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叶追着她出来之前，可能已经把谢无极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了。
哪怕谢无极不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就真的能容得下这个“怪物”吗？
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谢无极双臂张开，浩瀚灵力如倾泻而下的天泉，看不到尽头般轻易浇毁了“保护”人间多年的围墙与结界。
巨大的轰鸣声混着人们的哭喊传来，黎瑶在一片烟尘之后，看到了面带必死决心的人修们御空而来，要和怪物们决一死战。
谢无极收起手，广袖一挥，烟尘尽散，漫不经心地看着密密麻麻的修士们。
实在是太多了，说三界所有修士都倾巢而出了也不为过。
他们之中有的不过炼气期，也加入了生死一战的队伍。
还真是决心很大啊。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他们抱着如此决心拼杀而出，注定什么都看不到。
茫茫原野，烟尘散去后骄阳似火，半点都无曾随着独世宫守卫出来时的阴云蔽日，湿滑恐怖。
修士们目力极好，一眼就知这里什么怪物都没有了。
存在多年的结界和围墙都没了，本该三界生灵涂炭的一刻，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他们这些年出来时看到的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的，一次可能是，次次都是怎么可能会假？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无极道君之所以摧毁结界和围墙，是因为他已经将这里的怪物都“清除”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停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负手而立的谢无极，他身边站在同样安然无恙的黎瑶。
他们都是人的模样，看不出任何怪物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谢无极不是怪物吗？闻老祖不会骗他们，当年的所有证据都被闻家摆上台面，谢无极非我族类，怎么可能为了桎梏折磨他千余年的人间，继续对自己的同族刀剑相向？
阴谋！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摆阵！迎敌！”
既然看不到怪物，那就对付谢无极。
他们很快默契地做出选择，摆出他们最厉害的阵法，面对单枪匹马——哦不，谢无极身边还有个黎瑶，他们是两个人。
三界大能早被谢无极杀得没剩下什么，闻家最强的只剩下闻雪月，更别提其他宗门了。
可他们不能后退，后退可能会带来更难以接受的结果。
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黎民百姓和自己孩子的未来想一想。
他们咬牙坚持着阵法，可他们的敌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无极如同看着一场闹剧，目光划过一张张人脸，除了闻家还有几个眼熟的晚辈，竟是没几个熟悉的了。
那些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要么早就死了，要么被炼成行尸，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无极觉得厌烦，神色冷漠地动了动手指，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摆阵的人修如临大敌。
黎瑶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说点什么。
她往前一步，主动开口道：“如你们所见，以后不会再有守护结界，也不会再有围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黎瑶语气平淡地说：“因为再也不会有你们害怕的敌人出现了。”
……不会有？
不可能！一定是阴谋！
人间惧怕墙外太久太久，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执念，不可能因为黎瑶的三言两语就改变想法。
他们还是觉得是阴谋，黎瑶是人族又如何？她既追随无极道君那个怪物而去，必然是和他沆瀣一气的！他们不会相信她！
人不作死就真的不会死，奈何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黎瑶在某些角度也能理解他们。
他们必须得谨慎小心，尽量去怀疑，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错的机会。
能理解不代表愿意继续看下去，黎瑶朝身边一探，抓住了谢无极已经在凝聚灵力的手。
谢无极如炸了毛的猫被安抚到了，瞬间情绪平和下来，脸上戾气残酷的神色消失，目光转向她时还带着称得上“乖顺”的好奇。
黎瑶心头痒了一下，轻声说：“我们走吧。”
是“我们”，不是“他”或者“她”。
谢无极阖了阖眼，也不问去哪里，直接应下：“好。”
他说好的那一刻，不但黎瑶松了口气，摆阵的人修们也松了口气。
好吧，虽然面上不愿承认，可心里谁是不怕死的呢？
只因知道不去也是个死，所以才硬着头皮来了。
在发现事情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之后，哪怕觉得这是一场阴谋，却也更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没人不希望得到美好的结局，只是那太难了，如同梦幻泡影，哪怕谢无极都被黎瑶带走了，他们站在曾经的墙外许久依然没任何危险，也没看到怪物踪迹，仍是觉得很不真实。
“……真的没事了？”
“牠们……真的消失了吗？”
只有人发出疑问，没有人真的回答。
视线掠向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角落，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后的最后得出结论——
好像是真的。
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随后是大笑，劫后余生淹没了所有人，也就暂时无人想得起来去关心那个还在人间的“怪物”去了哪里。
黎瑶其实没想好要带谢无极去哪儿。
她牵着他回到人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竟然回到了独世宫。
独世宫坍塌了，和折玉城一起毁在了温如玉的手下，本该满目疮痍，却不知何时没了那些残垣断壁和生息丧鸣，城虽然没有尽数恢复，独世宫却再一次悬于高空，如不坠的皎月。
黎瑶疑惑地转向谢无极，谢无极也在看独世宫，眼底有些意外，显然并不知情。
于是黎瑶拉着他上去一探究竟，反正没什么好怕的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谢无极和她加起来更强大的存在了。
