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琢不答,却勾起嘴角笑了笑,顷刻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肆意。沈又容于是明白,对于纪琢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
最后一笔落下,纪琢撂了笔,拿起一边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着晾字的沈又容。
他忽然向沈又容走近了一步,沈又容抬眼,有些警觉的样子。纪琢笑了,停下脚步,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姑娘还是要勤勉练字。”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沈又容一个人在书斋里,手足无措。
那一日傍晚,天色阴沉沉的,不多会儿就又下起了雪,如乱舞梨花,纷纷扬扬。画眉喜气洋洋地从外头回来,说先前定的匾额已经镌刻好了,这就让婆子们装上。
沈又容也跟着走出来了,站在院门外,看着婆子们把匾额换上。匾额上蒙着红布,画眉将红布一端拿给沈又容,沈又容微微一用力,红绸便应声落下,露出黑漆红字,上书吹雪阁三字,两边还有一副对联,微微处处吹如雪,开遍深春皂荚花。
丫鬟们提着灯让沈又容细看,杜鹃陪在沈又容身边,笑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下雪天,所以定了吹雪阁。现在看见端王殿下的题字,才明白,是因为咱们院里的皂荚树,才叫吹雪阁的罢。”
沈又容笑了笑,算是承认了。
她仰着头,看着雪夜里的匾额。这是纪琢的字,纪琢的字,苍劲有力,飘逸流畅。但在沈又容看来,总是几分藏不住的锋芒。
这一会儿,她有些后悔了,不该让纪琢给自己题字。别人来沈又容的院子,最先看见的却是纪琢的字。这像个什么样子,哪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哪怕别人不知道她与纪琢有何干系,她自己心里总是心虚的。
她与纪琢之间,总是似有若无的。半箱子大字算不得什么,只剩一只的珍珠耳环也不再拿出来,雨夜的画已经碾作尘泥,竹篓里的二十三条鱼儿也游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做个镌刻出来的匾额,明晃晃的挂在大门口,叫沈又容抬眼就能看见,进出也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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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纪琢走后,府上的学堂便停了。四皇子他们还能同齐国公学骑射,沈又容几个姑娘倒是闲下来了,每日里各处玩一玩,聚在一处做做针线,连素来活泼的沈清妍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进了腊月,府上各处都忙起来了。杨氏忙着置办年事,沈清和帮着她,也在她身边学些东西。沈又容也有要打理的庄子铺子。杜鹃把账目呈上来,道:“八处庄子,除了米面柴炭鸡鸭鱼肉,拢共收了八千两银子,比往年少了一两千。除掉咱们跟大公子那里的吃穿嚼用,剩下的都放在铺子里卖。城里的几个铺子还好些,生意比往年好些,有一万两千两银子的进项。”
沈又容道:“夏天大旱,冬天又冷得早,庄子上收成不好也是有的。”她问杜鹃,“早先让你寻的梅花鹿可有了?”
“有了,都是健康漂亮的小鹿。”杜鹃笑道:“只是咱们大公子还没定亲,不知道要把这送给谁呢。”
沈又容笑道:“不着急,先预备起来,等他慢慢找罢。”
沈又容对完了账目,道:“咱们一个院子里,丫鬟仆妇总有几十人,明月楼那边丫鬟婆子小厮更多,你预备两百两银子,给他们做衣裳,添米面,各人赏两个月月钱。另拿一千两出来,赏赐外头庄子上和铺子里的管事。剩下的银子分一半,送去给大哥哥。余下再留出五百两,预备过年过节赏人宴酒。”
杜鹃听她说完,道:“原以为收进来的银子已不少了,这一下子就要花千八百,银子可真是不经念叨。”
“这才咱们两处院子呢,你想想,夫人要料理一府的事务,丫鬟上千,琐事成山,银钱每日成千上万地流出去,那才是看着心疼呢。”
沈又容看过账本,又见画眉外头进来,道:“我去三姑娘那里送东西,三姑娘院里的丫鬟问我,这个月学堂里的钱怎么没放。”
沈又容道:“夫人说,我们几个姑娘都不上学了,这项银子便先免了。”
“这能免几个钱?”画眉自去泡了一碗热茶喝,道:“拢共就两个月,等端王殿下回来,咱们不还得继续上学?”
“年后姑娘就满十五了,”杜鹃道:“那时候上不上学还另说呢。”
“也罢,咱们这边不缺这点银子使。只怕吴姨娘那边,还要嚷嚷。”画眉凑在沈又容身边,低声道:“我方才从那边过来,听着后边正吵闹呢。”
沈又容放下账本,问道:“吴姨娘?跟谁吵?”
