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忽然而至的大雨浇透,玄色衣物紧紧贴在身上,湿衣之下,挺直的腰和一条曲膝而盘的长腿,莫名显现出一种蕴藏着力量的攻击感。
但他依然是沉默的。
他浸透了雨水的清俊面容依然是沉郁的。
他乌黑双眼望了片刻水意朦胧的重重雨幕,又闭上双眼,靠上车身。大树之下,雨滴大颗大颗疏疏落落,从他半仰面似琉璃的脸上落下,从他湿润凝结的黑发间落下,顺着他沉郁面容,他清晰下颌,他微微滚动的喉头,不停落下。
他这就样静静坐在山雨之中,身后是他神魂所向之人。
一时之间,山野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旷远幽寂。
车内突然传出圣女的声音,那声音疏而淡,却让无极在斜风骤雨中睁开双眼,无声的,转瞬即逝的笑了一下。
那声音说:“进来避雨。”
无极转身,掀帘进入车厢。
车厢之内,两边边窗罗帷尽开,幽冷天光倾斜而入,圣女静然坐在幽光之中,手握书卷,垂目闲闲看着。
浑身湿意之人进入车厢落座侧位之后,圣女于书卷中漫不经心抬眸一眼,随后于车龛之中取下一方厚巾,递了过去。
这一取一递中,她目光依然落在书卷上,长眉修目淡敛之间,孤冷面容毫无变化,好似这只是不经意的随手而为。
但无极终止了她的漫不经意。
他一手接住厚巾,另一只手握住了她欲收回的手。
幽闭车厢内,似乎突然有暗流汹涌。
圣女目光再次自书卷中抬起,这次定定落在无极脸上。
无极直视着她。
黑沉沉的双眼直视着她。
他脸上发上身上的雨水带着沉郁的湿意,他目光也似带着沉郁的湿意。
那沉郁之下的东西,那曾经被极度压抑极度克制的东西,那被困住的东西,似从灵魂中挣扎而出。
可是圣女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身姿依然孤绝,如霜面容依然冷冷淡淡,双眸依然如静湖含雪。
良久,无极声音沉沉的问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问我为何不敢看你。
问我为何如此看你。
问我为何带走你。
问我是谁。
你明明有所察觉的不是吗?
圣女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事实上,她那只手被无极握的很紧,无极甚至将厚巾放置一侧,另一只手也覆住了她的手。
圣女微微侧首看着他,在一片寂静中,在一片寂静的雨声中,她冷寂目光似乎有些悠远,似隔着千里冰川,似隔着浩瀚星河。
她也看了他良久,才淡淡开口:“不必问。”
无极闻言,长睫瞬间低垂,他深长一眼似乎耗尽了他隐秘的期望,他目光低低垂垂落在掌中的手上。
他将掌中之手换了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指尖拂过那骨线明晰的修长玉手。
他声音暗哑沉沉:“为何?”
圣女侧首,目光遥望窗外雨幕。
窗外冷雨OO@@落在山野,每一滴雨,每一片叶,每一株草木,都自然栩栩,恍如有着流转不停的生机。
冷冷幽光落满圣女面容,她面容无暇,如同玉人,而她的声音也仿佛自遥远之地传来。
“你不是你,所以不必问。”
无极手中力道一松,垂眸浅浅一笑,似有些明悟,又有些明悟后的萧然。
圣女收回手,继续垂览书卷,好似万物都不能扰动她分毫。
雨声静静,无休无止,无极垂眸许久,身上湿冷之意似乎都浸润进了他的身体,他才身形微动,重新将厚巾拿在手上,转身出了车厢。
他在潇潇雨声中靠坐车辕之上,将厚巾覆在脸上,任凭大树之上疏疏残雨冷冷坠落,敲打着他,将他打入沉沉深渊。
这一场雨不知下了多久,待大雨落尽,天上浮云便四散消融,露出金灿暖阳和湛蓝天空。
晨间还如残墨淡描的山野,此刻沐浴在暖阳金光中,山野透绿。
悬挂着无数水滴的大树下,无极已经浑身干爽,他轻牵马缰,青马抖抖身上的水珠,就要拖着马车继续出发。
可是马车却如同被钉在地上,浑然不动。
无极再次引缰,青马再次前行,马车还是不动,甚至,片刻之后,突然几声破裂声响。
马车在声响之中猛然一震,往一侧微微倾斜。
无极面容一变,转身掀帘,目光望进车厢之内,明光之中,圣女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握住书卷置于膝上,安然无恙。
无极垂眼,“我下车看看,你先别动,地上湿滑。”
说完他跃下马车,行至马车倾向的那一侧,只见马车车轮陷在一处石泥之中,重新修补的轮轴已然破裂。
无极皱眉看了片刻,回到车前掀开车帘,声音有些沉闷:“车轮坏了,只能弃车。”
他垂眸的样子有些低落,“是我之过,让你受山野之苦。”