回到独世宫之后就发现，虽然外面看着没什么区别，里面仍是破败不堪，全无当初的奢华。
——还是有一部分和从前差不多的，明显是被人修葺过。
黎瑶正不解着，一个人影捏着符咒走过，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警惕地袭来。
谢无极带着黎瑶轻松躲开，然后双方都有些愣住了。
“方休？”
“道君！！？？”
第六十五章
在独世宫看到方休, 真是又意外又不意外。
方休跟着谢无极多久了？
没有八百年也有五百年了。
和黎瑶一样，他也承过谢无极的恩惠。方休不是普通人修, 他们一族生来与灵兽亲近, 能与之沟通，道法高到一定程度，甚至可以随意操纵妖兽, 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不被资源稀缺的乱世所觊觎？
在被灭族的那日, 无极道君神从天降，拯救了他和仅剩的几个族人。
从那时方休就发誓, 不管道君要做什么, 他都会毫无保留地追随他。
所以在全天下都被闻家告知谢无极是个怪物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
道君消失了，独世宫坍塌了，他这个左护法也没什么去处, 干脆就回到了这里，一边用自己的法力修复独世宫，一边等待执行道君最后的命令。
谢无极从闻家回独世宫之前, 除了让方休盯死江南雾之外, 还给了他另一个命令。
——若他有去无回, 那独世宫留下的一切都属于黎瑶，包括他这个左护法。
他将像追随道君jsg那样追随黎瑶, 护佑她一生。
黎瑶知道这些的时候，谢无极已经走开了。
以方休的道行，想要将独世宫恢复原貌得好些时日，但谢无极不一样。
他做这些最多只要半个时辰。
看着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黎瑶仰着头，听方休告知她这些事。
试想一下, 如果谢无极离开之后她没有去找，那么现在就是她自己和方休在这里了。
黎瑶抬手接住淡淡的辉光，这些辉光将周围的一切恢复成她记忆里的模样，辉光的主人站在大殿的最中央，背影瘦削挺拔，腰细臀翘，银发倾泻如银河，与身边的方休对比，也就是个子太高了，人过于俊美，力量过于强大，可他要承担的却比方休多得多。
方休：？
黎瑶突然跑了过去，在谢无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一把抱住。
谢无极愣了愣，也顾不上什么辉光了，转过来将她抱住，兴奋地托起来一些。
“怎么。”他兴致勃勃地问，“愿意像从前那样爱我了？”
黎瑶一滞，冷声道：“你想得美。”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冷淡道：“只是突然知道你人要走的时候还把方休留给我，多少有那么一点动容罢了。”
她比划着手指：“只有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儿。”
一个能让他那般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的人，在最后时刻仍然惦念的人，很难再怀疑他的用心和感情。
黎瑶不知谢无极看没看出她冷面下的真实情绪，他没说话也没笑，只是抱着她看，眼神专注地盯了许久，又扫了扫已经恢复差不多的独世宫，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如今模样，才令人有了些真实感。之前种种，倒像是发了梦一般。”
他不是个愿意沉浸在过去里的人。哪怕心里想法很多，脸上也很少表现出来。像现在这样说出口简直太难得了，说完了他自己都不习惯，放开她继续去修葺独世宫。
黎瑶跟在他身边，在他做完一切的时候，按住他的肩膀，凑过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方休倏地转过身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谢无极惊讶地捏住耳垂，黎瑶咬得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耳垂咬出血，从她这个角度来看，就像颗鲜艳欲滴的樱桃。
“疼吗？”她轻飘飘地问。
谢无极唇瓣动了动，黎瑶已经先一步开口：“疼了不是更真实？”
她说完就背着手跑掉了，独世宫那么大，她那么熟悉，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无极放下捏着耳垂的手，目光落在方休身上，方休如有所感地回了一下头，对上道君似笑非笑的脸庞，拔腿就想走，但谢无极叫住了他。
“可知我的身份了？”
这个问题，早在见到道君回宫时，方休就知道一定会被问。
“道君何必再问属下。”方休叹了口气，“您再晚些回来，属下一定可以把独世宫修葺得更好，那时就不用劳烦道君再动手了。”
谢无极默了默：“那倒是本君的不是，回来太早了。”
方休笑了一下道：“道君怎会有错？”他认真地说，“道君永远不会有错，哪怕错了也是别人的错。道君在属下心目中，永远都是正确的。”
所以根本不需要回答是不是知道了谢无极的身份。
因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谢无极看了方休很久，方休始终坦然自若，没有任何紧张和闪躲。
谢无极慢慢开口：“我可以相信你吗？”
不是“本君”，是“我”。
谢无极终此一生，除了黎瑶之外，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
但现在他想要试着相信更多人。
方休眼眶发热，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我知道道君一直都信任我。”
谢无极不免有些讶异，一直信任他？不——
“道君愿意将护佑黎小姐的事交给我，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不是吗？”
……是。
确实是这样。
如果没有信任，怎么可能把护佑黎瑶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方休？
谢无极想了很久，才发现他可能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无极在一片湖边找到了黎瑶。
这里距离谢无极沐浴的寒池不远，旁边有一棵枯萎凋零的树，死物可以用法术恢复原貌，但生灵不容易。黎瑶正试着用自己的灵力救活枯树，她颇有成效，枯树已经重焕生机，开始发芽。
“可惜了。”她没回头就知道他来了，没头没尾地说了三个字。
但很奇妙的，谢无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你若希望，我可以试试。”
独世宫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恢复，唯独曾经存在的人不行了。
他们或是直接死了，或是被夺舍了温如玉的命魂炼成行尸去对付曾经的道君。
熟悉的地方没了熟悉的人显得空空荡荡，了无生机，确实不像黎瑶会喜欢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