“还能有谁,她……”
话没说完,院子忽然吵闹起来。原来是沈清妍红着眼进来,连件斗篷也没穿,身后丫鬟们追着,一路闹闹囔囔的过来。
“这是怎么了?”沈又容起身,只见沈清妍一头撞进沈又容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
沈又容好一通安慰,又问了几个丫鬟,这才得知事情原委。
说来说去只是为了钱,杨氏撤了学堂里的十两银,吴姨娘便要寻沈清妍别处的钱。那一日瞧见她身上挂了件金累丝镶珠石的金香囊,便问她那里来的,又念说她娘家侄女出嫁,要寻件精致的金物件添妆,便问她要。
这金香囊是纪成曜给的,沈清妍当然不愿意给。吴姨娘就哭诉说姑娘大了,不理人。又说她又不是不能再弄来,那等金银簪子,狐裘皮袄都是人给的,再跟人要两件又何妨。
沈清妍又急又怒,一时闹起来,香囊也摔了,狐裘也扔了,哭哭啼啼往沈又容这里来了。
沈又容拉着沈清妍坐在榻上,拿来那件金香囊看,只见一个方形的镂空香囊,正反两面镶嵌着珍珠花树,绿松石镶边,底下垂着穗子。那珍珠和绿松石已经摔掉了几颗,但依然看得出做工精致。
“好丫头,快别哭了,姨娘不轻省,你不理她就是了。这么闹着,叫人看了笑话。”沈又容一面命人端热水拿衣裳,一面宽慰沈清妍。
沈清妍自己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住了,丫鬟们上前伺候她洗脸,待要上妆时,沈清妍厌烦道:“横竖都在家里,上妆给谁看,就这么着罢。”
沈又容命丫鬟捧了热茶来,给沈清妍润润嗓子。
沈清妍喝了茶,叹口气道:“这些东西,我也不要了,早晚还给他,省得叫人看清了我。”
沈又容笑道:“你这可是赌气的话。”
沈清妍摇头道:“不是赌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轻易不该要别人的东西。”
沈又容道:“若说这个,倒也罢了,只怕你把东西还回去,伤了情分。”
沈清妍沉默了一会儿,道:“到底还是个银子。”
沈又容又劝一回,正好婆子抬了饭盒来,沈又容便让沈清妍与她一道用饭。
杜鹃把饭摆上来,看去是一道火腿煨肉,一道炖野鸡,一碗炒螃蟹,一碟珍珠菜,一碟六个肉馄饨,一道鲫鱼汤并两碗胭脂米饭。两人就着菜吃了半碗,过后又絮絮说了会儿闲话。
正说着,那边立秋过来了,给两位姑娘请了安,道:“我们公子托姑娘寻一架紫檀木边座百宝嵌花卉图的屏风,还有一盆琉璃珍珠花树盆景。”
沈又容想了想,道:“那是一架大屏风,七尺长六尺高,拿来送人还是宴客?”
“拿来宴客,”立秋道:“四皇子殿下过几日在府里设宴,借大公子的地方。”
沈又容便叫杜鹃开库房,叫几个婆子将屏风和琉璃花树抬出来,道:“这琉璃花树珍贵,小心着些。”
立秋应了声,带着人去了。
沈清妍瞧见了那琉璃花树,道:“好漂亮东西,是用琉璃做的?”
“是,”沈又容道:“原本是一对,摆在我母亲屋里的,我小时候不懂事,打碎了一盆,后来我母亲嫌我糟践东西,就把另一盆收起来了,也就是这个了。”
“琉璃…..”沈清妍兀自念叨了两句,她回过神,看向沈又容,道:“那个金香囊,你替我寻个匠人修补修补,若修不好,只好叫人原样再做一个。”
沈又容答应了,送沈清妍离开。
沈又容想着四皇子宴客的事情,忽听耳边有人问道:“想什么呢?”
沈清和进了屋,在一边坐下,道:“晚饭前听到你这里有动静,知道是三丫头来了,我不好过来,等她走了才来的。”
沈又容回过神,道:“是三丫头和吴姨娘吵架呢,不碍你的事。”
沈清和抱着手炉,她已打听过了,知道是十两银子起的话头,见沈又容不提,自己也就不说了,只道:“吴姨娘也太不成样子,整日里拿钱补贴娘家,三丫头的钱被她要走不知道多少,又仗着三丫头和四殿下……在母亲面前也颇轻狂。”
沈又容听着这话,似乎是想要自己出面弹压吴姨娘,于是笑道:“她再轻狂也越不过夫人,夫人就是太好性了,若真拿起了夫人的款,还怕降不住她?”
沈清和闻言,只是笑了笑,道:“母亲近来忙,怕是不得空闲。”
沈又容便不接话,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沈清和起身回去了。
人都走了,沈又容又思量起四皇子设宴之事。她含着心事入睡,及到半夜,忽觉身上酸疼,发觉是来了月事。于是叫了杜鹃,起身换了衣裳床褥,又重新装了汤婆子暖褥子,折腾了半夜才又睡去。
次日一早天上又飘起雪珠子,沈又容身上不大好,神色总是恹恹的。沈朔上值之前来看沈又容,见她面色不好,皱起眉道:“每月这个时候你都难受得紧,叫来太医看了也没个准话,不如再寻好的医生罢。”
杜鹃正奉茶来,听见了忙道不可,“若叫外人知道了,要兴出许多闲话,到时候说姑娘身体不好,那才是有口无处辩去。”
沈朔眉头紧皱,到底没有勉强,只道:“我那里有些人参燕窝,冬天正是进补的时候,你叫厨房每日炖了,早晚吃一些。”
沈又容心里有别的事只道:“我知道了。”又问:“昨儿听立秋说。四皇子要借你的地方设宴,宴请谁?”
