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在空明月色中,只看着那道雪影,他仿佛只能看见那道人影,其间江绝和文长老先后于他问话,他都置若罔闻。
江绝道:“无极兄,有话好说,何必出手就是几条人命?”
文长老道:“魔子到底有何见教,不如直言?”
他如风过耳。
有人诘声喝斥,愤然怒骂。
“魔贼!快放出我们中原前辈!”
“魔教的杂毛都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吗?”
“无礼猖狂的贼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们剑下!”
他充耳不闻。
他只看着圣女,他只看着她,他沉沉看了许久,晚风才将他低低冷冷的声音送了过来,“想要我的命,你亲自来取。”
月华流转,幽光莹莹,圣女雪影在月华幽光中,也仿若生出冷玉淡辉。她没有出声,而是向身后微微抬手。
她身后的玄羽顿了顿,才垂首把那把皓白圣洁的短剑放入她手中。
仿若九天月光凝结的剑身缓缓出鞘,直至化为虚虚实实的含光长剑,光影含蕴的剑尖斜垂向地。
无极沉沉目光一直看着圣女,看着她出帐,看着她抬眸,看着她取剑,直至看着她拔剑,他静然许久的身影才终于动了。
墨袍翩然,如优美的暗夜飞鸟,微张羽翼飞掠而起。
不过他不是掠往千帐百帐的营地,而是转身掠往如梦如幻的无边月夜。
圣女也动了,那是在场之人难以形容的轻功身法。
踏沙无痕,御风隐形,飘忽若神。
似追云逐月的仙鹤,似乘风起伏的天人,在清透月光下,在清淡晚风中,飘逸轻灵,玄妙非常,宛如超脱众生之上。
便是最风流的饱学之士,也难以用文辞描述一二。
直到无极墨影和圣女雪影自月色中远逝,众人才恍过神来。
其实也不过须臾之间。
玄羽已眼神冷肃身法如魅的急掠而出,她身后,江绝等人也紧紧追去,文长老又匆匆点了数人远远跟去。
等这番动静之后,营地一时之间有些莫名寂静,众人都望着人影远去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文长老忽然面容一动,又唤来几人,低声吩咐几句,于是又有几道人影无声掠出,不过这一次,方向有所不同。
沙海无涯,后发而出的玄羽等人很快便丢失了无极和圣女的身影,他们便只能继续往前追索。
而茫茫月色下,于他们追索方向相异的另一片沙海中,一处四面环着高耸沙丘的沙谷之外,雪影已经追上了墨影。
或者说,是无极不再继续往前。
他停立于沙丘之上,在夜风中转过身,垂着寒剑,双眸沉黑,静静等着圣女乘风而至。
圣女云袍飞扬,凌空虚渡,她双眸淡淡敛住沙丘上的墨色人影,含光长剑银光迸射,剑光自月色中飞旋落下。
无极没有还剑,顺着剑光翩然后坠,如同暗夜飞鸟坠落一般,坠入幽深沙谷。
圣女也落入沙谷,一剑月华再次绽出,朝无极追去。
月光斜斜,沙谷半明半暗。
无极身影贴着沙谷翩然飞掠,从半边幽暗掠至半边月光之中,但是他沉黑双眸似染透了半边沙谷的幽暗。
他幽暗目光凝着圣女,漫不经心的还剑,寒剑剑意敛尽,于是锋利的月华便落在他身上,给他血纹墨袍再添一道血纹。
圣女眉眸微凝,她手中含光长剑瞬时变化无方,数道清寒月华凛然划出。
但明明暗暗谷影中,飘然往复追逐间,无极抵挡的随意之极,圣女每一道剑光掠至,他都只是轻轻抬剑一挡,于是道道剑光都落至他身上,在他墨袍上化成更多的血色暗纹。
圣女的剑渐渐慢了下来,她止住身形,落在沙地上,垂着光华淡敛的虚光剑影,雪湖双眸冷冷望着无极,“出招。”
无极也随之落下。
两人不过一射之地,却分处沙谷明暗两处之间。
无极落在幽暗之中,他用他幽暗的双眸凝住月光笼罩的圣女,低低一笑,“我给你我的命,你不要吗?”
