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慕知一看,乐了,又转头问那个气势汹汹的青年:“你看,那你怎么把人家吉他剪了?”
第六章
“我订了今天的火车票,他把我身份证掰了,这样我就走不了了。”
此时此刻,三个人端坐在简绍从家的客厅里,这是姜慕知第一次知道隔壁2102内部长成什么样子,深蓝与橘红色相撞的装修风格,几何形的家具很多,空间开阔,看上去很有艺术气息,这倒是跟姜慕知想象中会出现的黑白灰设计并不相同。
已经进入房间,潘盛林的音量比刚才在楼道里要小了一些,不过,他仍旧愤慨,对着简绍从慷慨陈词。
姜慕知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简绍从有个乐队,而潘盛林正是那支乐队里的鼓手,乐队经营不善,成员自然也就拿不到足够的钱,所以潘盛林决定退出不干了。
“你不能说走就走。”简绍从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一句话。
姜慕知盯着他的脸,看不出他到底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当中,也许这正是他昨晚醉酒出现在楼梯口的原因,又或许还有更多的,但目前姜慕知还并不清楚。
她现在坐在中间听两个人吵架,其实有点尴尬,但是潘盛林坚持认为必须要有第三个人在场,否则简绍从很有可能再次不听完他的意见就做决定,而他认为,既然简绍从一大早上是从姜慕知家里出来的,那两个人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一定要姜慕知留下。
当然,事实就是乌龙,姜慕知和简绍从才认识多久,根本不可能插手他乐队的私事。
潘盛林见简绍从态度坚决,又迂回换了个方式试图以情动人:“小从,乐队建立起来几年我一直拿你当弟弟,我知道你在这里面付出很多心血,但是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到了一定年龄是要养家糊口的。”言下之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一直吃着家里、用着家里。
简绍从的眉毛皱起来,他明白潘盛林的意思,但是……
“钱不够,我可以……”
“亲兄弟明算账!”潘盛林被触动到了敏感的神经,嗓门再一次拔高,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用你的钱支撑乐队,一天可以,一年可以,五年呢?十年呢?音乐是你一时间的热情,但谁又能保证一辈子!我是一定要走的,你得理解我,首都的消费不是所有人都能消耗得起,你就当我是北漂失败了吧!”他一拍桌子愤怒起身,想必再次出门就准备奔着派出所重新办个新的身份证。
姜慕知听了半天,云里雾里,此时终于没忍住发问:“允许我插一句,你们乐队怎么了?”
“他……”“没怎么。”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简绍从“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别看平时觉得这人纤瘦,有了对比的时候,姜慕知这才发现简绍从的个头其实让人挺有压力的。
“你要走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简绍从突然松了口,“但不是现在,这么突然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还因为一时的愤怒剪了我的吉他……你知道乐器对于乐手来说到底是什么。”
“那你还掰了我身份证呢!”潘盛林叫嚷道。
“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简绍从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拉开自己的房门,“现在请你出去。”
伴随着房门砸上发出的巨大响声,潘盛林离开了房间,这大清早一架看得姜慕知瞠目结舌,登时对自己隔壁这位邻居有了全新的认识,她站在那里,正琢磨着要不要走,转头就发现简绍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蹲坐在了地上。
姜慕知瞪大眼睛,顾不得其他,上前拍他:“喂,你没事吧?你……你该不会是哭了?”
简绍从用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胸口,努力克制着大脑里的天旋地转,他咬着嘴唇发出几个音节。
低血糖。
几分钟之后,姜慕知总算是将他重新扶到了沙发上,顺便又根据简绍从的指路从冰箱里拿了盒巧克力出来,姜慕知对着手里的巧克力盒子一挑眉,开口缓和气氛:“行啊,你还挺会吃的,我上次吃这么贵的巧克力还是别人送的礼物。”
“没人送我。”简绍从一句话把天聊死了,他取了块巧克力放嘴里,坐在那里缓了一会,“谢了。”他说。
姜慕知心说今天幸好不用上班,要不然现在就算是飞去公司也得迟到了。
“刚才那个,是你们乐队的成员?”她问。
“鼓手,他那人就这样,一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就撂担子不干。”简绍从破罐子破摔了,可能是想着姜慕知反正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正好他在这会又缺个人说话,“昨天因为排练有点……小摩擦,把我吉他剪了,扭头就走。”
姜慕知点点头,她其实知道,每一个乐队能组起来都不容易,大家也都是经历过磨合期的,排练吵架是常有的事,怎么也不至于要把乐器都毁了的地步,如果真是这样,只可能是积怨已久。
但是,这些显然不适合跟现在的简绍从聊。
姜慕知换了话题:“你们乐队是做什么的?”
