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面看去,它就仿佛是此生难以攀登的月宫。
哪怕步清仇已经是步家家主了,也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登上这里。
他在传送法阵里等待独世宫的人前来接引,心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将步清秋送来的时候,他也没多大把握能成功,其他世家的人还私底下嘲笑他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卖妹求荣,但现在无一不羡慕嫉恨于他。
谢无极早不是谢家当年那个受制于世家大族的幼子,现在还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除了闻家老祖,已经不存在别人了。
当年踩着他的鲜血爬上世家顶峰的江家也早就支离破碎,只剩下江南雾一个独苗。
谢无极会是那种斩草不除根,给自己留个大麻烦的人吗?
不可能的。
所以步清仇一直知道,谢无极让江南雾还活着,一定有他的理由。
步家原来并不是步家,步家能有今天,正是得到了曾经谢家失去的一切。
这在谢无极这里自然是个活靶子,可步家还能经营到今天,并且和谢无极保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可见曾经的步家家主手段高超。
但现在步清仇的父亲死了。
他在父亲死之前知晓到了步家所隐藏的全部秘辛,很清楚家族目前的繁荣只是面上的。
这份荣耀可以维持多久,全看谢无极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必须采取措施先发制人,否则会比当年的江家人死得更惨。
这是他不惜牺牲自己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妹妹,也要进行的关乎全族未来的大事。
想到这里时,前来接引的人到了。
步清仇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音如杏雨,清清泠泠,让人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步清仇颦眉望去,对上一双黑葡萄般大而深邃的眼睛。
他一怔,如同凝着墨色的漩涡,片刻后回过神来,透过她眉心的观音痣,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在妹妹的密信上了解过黎瑶。
文字的感官上觉得对方不足为惧,真的看见了又是另一番心思。
被步清仇观察的黎瑶也在观察对方。
有步清秋那么一个漂亮的妹妹,哥哥自然也十分俊美。
世家大族有的是钱,黎家都很阔绰,更别说步家了。
步清仇简直是从鞋精致到了头发丝,玉冠垂珠,青袍锦带,眉目如画。
但他的眼睛太过愁苦阴晦,大大削减了他身上的少年感,让他显得老气横秋,似乎比谢无极年岁都要大。
但谢无极明明比他要大上五百岁,步家是在以谢无极母族身份吸纳了谢家所有家产之后,才逐渐强大起来。家族稳定之后,那时的步家家主才有心思生子。
“步家主。”
他们在底下耽误的时间太长了,黎瑶主动打破了沉默。
谢无极是个时间观念很重的人,意思是——别人不能错过与他约定的时间半秒,但他却可以无限期的拖延。
反正就很双标。
“时辰不早了,步家主该上去了。”黎瑶提醒着步清仇还不忘惹他厌恶,语气有些刻意的轻慢,“您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一辈子不用上去了。”
步清仇果然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本来还想和她维持表面和谐,现在则完全放弃了。
不过一个不受重视无名无分的小女婢,也胆敢这般与他说话,这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他再犹豫就别想进独世宫?她有什么资格有这种话?
想到妹妹即将入主独世宫,步清仇更坚定了要利用这次宫宴来帮妹妹把这个绊脚石除掉。
杀肯定是不能在独世宫动手的,那是谢无极的地方,他第一次来就闹出人命绝对不行,那就把她赶出去,到时再卖黎家那位现任少主一个人情,自然有人收拾她。
黎瑶能清晰感觉到步清仇的恶意,他当然可以收敛得很好,但他没那么做,因为他不在意。
真棒。
黎瑶很高兴。
这也让她省了些探究的功夫。
看不起她最好,让她计划成功更前一步。
其实这也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离开独世宫。
虽然只是来传送法阵下面接人。
看着法阵外重重护卫,毫无折玉城的任何人烟,黎瑶也没什么遗憾,反正很快就能彻底离开了。
她朝守卫点点头,守卫立刻驱动法阵,将他们送回独世宫。
进入独世宫要通过一线天,顾名思义,一线天是一条极狭窄的天堑,这条路很长很高,走在里面光线昏暗,潮湿阴冷,压迫感特别强,每次经过她都会呼吸困难。
一线天望不到边际的山谷石壁,并不仅仅是压迫感那么简单,你看似是被它们夹在中间,其实稍有不慎就会从其中穿过,坠入无边深渊。
深渊里是什么?