他垂着剑,走近一步,“你只要下手再狠一点,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他声音低低幽幽,随风萦绕,有几分暗哑孤寒。
可寒凉晚风中,圣女雪衣浮动,身姿却冷然而立,眉眼间霜玉之色更浓,“出招,我不杀不战之人。”
无极半低下头,血纹墨袍的身影如凝在了幽暗之中,如果不是淡淡血气飘散,直恍如一尊供奉在幽暗之中的魔神雕塑。
许久之后,幽暗之中才传出一句低低问询,一句破碎的、艰涩的、压抑的问询,“太阴之行,你有没有,有没有片刻,动心?”
幽暗中的雕塑头颅半垂,似是不敢面对即将等到的回答。
月光皎皎,沙谷寂寂,含光长剑静静流转淡淡光华。
果然,圣女声音冰冰冷冷,没有起伏。
“未曾。”
雕塑无声无息,依然垂首静静立在幽暗之中,但是却仿若有什么东西,无声无形之间坍塌崩毁。
而无声无形的坍塌崩毁之下,有暗流渐渐汹涌,最后狂涛骇浪,摧毁着无形万物。
无极突然又低低笑了起来,他低声喃喃:“未曾……”
他雕塑一般的身形突然颓丧了下去,似无形中的坍塌惊狂终于波及到了他的躯体,“未曾……”
他如同失力,又好似被什么逼着一般,倒退着步伐,“未曾……”
他最终退入幽暗更深处,身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
可幽暗之中,依然传出他断断续续,渐渐颤抖,凝痛嘶哑的声音:“未曾……未曾……”
有什么东西扭曲着,挣扎着,冲撞着。
在黑暗无底的深渊里绝望着,痛苦着,哀嚎着。
它千疮百孔,它伤痕累累。
它最终好像哀鸣一般,不停的重复着。
未曾,未曾,她未曾,她未曾有片刻,她未曾有片刻心动。
她未曾。
冷月无言,冷月如霜。
圣女静静低垂眼眸,垂望银光淡淡的虚影剑尖。她好似对一切都恍若未闻。
时间静静随着月光流淌。
直到,幽暗中的朦胧身影突然狂卷而出。
无边无际森寒剑气如霜雪骤降,无数凛凛暗影朝圣女落下。
圣女后掠,扬剑。
笼笼月华与凛凛暗影猛然交错。
空明如水的月光之下,明暗分野的沙谷之中,一时之间狂沙乱舞,很快模糊了明暗交界,沦为一片月光也浸透不进的混沌之地。
而混沌之中,剑气爆裂,纵横无匹的清寒冷月,若幽若魔的森寒暗影,如电光,如朝露,以风雷之势,星流霆击。
然而,猛然之间,漫天的幽冥暗影瞬间消逝,只剩月华如练。
混沌之中,突然撤了剑势的墨色人影,以一种向死的姿态,飞掠撞上含光长剑。
“嗤――”
圣女停剑后掠,粲然银白光晕顷刻收敛,绕着虚光剑影静静流转。
寒凉夜风似忽然静止,密密交织的剑光也倏然湮没,漫天狂沙缓缓垂落。
渐渐明晰的明暗分野沙谷中,溶溶月光下,圣女虚光剑影正刺中无极胸膛。
无极胸前一片暗红,但他自己恍若未觉,他面容布满淡淡血纹,黯淡无神的双眸依然望着圣女。因为圣女停剑,那黯淡双眸似微微亮了一下,但又很快在圣女冷然如玉的眉眸中寂灭。
无极忽然抬手扶住身前的虚光剑影,如自毁一般,把剑影按在胸膛之中,往前走了一步。
他低低道:“你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的手掌在清寒剑影中霎时鲜血淋漓。他呼吸好似重了一下,面容上的血纹微微颤了一下,但他恍若入魔一般,继续往前走了一步,让剑影刺的更深。
他执着的又问起了先前之问:“太阴之行,你当真没有半分动心吗?”
