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江绝和云湄手中依然不停,秋光被魔众缠住,冬光不敢擅离云湄。
冬光手握长剑,面容冷肃的看着变得陌生至极,阴郁凛然又锋锐冷漠的无极,冰冷剑意蓄势待发。
然而无极却并没有动手之意,他只淡漠的扫了几人一眼,便转身离去。
冬光轻松一口气,目光又望向一旁长绳,堆积如山的长绳已然少了大半。
而冬光身后的云湄,她脸色发白,额上不停的冒着细密的汗珠,在无极走后,她手中微动,也极缓的舒了一口气。
*
天渊另一侧,青见玉已和圣女鏖战许久,他形容比之方才变化极大,乌黑长发变得斑白,绝色容貌也黑气沉沉,爬上了皱纹。
他见到无极返回,急声唤道:“魔子!”
但是无极却远远停住了身形。
青见玉长锏挡在身前,狼狈接下圣女一剑,再次出声道:“魔子竟如此不念旧情?”
无极漠然望他一眼,身形还是凝然不动。
青见玉古怪的笑了几声,目光阴气沉沉,一边躲避紧追不舍的雪月剑光,一边继续道:“你功法为我所传,进出密地也是我亲自相护,天渊大功也是你我共立,你能被魔主从诸子中看中,能有如今地位,都离不开我,难道今日却要袖手旁观,看我命丧于此?”
无极还是毫无动静。
青见玉见此,有些凄然的哈哈大笑,笑声在圣女一剑一剑清幽剑光中,破碎不堪。
夜已深,月已斜,冷月悬在危危雪山之巅上,月光雪光相映生辉,凝成世人难近的九天幽寒,也凝成圣女手中无可比拟锋锐剑芒。
又是一道映照寒夜的雪月光芒凛凛落下,青见玉已不可支,背靠雪山冰石,长锏抵在胸前,无力抵抗的受了这一剑。他口中不停溢出鲜血,长发和面容更加惨白,他哑哑笑道:“你也就只能趁我功法转弱之机……下此狠手……若我全盛之时……”
圣女翩然落至崖边,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湖眸淡淡一转,也望向无极所立方向。
无极似是一直看着她,见她目光移至,原本暗黑无光的眼眸忽而一动,疏离淡漠的神情也如冰雪消融。
他对她又笑了一下。
那笑浅淡,微凉,还带着几分缱绻的温柔。
圣女眼眸冷寂如雪,似丝毫不为所动,她只微凝他片刻,目光便又落回青见玉身上。
青见玉已从冰石上滑落,半坐在地,他如老树的手擦去下巴上的鲜血,突然怪笑一声:“圣女不是说,不杀束手之人?那我此刻束手待毙,圣女可还要杀我?”
圣女语调冷冷,“不杀。”
但是她手中含光长剑却轻轻扬起,“废你所习功法,足已。”
足已什么?足以等死?
青见玉撑着长锏,又怪笑了几声,身形突然如雾一散。
不过,雪月剑芒比他更快的掠至,于是他忽散身形又突然自空中凝实,狠狠落回冰雪地面。
青见玉此时狼狈极了,再也不复往日的优雅从容,不复往日的倾世风流,他身形虚弱的蜷在一起,斑白长发沾满雪泥,满身都是鲜血淋漓的累累伤痕,看起来可怜至极。
可是圣女眸光依然淡淡,手中含光长剑依然光晕流转,她毫不留情扬起虚光剑影,数道似雪色似月华的剑光飞旋而出,划过青见玉周身四处。
“啊!你……你敢!密地负我!害我至此……如今还废我功法!”青见玉惨叫着扭动身躯,说着愤恨之语。
圣女垂下含光长剑,虚光剑影淡敛,“时间快到了。”
随着她冰冷话语,青见玉肉眼可见衰老的更快,仿佛曾经往复轮回的时光之河,终于找到破口,正快速流逝。
青见玉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情,长锏自他手中脱落,他满是皱纹的手摸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又扯过自己雪白的长发欲看,结果长发竟就此轻轻脱落,被风一卷,散入冰雪。
“哈……”青见玉不可置信的哑笑了一声,随即有些疯狂的不停重复:“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整整练了四十五年……我周身大穴早就移了位,这不可能……”
圣女漠然:“我既然遍览天下武学,看出你移穴所在,助你早入真正轮回,又有何难。”
“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昨夜是在试探我……你昨夜显露的武功可不如今日!你试出我功法运转……你推出我移穴所在!怪不得你今夜每一招每一剑……都克制的我无法还手……圣女……圣女竟然出了你这狡诈之辈!”