没人有确切答案,因为下去的人没一个回来过。
有人猜想过,底下或许通往墙外,掉下去的人全都被喂了怪物。
黎瑶走在前面,哪怕这条路三年来走过无数次还是小心谨慎,一片衣角都不想碰到石壁。
想到当年为了能第一时间接谢无极回宫,她是怎样咬牙第一次独自走过这里,汗湿了全身衣裙的,就特别想时光回溯,带着当年的自己去挖野菜。
身后的步清仇身为步家主,见识自然不浅,他去过无数危险的秘境历练,但一线天对他来说还是很有压力,甚jsg至比过去最危险的秘境更让他忧虑。
好不容易见到亮光,黎瑶和他都松了口气,方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沙漏,时间刚好,挥挥手示意其他人带步清仇进去。
步清仇刚要和他寒暄一下就被无情地赶走,脸上表情不会好看。
但黎瑶还好,他可以不放在眼里,方休却不行。
那可是谢无极的心腹手下,据说修为不次于闻家老祖钦定的传人闻雪月,步清仇其实很想看他们打一场,到底谁更强一些。
“人带到了,我就先去准备酒宴事宜了。”
黎瑶朝方休行了个礼就要离开,却被方休叫住:“道君命你到殿中侍奉。”
“可我还有……”她还有好多事没安排好,比如说投放老鼠屎。
方休直接打了个手势:“速去,莫让道君久等。”
“久等”这个词可真是看得起她,谢无极会等她?不可能的,但她也确实不敢让谢无极“久等”。
黎瑶也没换衣裳,就这么素衣银钗去了独世宫正殿,今日的宫宴就在这里举行。
她到的时候步清仇已经入座了,见了谢无极,这人又是另一副嘴脸,看看那笑的,牙花子都看见了。
黎瑶在心里翻个白眼,现在这单纯模样装给谁看?在下面的时候可阴测测一看就不怀好意。
他要是装给谢无极看,那可真就省省吧,谢无极那种各个方面都非常尖端的变态,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在装?
可瞧瞧谢无极给步家这个待遇,又好像真的看不出来一样。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和她没关系。
黎瑶一来,殿中突然安静了一息,所有人都望向了她,谢无极,步清仇,还有步清秋。
步清秋坐在兄长身边的位置,脸上一直挂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瞧见她之后笑意浅淡不少。
步清仇仍然伪装着,嘴角含笑,好像什么别的意思都没有,就只是单纯看看来了什么人。
至于谢无极,他才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那里缺一个奉酒的婢女。
黎瑶明白了自己来此的使命。
来了也好,来了才有机会逼得步清仇加快送她一程的脚步。
黎瑶低下头,双手交握朝高台之上走去,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眼睛都定在她身上,但只有谢无极的最有存在感。
迎面似有无边灵压迫得她呼吸都不顺畅,她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还是坚持着稳定跨上台阶。
身上的裙子比起在座的几位实在是素净寡淡了一些,可等她蹲坐在谢无极身边奉酒,又发现这微妙得和谢无极今日的衣着很是相配。
她的衣裳除了损坏的那一身,全都是独世宫给制的,谢无极的自然也是。
所以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就和情侣装一样,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对吧?
黎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高台之下,步清仇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朝身侧一扫,步清秋接受到这个示意,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动作优雅地站了起来。
谢无极斜倚御座,手臂拉开,意态闲适地望着她走到正殿中央。
“道君。”步清秋盈盈下拜,“还请道君给妾身这个殊荣,容妾身亲自为您奉酒。”
黎瑶眼皮一跳,倏地望向谢无极,谢无极半个眼角都没施舍给她。
他盯着殿中跪拜的女子,步清秋不愧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被这样的尤物虔诚祈求,应该没几个男人能拒绝。
谢无极呢?
他会这么选择?
黎瑶刚想到这里,就看见谢无极抬抬手,指着步清仇的方向。
“你去那里。”
黎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是跟她说的。
步清秋来奉酒,自然就不需要黎瑶了。
但谢无极也不打算放过她,让她离开继续去准备酒宴。
他把她轻描淡写地指给了步清仇,一个明显看她很不顺眼的世家家主。
黎瑶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凉透了,不会再因为他的任何话语或者行为感到难过。
可想到他轻描淡写的样子,需要咬牙坚持才忍得住不爆发。
现在是指给别人奉酒。
那下一步呢?
宫宴结束,宾主尽欢之后呢?
黎瑶终究没克制住,神色冷漠地望向谢无极,惊讶地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她似乎从他眼中看出了几分趣味。
黎瑶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
觉得好玩?那还有更好玩的。
怎么说她明面上都是和他有关系的女人,他喜欢头上戴绿,她那么小气做什么?