虚光剑影似乎黯淡了一些。
圣女双眸凝住无极,她长眉微微一拢,似不解似疑惑,须臾便恢复如常,淡淡道:“不过虚妄,何必沉迷。”
“虚,妄。”两个字一字一顿从无极唇舌中碾出,他如欲碎琉璃的面容上,双眸已然至暗。他扶着虚光剑影继续往前,胸前暗红越来越浓。
他喃喃低语:“太阴之行,太阴之行,你知道吗?我的神魂在太阴之行中,都已全部交付予你。”
圣女不语,含光长剑虚光剑影突然散去,无极手掌和胸膛忽然落空,身形往前踉跄了一下。
他至暗双眸在这突如其来的踉跄中仿佛又有了神光,重新变的幽幽暗暗。
他稳住身形,仍然往前走了一步,走至圣女身前,幽暗双眸定定凝着她的眼眸,“为何又手下留情?你可知,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圣女临风而立,眉眸冷寂,雪湖双眸淡凝无极,湖底最深处似短暂泛起莫测涟漪,但又转瞬而逝。
她冷冷开口:“我不杀不战之人。”
“我不信。”
无极双眸沉黑目光幽暗,他伸出手,似想要解下圣女面纱,仔细看她雪容神情。
但他身形突然凝住,一道如烟如雾的黑影自他身后无声凝聚。
“魔子最好还是信了吧。”青见玉带着笑意的嗓音优雅迷人,“密地圣女都是没有心的玉石之人,你怎么把心丢在这种玉石之人身上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斗篷一扬卷过被凝定的无极就要远遁。
然而收敛虚光剑影的短剑突然银光暴涨,凝成世间最锋利的月华,在青见玉身后凛然落下。
“刺啦――”
青见玉斗篷被从后划破,一道细细血线在空中消散,似即将化烟的身影一闪一凝,带着无极一起跌落进幽暗的沙谷暗影中。
青见玉森森一笑,“我倒是说错了,圣女并非全然无心,不然怎么对我们魔子手下留情,对我却出手如此狠绝。”
圣女垂剑而立,声音冰冷:“你杀我密地之人,还想安然离开?”
青见玉缓缓站起,将身形僵硬的无极也扶了起来,如一尊不能动弹的雕塑立在幽暗之中。
他似恍若想起什么一般,道:“啊,圣女大人是说你那位侍女吗?难得难得,密地竟然出了一个悯下的圣女。”
他说着难得,裹着黑布的双手却勾成森然利爪,萦绕着粼粼青光,身形半雾半影疾掠而出。
青光月华凛然交错,沙谷又陷入狂沙怒扬的混沌冥蒙。
冥蒙之中,如月剑光纵横无匹,冷锐难挡,粼粼青光出鬼入神,变幻多端。
天昏地暗,沙暴弥天。
直到,月光剑影越来越浓,恍若凝结孤天高月所有的凄寒。最终,一段萧瑟之极的凄寒月光,在浩瀚无垠的寒夜中,如天风怒号般,轰然而下。
沙谷震颤,晚风退避,狂沙漫垂。
空明月光渐渐透进冥蒙的混沌之间。圣女冷然而立,垂下的含光长剑还残留寒月余韵不停流转。而她对面,青见玉斗篷荡然无存,长发披散,一袭长袍更是破碎凌乱,但他看起来却毫无狼狈之态,优雅从容的立着,惊心动魄的面容比之往日,容光更盛。
圣女对他倾世容色豪无流连,她冷漠目光微垂,落在他残破长袖之下。
她静看一瞬,冷然道:“果然是你。”
青见玉有着绝世盛容 ,有着优雅无比的风仪,可他残袖半掩之下的手,却犹如老树一般,布满沟壑皱纹,苍老不堪。
那不是一双青年之人该有的手。
圣女冷然双眸又落回他面容之上,“你当年就是用这张脸蛊惑守书女?不对,忘了你已移容换面。”
青见玉讶然一笑,将枯树老手负在身后,他轻讽道:“这就认出来了?”
