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走上前去,见到嬴都护身旁有一个十分精致的武器架,上面竖着架起一柄做工精湛的长柄锤。
她笑着细看了看:“这倒同我从前使的那个有几分相似。”
嬴都护笑道:“我就说我帐下好像是有谁从前好使锤的,也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是贤姪。”
她摇摇头:“我这几年也收起来不大使了,不怪大都护一时想不起来。”
一旁献宝的一位年长的幕僚笑道:“听闻姜帅这次武举折桂,便是使的从前那锤,只可惜我们离得远,没能亲眼一见英姿。”
姜严著哈哈一笑:“我那锤被我姑妈摆起来做展览了,老先生若想看,改日我叫人送了来,当面给您老耍一套,不值什么!”
另一位年轻的男幕僚凑趣道:“何必还麻烦人送来,就用这柄耍上一套,不也是一样?”
姜严著没搭茬儿,心想这幕僚好不醒事,不过客气客气,竟还蹬鼻子上脸起来,但她没表现出来,岔开话题笑问道:“这样好锤,从哪里得来的?”
嬴都护见问,说道:“是咱们蜀地西南的那个铁矿山,最近又开采了一个新的山头,铁矿石质量比先更好了,这柄锤就是新铁打出来的,来,你拿下来掂掂份量。”
听说是西南铁矿,她想到自己的那个八瓣莲花长柄锤也是从那个矿里出来的,是八年前嬴华风自己画的图样子,亲自看着兵器匠给她打的。
她回想起自己收到那柄锤的时候,见到是个莲花苞的形状,锤柄上还刻满了雕花和经文,笑问他道:“这个造型,你这是怕我杀生太多造孽吗?”
嬴华风笑着摆手说:“不是不是,你看这锤柄上刻的是地藏经,凡是被这锤送走的,原地超度,大慈大悲,功德无量!”
他见姜严著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也低头笑了,两个人站在松州军营的校场里,映着夕阳,形成一副温馨的剪影。
姜严著眨了眨眼睛,猛地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见嬴都护已经将那柄锤从架上拿了下来,递过来给她。
她伸手接过来掂了掂,倒是不重,感觉比她的那一柄要轻不少。她随手比划了两下,这铁确实硬度强些,遂说道:“果然好铁,比我那个还硬些,只是柄稍短了点,掂着没甚重量。”
那老幕僚笑道:“姜帅估得甚准,这锤身比从前军队打得所有锤都硬些,但因柄不算很长,只有一十二斤重。”
嬴都护对她说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姜严著摇摇头:“比我使惯了的那个柄短些,不大称手,还是大都护留着赏人吧,我拿回去了也没甚用处。”又想到那个西南铁矿,问道:“这铁矿新开的山头在哪边?若靠西的话,被吐蕃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阵拉扯。”
吐蕃这几个月来内乱已趋向平稳,得知南诏国在边境没占到便宜,也在暗中联络南诏,似乎是要为之前东出失利一事雪耻。
听她这样问,嬴都护点点头:“确实在西边,离吐蕃边境不远,所以我命人速将年底要换的兵器先造出来,以免吐蕃再度生变,影响我们的兵器生产。”
姜严著也认同他的说法,那边锻造营的确需要再赶赶工,因为如今蜀军虽没明确跟江南军闹翻,但因妫韩全的事,也有些不大愉快,所以之前在谈的越地兵器八成是黄了。
原本嬴都护想把一半的兵器交给江南军打造,另一半靠自家锻造营,但现在蜀军在年底前需要添换的枪矛盾锤,都得靠着自己生产,压力着实不小。
何况还有吐蕃在一旁虎视眈眈,锻造营的人都在跟时间赛跑,争取在西面生变之前,尽可能多地赶制出蜀军需要的兵器来。
姜严著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消息来,忧心忡忡地对嬴都护说道:“我只担心,吐蕃不会给留我们那么多时间造兵器了。”
第80章 抗旨
姜严著这天来大营前, 正在园中练棍术时,收到了姚章青打发人来给她报的信。
姚章青现今同姞项玉一起,在陇南驻守, 一直在观察吐蕃的动向。
近日他们发现吐蕃将往常驻扎在陇南边境的士兵做了调整, 细看人数比先少了一半, 其国境内似乎正在整兵。
现在陇南的边境线正在一个山谷处,虽然较以前相比, 边境线已往西推了几十里, 但因地势原因, 从西往东出还是要比从东往西要容易得多。