黎瑶忽然笑了一下,恭顺起身道:“是。”
她不笑的时候,黑眸深邃空洞,有些骇人,笑起来却别有一番鬼魅的美感。
步清仇看到这个笑都愣了一下。
黎瑶走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执起酒壶,歪着头柔声问:“步家主还要再来一杯吗?”
步清仇喉结滑动,清晰地吞咽了一下。
第十章
黎瑶很讨厌步清仇,现在却拿曾经对谢无极才有的温柔小意对待他。
步清仇本也对她心怀恶意,极尽打压之能事,但现在对上她那双含笑的黑眼珠,心里莫名有些不落忍。
或许这就是男人的通病,和步清秋之于谢无极一样,真遇见了合心意的美人,再多的原则都会被打破。
步清仇清了清嗓子道:“好,有劳黎小姐。”
黎瑶又笑了一下,轻轻柔柔地给他倒酒,一副弱不胜衣的可欺模样:“步家主知道我?”
步清仇垂眸浅笑道:“家妹曾在信中提到过小姐,说你在宫中对她颇多照顾。”
哪怕不是步清秋的信,外界的人也对黎瑶无所不知。
独世宫就那么点八卦,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黎瑶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神色一直很温柔,黑漆漆的眼睛如同氤氲了水雾,鬼魅之色消散不见,只余楚楚之姿。
她一身素白,银钗净面,只在腰封上用桃粉色的绣线绣了淡淡的桃花瓣,步清仇看着那几片花瓣,仿佛看到桃花树簌簌落下的柔瓣被春雨卷着飘动。
实在是很美的一幅画面。
玉瓷碎裂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步清仇和黎瑶一同望向首座,看到步清秋浑身发抖地跪拜着。
“妾身侍奉不周,还请道君恕罪。”
原来是她奉上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醇香昂贵的酒液洒得到处都是,一部分溅在谢无极干净整洁的银靴之上,他的洁癖整个独世宫都知道,人人都在为步清秋感到担忧,但谢无极并未怪罪她。
“非你之罪。”他慢悠悠地抬起手,地上的狼藉消失不见,“是本君没有接住你的酒杯。”
这倒不是替步清秋说话。
事情确实如此。
是谢无极自己没接住酒杯,两人交错,让它掉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摔了酒杯,首座之下的两人大约还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之中。
谢无极漫不经心地扫过黎瑶,她下意识靠近了步清仇一些,似乎觉得对方可以保护她。
真是可笑。
谢无极并不觉得生气,也没什么看不下去,他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妾身再去换新的杯盏来。”
得了恕罪,步清秋依然不敢大意,恭敬地退下去寻杯盏。
步清仇看着妹妹如履薄冰的样子,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为了家族,这些都是他们必须付出的。
只要能成事,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步清秋很快换了新的杯盏回来,认认真真地又给谢无极倒了酒。
谢无极这次稳稳接了过去,步清秋低着头松了口气。
黎瑶能感觉到谢无极的目光始终朝着她这边,只是不确定看的是步清仇还是她。
步清仇大约觉得是在看他,所以开始疯狂找话题来掩饰自身的紧张。
“家父还在时,日日教导步家族人要永远效忠道君,今日清仇得以登上独世宫,感怀于道君的认可,愿与步家全族,永为道君家臣。”步清仇站起身,朝谢无极深深一拜。
家臣可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效忠。
步家若还是世家,和谢无极关系再密切也算不得家臣,见了他不必自称属下。
但做了家臣就不一样了,身份无法和比世家家主相比,却在某种意义上和谢无极更加紧密了。
谢无极手持酒杯,没有要喝的意思。
他转开目光盯着酒杯中的液体,轻轻晃了晃,酒液来回流转,险些又洒了出来。
还好最后没有。
谢无极将酒杯送到唇边,异色双瞳落在步清仇身上,步清仇身子猛地一颤,从站着躬身而拜变为五体投地。
黎瑶就在他身边,这就显得她坐着的姿态很扎眼,可她一点要一起跪拜的意思都没有。
她就和个木雕一样坐在那,一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样子。
谢无极忽然开口:“没吃饭?”
黎瑶一怔,身边的步清仇也愣住了。
谢无极扔了酒杯,正好仍在步清秋身上,玉瓷撞在美人额头,留下一道重重的伤痕。
步清秋捂着额头没敢痛呼出声,心惊胆战地等着谢无极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