车厢内,圣女闻言放下书卷,淡淡道:“江湖之人,草行露宿本是常事。”
她俯身出帘,手下意识往身侧微抬。
但是无极没有如往日一般伸手扶她,而是抬眸望她一眼,突然将她揽身横抱,抱离马车。
雪衣乌发,落满黑衣。
不过这揽抱极为短暂,无极身形一转,几步就将她放在大树之下不远的一块青石之上。
他松开她,乌黑双眸凝视着她,“即使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不让你沾染尘泥。”
马车之下,青石之外,四处泥泞。
圣女平静淡然回视着他,没有言语。
无极垂下眼眸,转身欲回马车收整行李,有未全然分开的雪衣轻纱自他身上轻轻滑落。
既然弃车而行,便只能轻装简行,无极只收整了两只行囊,其余皆都就此丢弃。
他解下马车,给青马重又套上马鞍,挂上行囊,随即翻身上马。
他纵马行下古道,仰面朝古道上方,大树之下,青石之上,伸出手掌。
大树葱茏,不知在这深山之中多少年岁,树冠遮蔽四方,树根盘龙卧虬,古意深深。圣女立于大树之下,于这山野之间,恍若神女仙踪。
而马背之上,无极于透过大树枝叶的点点金光中,于莽莽群山中,朝他的神女,伸出了手。
圣女垂眼,探手,云袖漫垂。
无极伸手一带,雪影坠落,落入怀中。
他拉她上马。
他拉她下云间。
他将她揽在怀里,下巴轻轻落在她乌发间,他微微侧首,目光看着她霜雪面容。
他形如花瓣却血色极淡的唇似乎轻吻了一下发丝。
他无声一笑。
他怀抱最隐秘最渴望的珍宝。
天渊之隔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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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青马:终究是我承担所有
第16章 圣女×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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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空如洗,山野明丽。
没了马车辎重的青马飞驰神骏,载着两道人影在荒寂古道上,在莽莽青山中,穿过丛林山谷,涉过溪流静水,往金乌西落的方向而去。
浮云聚聚散散,在中天飘动,西斜金乌渐渐给它染上瑰丽色泽,那色泽越来越深,仿佛烈火在天际熊熊燃起。而青空也随着烈火变了颜色,从湛蓝变成淡紫,又变成浓郁深紫,最后变成深邃暗沉的幽蓝。
最终,青马载着两道人影,在幽蓝苍穹下,在晚霞漫天中,缓缓停在一片平湖之畔。
平湖浩渺悠远,波明如镜,倒映着四方山野森森暗影,倒映着漂浮燃烧的瑰异云霞。于是远远望去,一色天水颠颠倒倒,分不清是在云端,还是在尘世。
青马在湖边伫立,无极揽着圣女,两人目光都遥望湖光天色,似乎都在欣赏这一日中,天地间最壮丽的余晖。
良久,无极垂目,他在身前之人的发间微微侧首,他看了一眼怀中之人镀上一层朦胧霞光的面容,无声一笑,翻身下马。
他朝圣女伸出双臂。
圣女也已经收回目光,垂望着他,湖眸倒映漫天绯色云霞。
她松开马缰,手搭上他的手掌。
然后,天地余晖中,浩渺平湖前,被霞光染成绯色的雪衣轻纱再次落了无极满怀。
两人形如相拥。无极在圣女看不见的发间再次一笑,他松开紧揽双臂,黑沉沉的眼看着她,低低道:“你在湖边走走,不要走远,我去准备食和夜宿之处。”
圣女也看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于是,青马湖边饮水,雪色人影湖边草地缓行悠游,而无极短短时间内,不停来往山林湖畔,很快湖畔便燃起篝火,篝火上烤着野兔,悬垂着几支新鲜切口的竹筒。
无极并未一直守在火边,他似对火候了然于心,继续不停的出入山林,他带出许多茂密而柔软的枝叶藤蔓,许多颜色浓淡各有风姿的山花。
他将这些枝叶藤蔓和山花堆在一处大树之下,去篝火旁调弄片刻食,便又回到大树之下,开始动作起来。
带着细小碎花的藤蔓被编织,茂密柔软的枝叶被堆积,不多时,郁郁密密的大树之下,绵绵如茵的草地之上,便多出了一方,以鲜花藤蔓绿叶而集的,如林间神女安宿的,繁复精致、幽丽无端的,花叶之榻。
花叶之榻一成,无极后退几步,看了片刻,他又俯身拾起最后几支藤条,手指纷飞间,一只小小藤笼便被做好,被他悬至榻的上方,随着晚风,轻微晃动。
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又手拿许多宽阔绿叶和采摘的山野异果,去湖边清洗,最后,回到篝火之旁。
