着我做甚?分明是你们夫妻挑了我家门口亲热的,焉能怪我?我也很为难的啊。”
假模假式,哪里能瞧得见几分为难,明显是看戏看得欢喜呢。
沈兰溪腹诽一句,撑着厚脸皮道:“那是我们不懂事了,许大人莫怪,我们去挑旁人家的门。”
说罢,她作势要拉着祝煊往巷子深处走,被一道声音喊停了脚步。
“遇见即是有缘,两位不若进来喝杯茶,歇歇脚。”许有才一副热情好客的架势,拿着羽扇的手做出了恭迎的姿势。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祝煊瞧了眼那门扉, 淡声道:“茶就不喝了,改日备了薄礼再来叨扰。”
沈兰溪温婉一笑,一副夫唱妇随的乖巧模样。
往回走时, 已近黄昏, 两人路过杜府, 门上的封条去了,庄重的匾额也摘了, 似是不知主人家姓氏。
只那门口, 一群人挤作一团, 手里拎着什么,或是挂着竹篮, 布巾盖着,瞧不真切, 不过看着甚是热闹。
沈兰溪不由得驻足, 踮脚想要瞧个分明,好奇道:“那是在做什么?”
“杜伯父辞官要还乡, 皇上准了, 另赐了黄金百两,杜伯父把那钱送去了东霖学堂, 当作是京中贫苦人家孩子的束脩,这许是那些人家感念其恩, 特来答谢的吧。”祝煊说着,把踮脚看热闹的人拉回来。
前两日, 他与许有才和向淮之一同把营私舞弊一案写做了奏折,在朝堂之上奏禀,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分毫没有私藏。
真正营私舞弊的人虽是没查到, 但是也能证明杜大人是被冤枉的,如此还把人关押诏狱实为不妥,几个肱骨老臣在朝上一同请求放人,使杜大人官复原职,皇上脸色虽难看,但也不得不让下令将人放了。
只是当日几近退朝时,杜大人在外请求面圣,于一众昭昭中,主动跪请乞骸骨还乡。
入狱一趟,那才气卓然的人不见了,身着白衣跪于大殿之人,乱了发,折了腰,面如土色。
一时间,朝堂之上哗然,众官相劝,吵闹得宛若菜市,只那被劝之人恍若未闻,垂眸抿唇不语。
峰回路转,得了这么一句,皇上神色变得温和许多,出声宽慰几句,见他坚持,最后只得是一脸遗憾的准了,又赐了布帛银两给他当盘缠。
“我上回与母亲一同来参加赏春宴,言辞间家里似是与杜家相交甚笃。”沈兰溪疑惑道。
祝煊‘嗯’了声,“杜家原出济南,杜伯父与父亲一同上榜,榜眼探花,后又一起共事几十年,感情自是比旁人深些。”
“榜眼探花?那状元郎是谁?”沈兰溪生出了听故事的心,好奇的问。
“是我叔叔。”一道声音平白插了进来,带着些病里的孱弱,却是耳熟的紧。
沈兰溪循声瞧去,就见袁禛立于她身后两步远,比上回见瘦了许多,身上的袍子宽松的厉害。
她有心想听听这少年漾春风的故事,却是闭了嘴,不敢多问。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人危险的很。
祝煊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把沈兰溪拉至身后,面色无波的与他打招呼,“袁郎君。”
“祝大人。”袁禛与他颔首见礼,又转头咳了几声,面上涌起些血色。
沈兰溪听得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忽的觉得自己喉咙也有些痒,乖乖躲在祝煊身后轻咳了两声,忽的对上了他瞧过来的视线。
“怎么?”祝煊问。
沈兰溪鼓了鼓脸,似是有些气,“听不得咳嗽声。”
这是病,但治不好。
“旁边有茶楼,袁某可否请祝少夫人润润喉?”袁禛一副守礼模样。
哪是喝茶,分明是要讲故事与她听!
沈兰溪心里纠结,祝煊没查到那卖答案的人是谁,但她有些猜量,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是哪有袁禛这般的,还主动往小祝大人脸前凑!