含光长剑光晕不停,雪衣云袍轻舞飞扬。圣女声音冷冷淡淡,毫无起伏,“昔年观木传人病亡不久,旧时守书女就突然亡故,密地便已怀疑还有青冥余孽留存于世,原来不是余孽,而是始作俑者。”
青见玉神情更见讶然,“她死了?死了也好,堂堂守书女,被你们罚作苦役终生,终日没完没了的劳作,成为衰老不堪的老妪也不得止息。”
而他唇边讽意更甚,“我说怎么堂堂圣女,竟然这么容易便诱出山了,怎么,是要追查我这青冥余孽?追杀我这始作俑者?”
清寒月光下,圣女目光冷冽如霜,含光长剑光影更浓。
“偷盗密地藏书,当诛。”
“引动江湖大乱,当诛。”
“私练悖逆魔功,当诛。”
她每一句冷然无情的判罪之语,都在流荡的寒风中萦绕回转。没有人看见,幽暗之中,巍然不动恍若雕塑的人影面容之上,随着圣女每一句话出,淡淡血纹便加深一分。
青见玉蓦地哈哈大笑,笑声说不出的狂妄恣肆,还带着几分凄然和难以言喻的恶意,“魔子,魔子大人,看见了吗?这就是密地的圣女。当年的圣女在我容光之下都无情无欲,何况你呢?这种女人,这种玉石之心的女人,没有自己所爱就剥夺别人的爱,阴阳相隔,苦役终生,哈哈哈哈哈哈……”
冷月凄凄寒寒,他长发飞舞的模样形如游走世间的幽灵。
圣女眉眸依然未动,永远泛着超脱于世的孤高寒冷,她漠然道:“何必把退而结网的利用,说的如此真切。”
青见玉咬牙切齿,“是,这不真切!这不是最真切的,最真切的是灭族之恨!什么引动江湖大乱!分明是各怀鬼胎,都想抢夺我带出去的秘笈!就因为此,就因为此,我青罗一族竟万不存一!何必说的如此堂皇!”
“青冥派贪心不足,勾动江湖谋划入密地之事,又引诱守书女偷盗各门秘笈,才有了后来四方仇视,举族覆灭,可笑到了如今,你也犹不知悔。”
“悔?我为何要悔?你们密地收罗至学无数,而我不过是盗走了几本假秘笈,就被追杀以致灭族,我为何要悔?!”
圣女淡淡看他癫狂之态,不再多语,她轻扬手中月华浓盛的虚光剑影,冷声道:“如今你终于露出行迹,旧事新罪,便一起消了吧。”
她话音一落,凌空而起,衣袂飘飞间,一剑蕴含着九天之月所有清寒凄冷的月芒,便朝着青见玉遮天盖地倾泻而下。
但九天光华之下,青见玉意态风流的身影却陡然消失。
圣女御风环身,银光剑芒又自身后飞旋而出,湮没几道无声的阴寒青芒。
果然,消失原地的青见玉在圣女身后出现。他森然冷笑,如老树的双爪划下道道荡魂摄魄的骇人青芒,“被你认出又如何,方才我不过留手,真以为凭你就可以轻易伤我?真想取我性命,还是得你师父出山,不过想必你师父已经不在了吧?圣女可没有长年之人。”
圣女不言,只飘然隐逸之间,一剑一剑光寒九天。
而青见玉身影在纵横辟阖的剑光之下,或聚或散,诡变多端。
昏蒙沙谷犹如长河峡谷,蜿蜒幽邃,两人在其中你来我往许久,都没能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