青见玉断续的说完,嘶声吼出最后一句话,气息便顿然弱了下去。
圣女对他的愤然和怒骂置若罔闻,她垂眸冷望着他,看着他气息渐渐变弱,直至微乎其微。
远处,无极身形终于动了,他穿过幽谧山影,缓缓往这边行来。
他华服雍容,如同行走在月夜中的公子王孙,墨袍上的繁复血纹和面容上的淡淡血纹,又为他增添了几分邪气。
他好似全然换了一个人。
但是他的眼神,望着圣女的眼神,又好似从未变过。
依然沉郁,困顿,专注。
无极停在了不远处,静静望着圣女。
圣女却虚淡剑尖低垂,目光落在气息渐弱的青见玉身上,似对无极的到来毫无所觉。
无极微微皱眉,漫不经心扫了青见玉一眼,然后又前行了两步。
终于,圣女抬眼,湖眸回望向他。
无极迎着她的目光,又对她笑了一下。
清寒雪月幽光中,他苍白面容上的血纹清晰可见,于是这浅淡温柔的一笑,又带着破碎的残美。
他声音在崖风中低低暗暗,“你不用让人缠住我,我对你,我对你不会趁人之危。”
圣女淡闭一下双眸,复又睁开,寒凉语声似有些若有若无的倦意,“那现在,可以动手了吧。”
“好。”无极面容上的血纹有些不稳,隐隐现现,但他声音却极致轻柔,“不过动手之前,我想看看你。”
圣女闻言,轻拢一下长眉,可她并没有任何动作。
她额上眉间肌肤如玉,又如玉上凝满霜雪,而她双眸也似雪湖之上飘着冰雪,无比冷寂中透着几分幽远。
无极又前行几步,掠过青见玉几无声息的躯体,走到了她的身前。
他抬起手,墨色广袖落满雪衣,可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在垂纱边略停了停,才缓慢落在了她的发间。
崖风呼啸,垂纱猛然一荡,圣女如雪玉生辉的面容便全然展露在了寒月之中。
是如同天人的,完美又无情的面容。
无极没有收回手,而是指尖轻轻触上如琼玉化成的面容,他极浅的摩挲了一下,又半只手掌轻轻贴住。
他目光专注而深刻的描摹着这张面容。
不自觉中,他又走近了一步,他似捧着她的面容,微微垂首,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寒月斜斜,无极俊美面容半幽半暗,眸光也幽幽暗暗,形如花瓣极浅极淡的唇边,始终带着浅浅温柔的笑意。
他不似要赴心爱之人的生死之局,而是即将要将她不分彼此的紧紧相拥。
这无声而深长的相望中,忽然,圣女双眸微凝,手中虚光剑影银芒大盛。
她一手云袖倏然飘荡,拂向无极,一手含光长剑凛然扬起。
“铮――”
金石之音乍然而响。
黑森森的长锏破开虚光剑影,死死抵在皓白短剑之上。
原本无极所立之地,一道黑影如雾一聚,聚成了青见玉的模样,而且是倾世盛容的青见玉。
不远处的地上,已然空空如也。
青见玉优雅一笑:“都说了,想取我性命,还是得你师父出山。”
圣女漠然:“青冥昧死之术果然不凡,不枉我一等。”
青见玉神情一变,侧首看向被圣女拂远的无极,“魔子!你和她作戏诈我?”
无极远远立在崖边,面无表情,侧首垂眸,微微转动手中寒剑,并不答他。
青见玉目光阴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方才你们可真是情真意切啊,连我都被骗过了,若是密地各位长老知道他们的圣女和一个魔子深情款款,两两相望,不知会如何?”
圣女对他讽问不予理会,淡敛一眼他握着长锏的手,“枯树可还能复生?”
青见玉的手,之前犹如老树,此刻已如枯树,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裹着手骨。
青见玉眼神一戾,长锏青芒如幽冥鬼火,狠狠压向皓白短剑。
圣女却忽然撤了短剑,身形如鹤舒羽,在呼啸崖风中往后飘然飞掠。
虚光剑影重新凝结,凝结九天无边寒月,凝结茫茫无尽冰雪,凝结空而无常的天地之意。
这一剑银光辉煌,耀耀如日。
这一剑让远处崖边探首张望的人低声惊叹。
这一剑凌空长刺,如陨星飞落,最终没入青见玉的胸膛。
青见玉被含光长剑狠狠定在了雪山冰石之上,他手中长锏当啷一声落地,枯树之手刹那间朽化成森森白骨,而他的身体容貌,再次肉眼可见变得不堪老朽。
“你……你如此年轻……怎可能如此高深……悖逆……悖逆的……到底是谁……”
青见玉苍老嗓音如同透了风,粗哑难听。
圣女迎风落至他身前,神情淡漠拔出长剑,“你只需知道,要杀你,我也可以。”
青见玉身形滑落山石,头颅重重一垂,再无生息。
圣女转身,雪衣云袍翩然流荡,“该动手了。”
她面朝无极所立方向,可她并未看他。
两人之间隔着冰雪,隔着寒月,隔着一段嶙峋山影。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可她并未看他,她只眸光低垂。
虚光剑影银白透明的剑尖上,有鲜血滴落。