吐蕃从这里调走驻兵,并不太影响边境的防守能力, 所以减员也算正常。
但结合今日嬴都护所说的,矿山新山头的锻造营已经开工有段日子了, 想来动静已惊醒了吐蕃, 所以才开始从别处调兵,蠢蠢欲动。
她将这消息同嬴都护说了, 嬴都护思忖片刻, 皱眉道:“这真是不妙,我总想着吐蕃还没那么快恢复元气。”
说完立刻吩咐人, 传飞隼营千户姚林彰前来见他。
飞隼营作为细作营,常年有派人潜入吐蕃探听情况, 若集结兵马这样大事,飞隼营都没能报上来, 可是重大失职。
过了不多时,姚林彰已来到嬴都护营房前, 亲兵进来通报, 嬴都护跟姜严著一起在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 头也没回:“叫他进来。”
姚林彰因之前在军演时跟在妫韩全那边队里,妫韩全出事后,他也被督察营调查过,但因确实未曾参与,所以并未受影响,只是他感觉到嬴都护对他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走进营房内,见嬴都护和姜严著及一众重要幕僚和主帅都在,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末将参见大都护。”
嬴都护仍看着地图,“唔”了一声算作回应,半晌才转过身来,说道:“近日吐蕃有什么异动么?”
既然叫了他来,那必然是有异动的,只是这段时间他常年布在吐蕃的几个暗哨都被拔了,还截获到了一个假消息,导致即将补上的暗哨也没能如期出发。
往常这样事也曾发生过,非对战期间,中间因替换人手断联月余也不是大事,只是没料到就在这次断联期间,会发生明显异动,还被嬴都护火速察觉了。
他颔首回道:“近日有五处吐蕃暗哨受损,末将已定好人选,准备前去接管。”
嬴都护冷哼一声:“如何不来报我?”
姚林彰没说话,嬴都护并不管这样小事,从前出这样事时也不会特地来报他,但他心知嬴都护是有意刁难他,所以只是低着头。
姜严著见状说道:“暗哨损毁也是常事,大都护每日事情多,飞隼营自家能处理好的,也不会跑来叨扰。”
又说道:“我想吐蕃不久就会再度东出,需要尽快派兵去西边,防止他们与南诏联手,还要确保我们锻造营的兵器生产不要受到影响。”
现在驻扎在西南边境的还有一部分巨蟒营的人,巨蟒营千户妫韩全出了事,也得尽快将他们调回来,跟新千户见上一面。
她见嬴都护听完她的话一脸沉重地微微点头,想到如今赢崔雪尚未痊愈,嬴海蛟在这关键时刻也是不好离开中军大营的,于是又说道:“现在驻扎在西南的巨蟒营也该调回来了,可以从雪豹营和黑虎营各调一部分人,再将阿玉从陇南调回来,我同阿玉一起。”她又想了想,也可以带上妘华广,“再带上之渊,就尽够了。”
嬴都护听完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道:“就依贤姪所言。”又指着姚林彰,“你,带上你新暗哨所有人选,跟着姜帅一起去。”
“是。”姚林彰见刚才姜严著替她解围,也没什么表示,仍旧面无表情,低着头应道。
数日后,姞项玉从陇南火速赶了回来,姜严著在中军营准备了一段时间,随后由姞项玉和妘华广做副帅,同行还有姚林彰以及几位飞隼营暗哨,带上了从雪豹营和黑虎营抽来的共五万人,向西南边境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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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燕安王世子姬夕自从接到和亲圣旨后,便终日闭门不出,任谁来访也不见。姬燃担心他想不开,屡次打发人去看望,都没能见到他。
甚至昨日她同姜云璎抱了姬承亲自登门,也没见到姬夕,只有管家出来道歉说世子邸下谁都不见。
姬燃回到府中后,想了许久,忽有执事人带了个小娘子走进来,姬燃认得那小娘子是鸾镜儿的女使。
那女使臂上挎着个小篮儿,笑盈盈地朝姬燃行了个礼,站起来笑道:“镜娘闲时编的玩意儿,还有集市上瞧见有趣的小东西,让我都带了来,送给世子玩儿的。”
姬燃笑着点了点头:“镜娘有心了,时常想着打发人来问候世子。”回身命执事人将篮儿收了。
她忽然想到,姬夕的事说不定鸾镜儿能帮得上忙,遂问道:“不知镜娘此刻可得闲吗?”