茶楼雅致,木质楼梯,踩上去还会咯吱咯吱的响,包厢里,木窗撑开来,树叶的清香与茶香在微风中交融飘荡。
沈兰溪像是头天没复习的裸考考生一般,心里惴惴不安,委婉道:“其实,我没那么想听故事……”
“但袁某想说啊。”袁禛倾身为她斟茶,笑道。
沈兰溪抠抠手指,往门口又瞧了一眼,气道:“你敢说给我郎君听吗?”
“少夫人也可唤祝大人一同来坐。”袁禛丝毫没有被威胁了该有的神色。
他这般气定神闲,沈兰溪反而犹豫了,没好气的道:“天色不早了,有话快说,休想赖我一顿晚饭。”
袁禛侧头又咳了两声,才一手撑着下巴,似是喃喃自语:“从哪儿开始说呢?嗯……先说我叔叔吧。”
那个状元郎?
沈兰溪心里问了一句,面上却不显。
“我叔叔袁岚,京城人士,学于东霖学堂,于十五岁那年下场科考,不负先生所望,摘得状元头衔……”
嗓音如夏风徐徐,沈兰溪似是窥见了那少年英才头戴金华乌纱帽、打马游街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东霖学堂,先帝御笔题名,其中先生皆是学中大拿,京中子弟趋之若鹜,先人逝去,后继者不兴,终是难掩颓败,直至袁岚于十五岁之年,在科考中一举夺魁,才使得这座学堂兴往日风光。
“我叔叔好酒爱交友,没多久便与同样身负才华的杜行知引为好友,二人一同以文会友,还办了安荣院,收养流落街头无父无母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珠算作画,时人戏称他们为‘左袁右杜’,只好景不长,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两个大男人总是同进同出,时日久了,难免有人觉察出些什么来。”
沈兰溪眉梢一动,眼睛都瞪圆了。
劲爆啊!
袁禛扫到瞬变的神色,轻笑一声,饮了口手里捧着的热茶,才又徐徐道:“我叔叔好男风,杜行知亦是,二人在断袖之癖的传闻前,便已互通心意,不离身的玉佩送了,手中的中书君送了,就连身子都互相给了,只那约定好相守一生的话,只我叔叔当了真,被人瞧见亲热时,我叔叔认了,受尽白眼与嘲讽,等来的却是杜行知一句‘饮酒不识人,当真抱歉’。”
沈兰溪一巴掌拍在桌上,杯里的热茶被震得晃了晃,一张芙蓉面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禽兽啊!
“朝堂上风言风语起,叔叔被罢官,学堂的先生可惜他一身才气,引荐他入堂为师,只那一双手,再也写不出引人传诵的诗词,作不出众人交相称赞的画作了,没多久,那学堂里似疯似痴的先生,躺在来年初春的鹅绒飞雪之上,再未醒来。”袁禛说着,手指沾了茶杯里渐凉的水,似是在桌上随意的涂抹。
沈兰溪垂眸,只见那窗外景色,赫然跃于楠木桌面之上,同样是寥寥几笔,却是甩了祝允澄过年时画的猪脚十条街。
“也再无人,手执戒尺站在我身后严厉教导。”话音悠扬,缱绻中是藏不住的落寞与哀伤。
沈兰溪张了张嘴,干巴巴的冒出一句节哀顺变。
袁禛似是被她这话逗笑了,眼睛弯了弯,后又变得锋利,似是插了一把刀。
“安荣院里小孩儿二十一人,我是最大的,安葬了叔叔后,接管了他手中的铺面钱财,替他把那些小孩儿养大,一年复一年,有长大的,却又来了新的,总不得闲。我也眼睁睁的看着杜行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官拜宰相,每他升官之时,我都要咒骂一次老天瞎了眼,却也无甚用处。”
“所以,我动了手,用他最得意的文章送他入了诏狱,从云端摔到尘埃里的滋味,他也该尝一尝了。既然老天无眼,那我就来做这双眼!”袁禛恨意滔天,脖颈上的青筋暴起,透出几分青紫来,一双眼红得似是入了魔。
沈兰溪立马屏息,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你……”
“他以为散尽钱财送去书院,便能抵消他手上的人命了吗?他做梦!”袁禛暴怒一句,复又闭眼平息。
沈兰溪平日里哄人的话,此时半句说不出,只觉得难过,余光忽的扫到门外踟躇的影子,却不由弯了弯唇。
“我做错了吗?”袁禛睁开眼问,声音很轻,似是在迷雾里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