无极却看着她,他轻声道:“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圣女抬眸,神情冰冷。
“别怕。”无极浅浅一笑,声音轻柔无比,“有第一次便好了,现在你不用再对我手下留情。何况,他不是将一切都已和盘托出,我修习魔功,进出密地,还做下天渊一事,引动江湖大乱。我,当杀,当诛。”
他明明是笑着的,明明语调温柔至极,可是他被血纹隐隐分裂的面容,他湮黑的眼,好像他躯壳里装着一个破碎无望的灵魂。
圣女冷寂双眸看着他,看着他的笑,看着他的眼,最后,她淡淡开口:“动手。”
“好。”
两人同时动了。
无边无际森寒剑意,无边无际雪月光辉。
寂寂无言的寒月似乎碎了,落下漫天支离锋锐的月芒,崖风呼啸的更猛,卷起茫茫无尽的冰雪飞扬,就连天渊中流荡的云,也更乱了,激烈狂暴的浩荡翻涌。
这大概是一场惊世之战,无上的光对无边的暗。
这大概是一场,观者甚少的,惊世之战。
*
远处崖边,原本的江绝五人,只剩下云湄和万剑少主。
万剑少主依然昏迷,斜斜靠着山石冰雪,一只老手探向他的胸口,看似随意的拂了两下,然后轻轻一拍。
一口鲜血自万剑少主嘴里喷出,昏迷许久的他猛然醒来。他一睁眼,先看见一张和蔼的脸,正欲唤道:“老……”
“别出声,还有人没上来呢。”
不过万剑少主也顾不得问了,因为他立刻被远处的风云变幻所吸引。
他如痴如醉看着远处的大战,他身旁蹲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老人也遥遥看着,看了许久才叹息道:“可惜,仍是未出全力,不及之前的那一剑。”
万剑少主一惊,低声道:“这还不是全力吗?”
老人摇摇头:“那男娃留手了,女娃也跟着留手了。”
万剑少主有些不可思议,继续看着风云变幻,而他身边人影越来越多,都静静看着远处大战。
直到一声细微响动,一个人影低叫道:“糟了,绳子要断了。”
原来长绳一直在崖边来回荡擦,有一处被磨损的快开裂了。
守在长绳边却也被大战吸引的云湄,立即反应过来,臂间披帛飞快滑出,灵活的缠上长绳,死死绞住开裂两端,下一刻,长绳果然断裂,然后披帛被瞬间拉直。
云湄焦急道:“还有几位前辈没有上来?”
崖边,刚好一个老者跃了出来,他应该是感觉到了长绳异常,目光往雪地一扫,看见披帛缠住长绳的样子,于是安慰道:“娃娃莫急,只有留雁山的死老头了,他就在我后面。”
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如猿猴一般顺着长绳窜了出来,那个人影先是畅快的哈哈大笑,然后才对着前面的老者道:“什么死老头死老头?老夫我又有活头了!”
云湄于是又问向他:“老前辈,后面还有人吗?”
老头摇摇头:“没有了没有了,老夫我是最后一个。”
云湄闻言,握住披帛一端的手便劲力一送,和长绳缠成死扣的披帛瞬间散开,落回她的手中。断开的长绳则如蛇一般,从老头手中滑下,@@滑过崖岸,坠落悬崖,坠入云间。
老头见此,大笑道:“哈哈哈,它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说完,他舒展了一下手臂,望着远处激战不断的人群,又道:“走吧老伙伴们,该活动活动了!”
于是,一群怕出变故而静伏崖边许久的人影,瞬间动了起来,都扑向源源不断涌来的魔众之间。
而早已加入激战的江绝等人见此,都心下大松。
*
中原武人和魔众激战更酣,圣女和无极的大战却将停欲停。
无极墨袍已残,染满暗红,可他自己恍若未觉。他每一次出手间,似有意似无意,总是不管不顾往锋锐的雪月剑芒上撞去。
他剑伤累累,可他毫无所谓。
他看起来只是想离她更近一点,能将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他目光带着执着和向死的疯狂。
在又一剑流光掠过无极腰侧,圣女临风而落,她立于猛烈崖风中,虚光剑影低垂,眸光冷冷,“若不全力以赴,此战已无必要。”
无极也落在不远处,他脸上血纹更深,看起来有些可怖。他垂眸看着未曾饮血的寒剑,低低道:“我用不出杀招。”
圣女不语,雪衣猎猎流荡,如欲飘走的流云。
良久,无极目光才从寒剑移开,他抬起乌黑眼眸,再次对她笑了一下,“我可以全力以赴,不过,我想要你一样东西。”
圣女不语,淡淡望着他。
“我想要,你抱我一次。”无极眼中仿佛泛起微暗幽光,那是微弱的期待的光芒。
圣女依然不语,莹莹生辉的面容冷漠疏离。
无极的眼重又暗沉,他往前走了两步,“或者,让我抱你一次。”
圣女垂眼,如同天人垂眼,对众生意念听而不闻,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