“摇滚。”简绍从回答。
姜慕知眼神一亮,她确实来了点兴趣:“那刚才他说你们乐队有问题,又是怎么回事,是接不到商演吗?”
不知道为什么,姜慕知就是觉得简绍从手底下出来的曲子不应该质量太差,她决定将这种盲目的信任归结为到目前为止简绍从一直表现得很可靠上,至少,在修电闸和做家务上是这么回事。
“不是接不到演出。”简绍从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回答姜慕知的问题,伴随秒针走过发出的“嘀嗒”声,他垂下了自己的头,声音沙哑,“我不太想聊这个。”
“对不起。”姜慕知没有再继续追问。
“但我这里有个办法,也许对你们还有点帮助。”她觉得自己和简绍从也算是有点缘分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你们乐队做的歌发给我一份,假如能通过评审的话,我们可以合作。”
简绍从抬起头来,愣怔了片刻:“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后知后觉,自己和姜慕知有过这么多接触,甚至都已经昨晚留宿人家家一晚上,还不知道对方的职业。
“我现在正在MILLION WAVE做经纪人。”姜慕知没有说太仔细。
MILLION WAVE的名声早就扬名国内外,其中最拿得出手的案例几乎清一色都是摇滚乐,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几乎不可能不知道这家公司。能拿到MILLION WAVE的合作虽然不代表一定能大红大紫,但其商业价值一定是得到充分肯定的。
其实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就是差一些时运和机遇,而姜慕知现在已经将打开大门的钥匙放在简绍从手里,他只要有足够的实力,那么收获名利也只是时间问题。
姜慕知见他半天没有回答,再次补充道:“但是我得提前跟你说好,我只是给你一次机会,我的意见并不作数,只有整个团队认可你们,我们才能跟你签合作。”
“我……”简绍从回答道,“对不起,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不能接受你的邀请。”
被拒绝了,姜慕知确实感到很意外,不过意外之余,她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被影响到情绪或者怎样,她不是那种喜欢计较的人,自然也不会就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认为简绍从是不知好歹又或者怎样。
姜慕知想,也许只是因为简绍从认为乐队做出来的曲子并没有到他满意的程度,又或者他认为两个人的关系还不到这个地步,又或者他认为乐队的情况不适合在这个时间节点谈合作……
都有可能。
姜慕知没有因为这个纠结太久,第二周还是正常上班去了。
电梯到达指定的楼层,姜慕知却觉得今天公司里的氛围有些不同寻常,外面茶水间里站着几个年轻的助理,没有注意到姜慕知过来,正在贴着彼此说悄悄话。
姜慕知不是有意要偷听的,但是她在对方字里行间中捕捉到了“万娅”的名字,于是停下来,站在茶水间门口听了一会。
万娅的弟弟来了。
此时,A座企制部正是鸡飞狗跳的时候,一个男生不顾保安的阻挡,不依不饶一路坐电梯上去,蹲在企制部门口大喊万娅的名字,旁边的人围过来,公司里最不缺少要听八卦的人。
“怎么回事?”Jacob穿着一身花衬衫,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到男孩面前,好奇地打量他,“你是谁,找万娅干什么?”
“我是她弟弟。”面前的男孩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学生,还没出校园那种,他染着一头璀璨的金发,耳朵上打着耳钉,“她今天来公司没有?”
正在他站在那里吸引眼球的时候,万娅姗姗来迟,她推开人群,试图将万煊拉到办公室外面,但是万煊纹丝不动,站在那里自顾自说道:“姐,妈说让你这周末回家吃饭,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有什么事出去说不行?”万娅不耐烦道,她的脸颊发红,显然是受不了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糗。
“哎哟,部门里都是自己人。”Jacob拖长声音,乐呵呵道,“不就是吃个饭嘛,弟弟你怎么还找到公司里来了?”
第七章
万娅有个弟弟,小她七岁,这件事姜慕知一直都知道。从她们大学刚认识开始,姜慕知就见识到了万煊的厉害,那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姜慕知去办公室溜达了一圈,看没什么事,立刻就朝着企制部走去,不出她预料,万煊就站在办公室门口跟万娅理论起来。
“姐你还拉黑我,太不够意思了。”万煊的嘴撅得能挂油瓶。
万娅烦透了,但她又不能当着公司那么多人面跟自己弟弟说重话,只能含糊其辞:“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管你借点钱!你工作了,我可没有,再说我这笔钱是会还……”
“你们部门干嘛呢,怎么都围在这里?”姜慕知向前一步,食指象征性地在门上叩了三声,她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挺无辜的。
众人见有其他部门的人过来,这才作鸟兽散。
姜慕知扭头看向万娅,对她勾了勾手:“学姐,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
万娅跟随姜慕知,一路走到A、B两座大厦中间的空中走廊,这里没什么人,是可以说话的地方。而万煊这个小子,也如同跟屁虫一样,跟在万娅身后,生怕他姐对他还不够重视似的。
姜慕知瞥了他一眼,严厉道:“你又来干嘛了?”
