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嗫嚅了片刻:“他这两日便会搬走。”
姜欣然一怔,将正在淋水的手收回来:“世子……威胁他了?”
楚哲也将水瓢收回来,摇头:“没有怎么……威胁,不过是不将店面租给他了而已?”
姜欣然挑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这条路段的大部分店面……都是我家的,是母亲留下来的房产,所以我是有权不租给他的。”
姜欣然瞪大了双眸:“原来世子有这么多房产……所以,世子给我的那个租赁契约,其实是世子自己与自己签的?”
楚哲无措地握了握水瓢的手柄,“我是担心你不接受我的好意才会如此行事的,其实不管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给不给租金都无所谓的。”
姜欣然立马摆手:“不行不行,租金一定是要给的,咱们一码是一码。”
楚哲弯唇温柔一笑:“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都行,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世子已将我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妥贴了,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还能生世子的气。”
他闻言舒了口气,顿了顿:“若是你想将自己的店铺扩大规模,隔壁的店面空出来后你可以一并拿去。”
姜欣然谦意一笑:“我还没那个本事呢,现在一家店铺都忙得够呛了,哪还有精力扩大规模。”
“也行,那就将店面空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再给你。”
姜欣然抬眸看他:“空着太可惜了,世子还是先租出去吧。”
“无碍,到时再说吧。”他自然是要专门留给她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他一直想提起迟明轩,想探听他俩现今的关系,几次欲言又止,忍了回去。
她却一直想提起大理寺受贿案,想知道眼下调查的进展,却又担心他误会她在催他,故尔也闭口不言。
“还要不要再淋几瓢?”
“不淋了,你看,都好了。”姜欣然将手背抬到他眼前,上面被烫过的痕迹果然浅了许多。
两人重回到堂屋,姜欣然给他泡了一壶茶水,又将另一盘糕点用封闭的木盒放置好,以便他带回去给鲁氏。
楚哲临走前仍有些不舍,却又不敢将那不舍流露出来,只得没话找话:“你姑父那件案子,还在想办法撬赵德的嘴,同时也在寻找别的突破口。”
“那我能做什么吗?”
“有我就行,你不用担心。”
“辛苦世子了。”她将木盒递到他手上。
“你以后若是有事想找我,直接让胡大或胡三去一趟侯府便是,我会马上赶过来。”
“嗯,我知道了。”
“那个……迟明轩,能帮你干不少活吧?”他还是没能忍住。
姜欣然心里忐忑了一下,之前他每次提到“迟明轩”三个字时,都须得与她气恼地吵一架,难得如今日这般心平气静。
她故作淡然地一笑:“他不过是我的友人,就如同我与世子一般。”
他心头一沉,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嘴上喃喃低语:“我知道了。”
两人从后院出来时,迟明轩仍如门神一般站在店铺门口,脸上气恼的神色淡了些,但眸中的光仍有几分戾气。
楚哲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迟迟不走心中也涌出戾气,但面上却神色不显,领着丁秋生径直出了店铺,上了停在街边的楚家马车。
透过车内帘子荡出的窄窄缝隙,他一直盯着站在店门口的她,还有那个令人恼怒的迟明轩,直到马车掉了个头,转过梨花巷的巷口,他才收回了目光,无奈地靠在了车壁上。
迟明轩也一直盯着那马车徐徐驶远,消失在了巷口,这才转身进了店里,“欣然,楚世子没对你说太过分的话吧?”
他话里带着试探,刚刚等待的时间过长,每一息于他而言都漫长而难熬,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姜欣然给他倒了杯热茶递过来,答非所问:“明轩哥,往后你还是安心忙你的公务吧,不用频繁地来我这边了。”
迟明轩并未去接她的茶水,“欣然这是想赶我走?”
“我这是不想耽误明轩哥。”她苦口婆心:“明轩哥是新晋的状元郎,是翰林院出色的迟修撰,想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迟明轩眸中有重重的阴翳压下来,语气里却仍带着往日的温柔:“我早向欣然表明过心意,欣然又何必再费口舌,今日事态既已平息,我便先回去了,待有空了再过来。”
他说着凝重地看了眼姜欣然,也转身出了店铺。
街边摩肩接踵人海茫茫,他却踽踽而行,世间这么多人,他不过是想要那一个人而已,但那个人却自始至终从未给过他一丝希望。
迟明轩并未直接回住地,而是去了北门大街的一处酒肆,一杯接一杯地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酒是好东西,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烦恼,让他尽情地释放心底的郁气,让他哪怕是在最难过的时候,也能依然做着最幸福的美梦。
于是他肆意地在桌边醉了睡,睡醒后又继续喝,如此一直折腾到暮色四合时,才踉跄着提脚摸索回了住地。
守在门口的一凡老远就见到主子酒醉的身影,忙小跑着出来搀扶:“大人怎的又喝这样多,刚刚翰林院的范掌院差人送来了好些文书,说是限您在三日内编好呢,功夫怕是繁重得很。”
迟明轩胀红着脸,卷着舌头,语气里尽是不屑:“怕什么,我的编撰速度若说是第二,翰林院怕是没人敢说第一,所以活要干,酒也得照喝。”
“大人是遇上什么事了么,要这般饮酒?”