“都是京城里的一些官宦子弟罢了。”沈朔道。
沈又容追问,“那为何要借你的地方?”
沈朔没有回答,反问:“你从前不是从来不在乎这些事的么?怎么这会儿这么有闲心了。”
沈又容顿了顿,她也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见她不说话,沈朔反而笑了,道:“我索性同你说了罢,四皇子设宴,目的就是要拉拢些朝臣,为他来年入朝做准备。他已经十七了,这个年纪还在进学,心里早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又怕陛下真的糊涂到要立路都不会走的幼子为储,所以要早早入朝,做一番事业,也好得到大臣们的拥护。”
第29章
腊八节,外头又下起了雪。沈又容和沈清和在老太太屋里说话,沈清妍身着红纱羽缎斗篷跑进来,怀抱着一簇开得正好的梅花。她进来,先向老太太请安,笑道:“祖母快看,这梅花好看不好看?”
老太太喜道:“开得真好,三丫头也有眼光,折得也好。”
于是命人拿出了白釉梅瓶将花插起来,就放在罗汉榻边的小几上。
沈清妍脱下斗篷,到小厅里与沈又容等人说话。沈清和道:“早等你了,你的纸牌拿来了没有?”
“带来了带来了。”沈清妍拿出一副绘着仕女图的纸牌,都是她亲自绘的图,足忙了一个月。
“可小心些,不要把茶水撒到上面了。”沈清妍嘱咐。
沈又容接过,道:“早叫她们把茶水撤了。”
于是三个人坐下玩牌,桌面上带着几吊铜钱,沈又容手边还放了两枚翠玉戒指,都是彩头。
沈清妍手里拿着牌,问身边的丫鬟要茶。丫鬟捧着茶,她就着喝了一口,道:“还是老太太屋里的茶香啊。”
沈又容剥着松子,道:“老太太喝的茶浓,对你的口味。”
几个人说着话,外间杨氏领着人进来,道:“淑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到了。”
老太太杨氏李氏都是按着旧例给的,今年沈朔回来,于是单赏给他一对白玉镇纸,一套文房四宝,两条灵芝白玉带并两对金银裸子。几位姑娘的都是两匹大红云罗,两条珊瑚珠串,两对玉戒指,两对金银裸子。
正说着,沈清枫从外头进来,先给老太太请了安,道:“端王殿下也给府上的公子姑娘们送了腊八节礼。”
沈又容一顿,看向外间的沈清枫。沈清和问道:“怎么,端王殿下回来了?”
沈清枫笑道:“是,才刚回来,如今只在王府里。父亲说腊月就不读书了,端王殿下也就不来咱们这儿了。”
说着,老太太招手,叫看看端王的礼物。看去,几位姑娘都是一样,无非就是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并一些《石田妙笔》《仲山花卉》之类的画册。
老太太看过,道:“这是端王殿下爱护学生的心,你们几个也要记得人家是夫子,节礼不可轻慢了。”
“是。”
沈清枫将东西给几位姑娘分了,沈清妍翻着画册,道:“这东西有意思。”
沈又容翻着一本花谱,也不知看进去多少,只在心里想着,他回来了。
沈清枫料理好了俗务,来小厅中看几位姑娘玩牌。丫鬟适时搬上一把椅子,沈清枫就坐在沈清和旁边,看她的牌。
“你出这两张,先把这个出了。”
沈清和挡着牌不让他看,道:“我自己玩,你不要教我。”
沈清枫便央求道:“玩了这一把,我们玩叶子牌罢,也加我一个。”
沈清妍道:“你要上桌,总得拿些礼来,没有白让你上桌的。”
沈清枫想了想,便道:“过几日宴请端王殿下,府上要请外头的戏班子,你们想看什么戏,只管同我说,我给你们安排。”
沈清和想了想,道:“京中有一个名角,叫贺小方的,唱的戏新奇有趣,你知道不知道?”
沈清枫犹豫起来,“这……”
沈又容看了沈清枫一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这个贺小方都是认识的,前儿大哥哥那儿,也请了他来罢。”
沈清枫讪笑道:“虽则如此,但他到底是外男,还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怎好带到你们面前?”
“我们又不见他,只听他唱戏罢了。”沈清妍撺掇道,“你先提起这个话头,如今不依我们可不行。”
沈清枫无法,只好道:“知道了,我回头就去请他。”
沈又容在老太太那里跟姊妹几个,天色渐晚时便往回走。院中见白烟来给杜鹃送东西,情情切切的,道:“我们王爷已回了王府,我们也要收拾着回去了,就是再见面也是年后了。咱们几个投缘,见了面好得跟亲姊妹一样,我心里舍不得你。这会儿回去了,剩下些物件,脂粉香膏,有用了的也有没用过的,一些个家常衣裳,都只穿过一两回,你莫嫌弃。还有些我没做完的活儿,几包丝线并一些荷包穗子,都给了你罢。”
杜鹃心里也不舍得,道:“只有舍不得,哪有嫌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