那女使回道:“今天晚上没有演出,镜娘此刻正在家中,跟着先生学写字呢。”
姬燃笑道:“我也怪闷的,我同你一起回去,瞧瞧她去。”
说着命人去套车,跟着那女使一道,往鸾镜儿在钟灵街的宅子——若园行来。
鸾镜儿的私宅,姬燃也来过几次,自从姜严著认了她做义妹,在洛阳时就常带她到亲友处走动,许多人也都非常喜欢她,尤其姬燃,最喜欢鸾镜儿那一股子江湖人洒脱不羁的性情,所以即使姜严著不在京中,她也时常会和鸾镜儿联系。
正巧她刚在门口下车时,见到鸾镜儿正送那位教她念书写字的先生出来。
姬燃见她搀扶着一位老妇人走出门口,见是已致仕的一位翰林院老学究,知道这必然就是那位先生了,便也上前打了个招呼,鸾镜儿见是她来,喜道:“今儿吹的是东风,所以有紫气东来,贵人登门了。”
姬燃笑道:“这学没白上,镜娘愈发出口成章了。”
那老学究见是晋王在面前,正要行礼,却被姬燃扶住:“老太太是做过帝师的人,给我行礼,折煞我也,实不敢当。”于是她两个毕恭毕敬地送了那学究上车走远,才一同进了园子。
一进院子,姬燃便感叹道:“也就是你了,居然能请得动她老人家登门教你写字。”
鸾镜儿笑嘻嘻地:“老先生说了,有教无类,她又喜欢我能逗她开心,才肯破例教我。”
她们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堂屋中来,鸾镜儿请她上座,又呼唤人来上茶。
鸾镜儿的家中不像一般的富豪贵胄家,等级森严,规矩多多,她的这宅子虽也是宽敞华丽,一应游廊花园房舍俱全,却多了一股江湖气,各处摆设粗犷随意,倒显得返璞归真。
不一时,姬燃见有一位十分俊俏的小郎君走上来给她倒茶,她抬头瞧了一眼,那年轻郎君眉眼之间与姬夕有几分相似。
鸾镜儿后宅中的小郎们,她也见过两三个,每一个不是眉眼就是口鼻,多多少少都有点姬夕的影子,她早猜出鸾镜儿对姬夕有情,所以今日才过来找她。
喝了两口茶,姬燃叹道:“燕安郡王世子接到圣旨与北境鞑靼国和亲一事,你听说了吗?”
鸾镜儿点点头:“听说了,如今传得满城风雨,都说那异国公主何等样出色,想来二人必然十分般配。”
姬燃见她面色平常,有些玩味地说道:“你倒看得开,我早看出你对他有意,一味地找些跟他容貌相似的人放在宅中,怎么听说了这件事还能这样镇定?”