万娅性格软,又是做姐姐的,家里人总是说教她,叫她让着弟弟,因此才老被万煊拿捏,但姜慕知可不吃这一套,只要有她在的时候,万煊休想得到她一个好脸色。这小子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姜慕知对他摆臭脸,他也知道收敛一些。
万煊清了清嗓子,含糊道:“我姐把我拉黑了,我就只能来公司找她。”
“为什么拉黑你?”姜慕知又问。
“我管她借点钱,哪知道她那么大反应!”万煊说到这里又不干了,嗓门逐渐拔高。
姜慕知冷哼一声:“怎么着,你在本地上个学,家里头一个月给你三千,还不够用?你不问问你同学一个月生活费都是多少。”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有个项目。”万煊说,“我一个特别靠谱的师哥推荐的,我上次给我姐介绍,话才说了一半,她就一个劲儿说‘不行不行’,好歹听我说完话吧。”
万娅因为恼火整张脸通红,她反驳道:“要是真有靠谱的东西,人家自己不早就闷声发大财去了,哪里轮得上你,少说两句吧。”
“算了算了。”万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但妈说让你周末回家吃饭,这你得答应吧?你已经多久没回家了,你一不在家,妈就老在家里念叨,你说你也偶尔孝顺孝顺她老人家,行吗?”
“孝顺”两个字拿来压人总是凑效,万娅不得不答应周末回家的事情,姜慕知在旁边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没掺和别人家里的事。
其实,姜慕知近来还有个任务——给鳄梦乐队物色一个新主唱,原本她跟万娅是约定好了这周末去市西边一个live演出,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新面孔,但万娅经过她弟弟这么一折腾,显然把这件事忘了个精光。
姜慕知了解她和家里的关系不太好,因此不想这个时候添乱,算了,live的事情回头再说。
姜慕知回办公室重新整理了鳄梦乐队近一年的报表,拿到卢任矢的办公室给他过目。
老卢的办公室里常年萦绕着一股墨水的味道,书架上书很多,而且不是那些畅销的成功人士宝典,大部分都是些文学作品,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平心而论,卢任矢在整个功利竞争强烈的大环境下,已经算是个不错的上司——他喜欢给自己底下的人机会,只要你表现出诚恳的态度和相应的付出。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鳄梦乐队在几年前出事之后,虽然成绩一路下滑,早已无法与往日相比,但A&R部B组仍旧没有放弃它。
姜慕知,A&R部B组的组长,她是从中出力最多的那个。
卢任矢今年四十岁,那张略显正直的国字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皱纹,他透过镜片仔细看着姜慕知拿上来的东西,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姜慕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等待对方提出意见。
“这报表上给出来的数据可不太乐观,跟去年提出来的期待值有点出入。”卢任矢放下手中的文件,似笑非笑看向面前的这位晚辈,他挺喜欢姜慕知的,字面意义上的喜欢,卢任矢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上,那就肯定看明白职场这一套东西了。
姜慕知一个女人,在虎狼环伺的地方,从助理一路升到副总监的位置,办事聪明利索,最重要的是,卢任矢看好她在音乐上的品味,换句话说,他看好她在市场上的选择。
但是……
“慕知,有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在鳄梦身上放了太多精力,他们的主唱已经换了两个,最近拉的商演也没溅起半点水花。你作为B组组长,手下那么多艺人等着,你的精力却仍旧放在这么个老乐队身上,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们乐队的能力并不差。”姜慕知说,她一如既往是公事公办的表情,没起什么波澜,“虽然是一支老牌乐队,现在的成绩平平,可我觉得也不应该忘记它曾经最辉煌的时候,当时咱们部门的情况您也知道,有这么一支乐队顶上来实在是难得,既然能成功一次,就有第二次。”
卢任矢用手中的笔敲了敲桌面:“我跟你就不绕弯子了,慕知,当年要不是有严致君,鳄梦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成就,我知道你和……严致君,你们之间有一些旧恩怨,但是我想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
“既然您直说了,我也直说。”姜慕知笑了笑,“我在鳄梦身上的决定确实跟严致君有关,但光是一个前男友还不足以左右我的市场判断,乐队演出不是主唱一个人的舞台,乐手也绝不是主唱的附庸。鳄梦走了一个严致君,留下来的也依旧是精锐……再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他们一个机会。”
城市又下雨了。
北方今年的夏天好像总是有很多雨水,姜慕知在学生时代曾经一度很喜欢下雨,喜欢对着成片的灰色乌云思考许多哲学问题,也喜欢不打伞就冲进雨里,在心中吵嚷有关“自由”“理想”以及种种一切青春期的热门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