迟明轩嘿嘿一笑,“自然是高兴事了。”他说着仰头看向茫茫苍穹:“怕是连楚世子也不会相信,我将来能娶到姜欣然吧,那我以后偏就要娶给他看看。”
一凡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从主子口中多次听到“姜欣然”这个名字,但除了在屋中见过一副女子的画像,压根儿就未见过姜欣然其人,他有时甚至怀疑主子是得了臆症。
“大人苦读多年,能入翰林不容易,眼下大人还是安心干好朝中事务吧,待稳住根基了,以大人的才貌,在京城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迟明轩冷冷一笑,笑得满口酒气:“除了姜欣然,我迟明轩谁也不要。”说完挣脱一凡的搀扶,踉跄着自行跨入了屋子的大门。
“大人,您小心,别摔着了。”一凡满面担忧地跟了上去。
而在大门一侧的巷口,郑淑娴正贴着墙面,躲在阴影中,一袭黑色斗篷将她严严实实地从头裹到脚,唯有一双单凤眼在幽暗的夜色里莹莹闪烁……
第95章 有孕
郑淑娴本是背着家人来找迟明轩的, 但刚听到他口中的一席话,鼓起的勇气又悄悄缩了回去, 直到迟明轩进了屋子、旁边的大门轻轻合上, 她才转身黯然地往来路行去。
自上次与他同床一晚,她便待在府中再无心出门。
郑时初逼问她:“你与迟明轩可否行过周公之礼?”
她摇头,极力否认, “女儿乃闺阁之女,父亲问得好唐突。”
一旁的郑元辰压根儿不信:“那迟明轩都中了情人花之毒,莫非还对你以礼相待?”
她愤恨地咬了咬牙:“那哥哥希望他如何待我?我还没问哥哥呢, 我为何会被送去了新月酒楼的包间?”
郑元辰用看废物般的目光斜了她一眼,“反正我与父亲的任何决定, 都是为你好。”
“那你们这个好,当真是太吓人了。”
郑时初冷着脸, 仍是不信她的说辞:“你倒是说说看, 迟明轩进了包间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郑淑娴眸中含泪,嘴角却冷冷一笑:“你们可别忘了, 我当时也被你们下了药, 我与他, 不过是各睡各的觉而已。”
两个男人终于不敢再与她细辩,知道一番操作不过是徒劳无功后,双双失望地转身离开,唯有郑淑娴坐在窗前,泪染巾帕。
本以为此事就此翻过, 再无后患。
殊不知,一个多月之后, 郑淑娴发现自己的月事迟迟不来, 更要命的是, 她感觉自己时有呕吐的欲望,尤其闻不得鱼腥味、葱花味,一闻便吐,这似乎是有孕了。
连婢子小蕊也看出了异样,一脸惶恐:“姑娘不是一直喜欢吃鱼么,最近却连那味儿也闻不得了,究竟是怎么了?”
她故作淡然:“肠胃不舒服而已,你别多心。”
“可……这个月,姑娘的月事还没来呢。”
“哥哥上个月给我下过药,那药毒性太重,估计伤了根本,须得调整一阵子了。”
小蕊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但郑淑娴的心却一直悬得高高的,她一向清高、傲慢,从小长到大,除了在楚哲那儿遭受过一些冷遇,她看旁人时哪一次不是低头睥睨一脸不屑?
她绝不允许自己被人低看,被人当作谈资在茶余饭来拿来调笑,她丢不起这个人,以至于哪怕是在婢女面前,她也不想透露丝毫。
该怎么办呢,这是个大难题,郑淑娴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晚,最后决定还是先去找一找迟明轩,毕竟这个麻烦不是她一个人弄出来的。
她早从郑元辰口中听到过迟明轩的住处,于是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府,租了辆马车,直朝北门大街这处不显眼的巷子驶来。
她冒着寒风在巷口等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等到迟明轩踉跄着出现,她本想出来招呼一声的,却蓦地听到他提起姜欣然,以及那番他非她不娶的话。
她终究是个太骄傲的人,不屑于成为别人的负担,更不屑于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没兴趣的男人来帮自己解决麻烦,是啊,她对一切都不屑于,除了她的楚哥哥。
郑淑娴在幽深而幽暗的巷子里踽踽独行,她的人生也好似这条巷子,狭窄、黯淡,看不清前路。
孩子定然是不能要的,但如何才能弄到打胎药呢?在弄到打胎药的同时,她是不是也要忍受那些卖打胎药的低贱婆子们的嘲笑与暗讽?