鸾镜儿满不在意:“喜欢是喜欢的,从前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见的多是些泥腿市俗之辈,乍见了他这样俊秀温柔的贵公子,动心也正常。但身份有别,本来也是没可能的事情,就像他与著娘一样,都是有缘无分。再说,他那样一心只喜欢著娘,我何必去自讨没趣?义姊和男人哪个重要,我还是拎得清的。”
姬燃听她这一番话,说得颇有些另类的道理,只是想到姬夕,又叹了一口气:“他这段时间总是闭门不出,我怕他想不开,还想着你时常去城郊白马寺进香,同那住持大和尚相熟,看看是不是可以请了他来,给司晨哥哥开解开解。”
鸾镜儿思忖片刻:“殿下说得有理,他那样痴心的人,思虑过甚难免会想不开。既这样,我马上就去,也好赶在关城门前回来。”
姬燃也站起身来:“好,有劳镜娘走一趟,我在家中等着你的消息。”
说完鸾镜儿叫人来牵马给她,送姬燃上了车,便独自策马往城外白马寺赶去。
果然在城门落锁前一刻钟,鸾镜儿将白马寺住持用一辆车接近了城,姬燃听说消息,也忙离开随园来到姬夕的园子外面等她。
不消片刻,果然见她骑着一匹红鬃马,身后跟着一辆同样疾驰的马车,跑过来停在了园子门口。
此刻早已有管家迎出来,见又是晋王在门前,又见一旁还有鸾镜儿和一位老和尚,有些困惑,但还是按照姬夕最新的吩咐说道:“世子邸下说,若是晋王殿下带了人来,一并请进园内相见。”
姬燃一听,猜他这是想开了,于是忙带着众人走进园中,进到堂屋里,半晌不见人,等了许久,才见一高大的身影从后屋走出来。
只见这人身着素玄色单衣长袍,颈上挂着长长的佛珠,头发已剃得精光,正是一副出家人打扮的姬夕,站在她们面前。
见到姬燃身后站着白马寺的住持,姬夕粲然一笑:“看来今日与我佛有缘,才有住持前来登门接引。”
姬燃愣了片刻,问道:“司晨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姬夕神色坚定:“我想好了,此心与此身,不能属于第二个人。和亲的旨意我不能接,明日我就去面见陛下,请旨出家。”
第81章 废黜
姬燃见他认真要出家, 回头请鸾镜儿先陪同大和尚在堂屋里稍坐一坐,然后她拉着姬夕的袖子,往偏厅一间小屋里来。
姬夕也由她拉着, 走进屋坐在椅子上, 姬燃在他对面坐下, 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决意要抗旨?”
姬夕点点头:“我想了许久, 我不能接这圣旨。”
“抗旨的代价, 你想清楚了么?”
他淡淡说道:“一切后果, 我都可以承担。”
“那燕安郡王的爵位,怎么办?”
姬夕郑重说道:“我妹妹姬阳, 聪慧过人,果敢坚毅, 比我更适合袭爵。只因我痴长几岁, 倒使她埋没了,如今我去了, 她便是爵位的不二人选。”
姬燃知道他从小性子就倔, 人又痴,料自己是难劝了, 便叹了一口气说道:“白马寺大和尚在外间,让他同你谈一谈吧。”
她们从里间出来, 见鸾镜儿还在那里同大和尚谈论佛法,姬燃走上前来说道:“这人是铁了心了, 我是再劝不动的,请法师为他开导开导吧。”
姬夕便请那主持一同往旁边佛堂走了, 姬燃也不愿在这正堂屋坐着, 便同鸾镜儿一起到偏厅吃茶闲话。
那主持在佛前给姬夕讲了一通佛家因果, 他从前其实并未对佛法有多深入的了解,也并非笃信佛法,只是习惯初一十五去敬个香,再就是闲时偶尔读读佛经。
这日听大和尚讲完,竟更加坚定了信念,认为此生不能求得所爱,一定是前世因果所致,所以决意要入佛门,修个来生。
他两个在佛堂直谈到半夜,出来时姬燃同鸾镜儿已在偏厅打起瞌睡来了,姬燃听到动静睁开眼见他们走出来,忙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