几串熟透洗净的朱红异果呈在绿叶之上。
锋利刀刃片下香酥兔肉,整齐放入绿叶之中。
悬竹被取下,悬竹上方的竹节被挑开,浓郁的山菌汤,清甜的梗米饭,带着淡淡竹香四散而去。
而这被篝火烧灼外表焦黑的悬竹,也被细致放入层层叠叠的干净绿叶中。
无极在最后的天地余光中抬眸而望。
天光朦朦胧胧,湖影隐隐约约,雪衣人影牵着青马,越来越近。
如梦,如幻,如醉。
*
金乌余晖彻底被天地吞噬。
幽邃苍穹,漫天星子,倒影平湖。
圣女已经坐在那处繁密幽丽的花叶榻上,她身姿微斜,轻靠树干,另一只手握着书卷,就着那只悬笼中的短烛灯火,漫不经心缓缓翻看。
自然之野,雪影幽光天人之韵,旷世无双。
而倒映着篝火的平湖边,无极掩埋食残物,又于粼粼湖水中清洗刀刃。
突然,他目光无意中,落在草丛间的荧荧微光上。
星垂平野,星斗微微转移。
无极在暗夜幽微星光下,手中提着一只大大的黑色布囊,大步走到大树之下。
他走到圣女身前,他半跪草地,他拿掉她手中书卷,他仰视着她。
他乌黑沉沉的双眸似乎终于倒映进了几点星光,或许那不是星光,是某种微弱的,带着期待的目光。
他在圣女冷冷寂寂的垂望下,一只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另一只提着黑色布囊的手突然一扬。
藤笼烛灭,四野幽暗。
但幽暗之中,忽然之间,流光飞散。
无数流萤四散飘摇而起,在朦胧幽暗的夜色中,在大树下,明明荧荧,起起伏伏,飘飘忽忽,如神树生光。
而这突然而至的熠熠流光,好似唤醒了沉睡的山灵,无数远远近近点点灵光自湖边,自草地,自山野,漂浮而起。
浩浩荡荡如九天之上的星河流动。
这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山野盛景,这是没有人能抗拒的,宛若星河流荡的,天地盛景。
圣女双眸恍若落满星辰,面容在起伏不定的萤光中滢滢生辉。
她目光随突然四散的流光微抬,又落在浩瀚的萤河之上。
而点点漂浮的萤光之中,无极没有看这自己惊醒的盛景,他只专注的仰望着她。
他看着她眸中微微惊叹之色,他眼中几点星光更盛,唇边又露出浅浅淡淡的笑容。
他垂首垂眸,在这被世人遗忘之地,在星河中,在那只修长如玉的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如果这是幻梦,唯愿长醉不醒。
起伏不定的萤河漂浮了很久,才随着天上星河斗转而慢慢沉寂,无数萤光渐渐黯淡,明明灭灭隐入草木。
无极在花叶之榻的四周挂上了罗帷,又在罗帷不远燃起篝火,他将行褥软被安置在榻上,自己则行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幕天席地。
他躺在草地之上,望了一眼那被隔绝的天地,合上双眼,遮掩了更加沉沉的眸色。
而万籁俱寂中,花叶榻上的雪影静静睁开双眸,那眸光平沉冷淡,漠然不动。
*
翌日,湖边空空,青马继续穿行山间。
山中时光似快似慢。
而果如悬楼大汉所言,自这日之后,每日都有落脚客栈。
随着时日如流水一般消逝,山中景致也渐渐转换,逐渐疏阔平缓。飞涧渐少,流泉慢慢,草木零落,山野旷远。
在不停转换的景致中,在两人日日共骑、日日相对间,无极直视圣女之时越来越多,他眸色越来越深,如同无底沉渊。
他似乎不再掩饰,不再掩饰他隐秘的渴望。他的眼神,他的行为,他的一切,都昭然若揭。
那日午间,出太阴古道前一日的午间,两人如往日一般,于草木渐渐疏阔荒芜的林间休整。
圣女牵着青马,于一汪形似眼泪的的蔚蓝浅湖边饮水,无极则在另一汪浅湖边燃起篝火,翻烤着一块自客栈带出的鹿肉,调弄着一筒雪耳甜汤,以及一筒八珍饭。
鹿肉焦香四溢,已然可食,而甜汤和八珍犹自文火慢煨。
无极取下鹿肉,飞刀如影,将鹿肉薄薄至绿叶之中,捧着绿叶去了泪湖之畔。
他行至圣女身后,圣女侧身回首。
无极清俊面容随着他不再时时垂眸垂首,似乎多了几分凌厉。他沉黑如墨的眼眸看着圣女,声音低沉道:“其他还要片刻才好,先吃点鹿肉。”
他说完,不待圣女言语,雪白刀尖便托起一片带着淡淡焦香和香木气息的鹿肉,送至她的唇边。
圣女雪眸凝他一眼,启唇自刀尖吃下鹿肉。
她轻嚼慢咽之际,无极一直直视着她,直到她下咽,他才沉沉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我,你不怕吗?”
圣女回视他,淡淡道:“有何可怕?”
无极将手中刀刃放入绿叶中,然后微微抬手,悬在她如覆霜雪的面容边。
不怕即将出古道,即将至西域。
不怕我伤害你。
对我全然没有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