她可是尚书府的闺中嫡女啊,哪怕母亲早亡,但父亲一直未娶,她在懂事前没受过丁点委屈,又怎能忍受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可她现在又能去哪里呢,该怎么办呢?她也没有答案了。
见明书肆里。
自被乌氏闹腾一场后,生意确实清淡了许多,甚至有人在路过店铺门前时,还对着姜欣然指指点点。
姜欣然倒也没多在意,谣言不过是一时谈资,待过了这些时日,情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玉儿却气呼呼的,一边拿着账本对着书目,一边低声怨怼:“若不是那个泼妇,还有那个阴毒的苏掌柜,咱们的生意又何至于冷下去。”
姜换然出言安慰:“他们也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你且少说两句,相信再过不久,生意会变好的。”
“奴婢倒觉得,世子就该更狠一些,将他们赶出京城才算解气,让他们再没机会做成生意。”
柜台前的姜欣然笑着斜了她一眼:“京城做不成生意,不是还可去别的都城么,你未必还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玉儿扁了扁嘴,气恼地吐了口气,没吭声。
隔壁的流光阁里,苏庭玉早已将货物打包清空,大大小小的包袱堆得满屋都是,请来的两名脚夫正忙着将那些包袱一个个往街边停着的马车里搬。
乌氏仍是满脸不甘,冲着苏庭玉大发牢骚:“都怪你,生意做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招惹她们,这下好了,没将她们赶走,反倒咱们自个儿被人赶走了。”
苏庭玉恶声恶气:“你这臭婆娘再敢叨一句,老子便一巴掌拍死你。”
臭婆娘乌氏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出了店门,也没敢再朝旁边的见明书肆多看一眼,径直走向了自家的马车。
苏庭玉往店门口端了张椅子,颤微微地站了上去,继而伸手亲自取下了写有“流光阁”三字的招牌,心酸地用衣袖擦了擦那招牌上的灰尘,这才从椅子上慢慢地下来。
行商多年,他何曾如此落败过?
姜欣然从店内出来时,苏庭玉正举着招牌准备离开。
她微微颔首,当是最后的礼遇。
苏庭玉也微微颔首,当是对她的回礼,随后转身走向马车。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自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早知不过是彼此的过客,当初又何必针尖对麦芒呢,又何不友善相处做好各自的生意呢?人生苦短,本该让这世间多一些暖意的,只是,苏庭玉知之已晚。
自流光阁关门,书肆的生意又略略恢复了些,但比之当初,却仍是大大不如。
一日,姜欣然正在柜台前专心清理书册,耳边忽地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姑娘,你能不能发发善心,让老婆子在你这儿寄一方砚台卖?”
姜欣然抬头往门口一看,蓦地顿住,嘴里惊讶地叫了声:“李妈?”
门口的老妪也愣住,脸上霎时绽出笑来,褶子全都挤到了一起:“当真是姑娘你呀,我还当自己是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呢。”
姜欣然连忙起身相迎,“李妈好记性,竟还认得我。”
李妈偏着头,微眯起一双老眼,将姜欣然打量一番:“老婆子记性再差,却也不会忘记姑娘这张美艳的脸蛋儿,我梳过头的新娘大几千,却没一个能比得过姑娘的美貌。”她说着又朝店内瞄了几眼:“怎的,眼下又行商了?所嫁的夫君是……商人?”
她一共做过两回新娘,两回皆是李妈给她梳头,如今再见,李妈竟也不确定她的夫君究竟是哪位了。
姜欣然抿唇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甜美而真诚:“不瞒李妈,我现下立了女户,开了这家店铺,自己养活自己,再没嫁人了。”
李妈巴掌一拍:“立女户好啊,你瞧我这老婆子,老早就立女户了,再不伺侯那些臭男人了,多自在。”
姜欣然也略略一惊:“原来李妈也是一个人过?”
“可不是嘛,自我那老不死的养了几个外室,我便找他要了封休书,直接从他家出来了,如今给人梳梳头、牵线搭桥做做媒,养活自己倒是绰绰有余了。”
此时玉儿也放下账本走过来:“李妈猜猜我是谁?”
李妈眼珠子一转:“你不就是姜姑娘身边的那个小婢女么,还用得着老婆子猜?”
玉儿嘻嘻一笑:“李妈果然厉害。”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姜欣然不禁问道:“李妈刚刚不是说要将砚台寄在这儿卖么,砚台呢?”
“哟,刚还说我记性好呢,这会儿就露馅儿了,聊着聊着竟忘了正事。”李妈忙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一方砚台来:“这是我上回替人梳头后,主顾赏给我的,说是哪位名士传下来的宝贝,你瞧我这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要这玩意儿做甚,还不如卖出去换点银子花花呢。”
姜欣然拿着砚台细瞧了几眼,乃是一方澄泥砚,“算是名砚了,那我给李妈放在店里打眼的位置,看能不能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