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安静的修习游侠一脉功法,安静的看每一日日出日落,安静的度过春夏秋冬。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外峰焕然一新,所有人都欢欣的准备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谁,和他同在外峰受训的密地少男少女们,更是都充满着期盼。
原来,是新任圣女要来外峰遴选侍从。
水泽丰沛的楚天密地,青山连绵的楚天密地,似乎永远苍穹青碧,似乎永远白云悠悠。
漂浮白云之下,青山环绕之中,外峰广宇满地都是俯身之人,迎接着密地所有人都尊崇无比的圣女。
那是密地一代又一代传承化育而出,最完美无暇、最惊才绝艳、最太上忘情的,至上之人。
外峰广宇寂静无声,少年也俯身于众人之间,他只见到雪衣云袍如云缓流,自眼前无声流过。
然后,缓流的云忽而停下,一道犹如冰雪所化的寒泉嗓音,似从云间传下。
“抬头。”
一侧有少女闻声抬头。
沉郁少年克制不住心中突然而至的悸动,也跟着抬头。
于是,他自空明日光中,见到了不可直视之人。
此生难以直视之人。
神魂所向之人。
抬头的少女被选为随侍,而他依然泯然众人。
不过,有什么从此不一样了。日出日落开始有了瑰丽的色彩,春夏秋冬开始有了各自的风情。
少年的蛰伏终于不再心慵意懒,他变得勤勉起来,所习功法一日千里,被教习青眼有加,也终于可以踏出外峰,进入真正的密地范围。
当然,他依然不能上楚天宫。
楚天宫,坐落在主山山巅的楚天宫,高不可攀,常年被云海所隔,飘渺遥远,是真正的如隔云端。那是圣女所居之地。
但也够了。
足够他仰望云端之人了。
他时常借着自己隐迹潜踪的功法,在楚天宫下悄然仰望。
他隐在山石间,隐在树影里,潜身涧流中,他隔着粼粼山影,隔着斑驳枝叶,隔着寒凉流水,孤独的,隐秘的,带着莫名渴望和希冀的,仰望着那座云中宫殿。
他只能仰望宫殿,因为他能见到她的次数实在太少,一月能有一次,便已是冥冥之中山神垂怜。
但即使如此,他也从不错过每一个能独自仰望的夜晚。
他日复一日,总能等到。
凭栏望月,懒看云海,迎风独行,松下自弈,便是他等到的惊鸿掠影。
他时常会担心她下一刻便要化仙而去。
他从未得到什么,却已然患得患失。
为何会如此?如此神魂所向,如此如梦如痴?
他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之于他。
他只知道,他想见到她,他想看着她,即便只是遥不可及,不可触碰,但只要能见到她的身影片刻,他胸腔之中便被不可名状的情绪溢满。
可惜这样的时日不得长久。
青见玉潜入密地,催促他早日动手。
于是,他开始盘旋于藏书窟。
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真的是观木后人,永远呆在密地,终生不踏出一步。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也终究出了密地,回到西域。
他自此,便再也见不到他神魂所向之人。
后来便是一段黯淡的岁月,一段迷离惝恍不知所为的岁月。他好像身处一片模糊不清的混沌黑暗之中,被动的卷入风谲云诡,凭着本能争斗,凭着本能存活。
他阴郁,岑寂,愈发心慵意懒,愈发漠不近情。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暗黑无光的,罔然若迷的活下去。
直到,青见玉凭借他从密地默出的东西,以及青见玉自己往日搜罗的各派至宝,为魔主所图谋的大事定下辅助之策。
先以秘笈珍宝诱出中原江湖的一些老宿,再以老宿诱出大批江湖精锐,顺便引出密地之人。
能因为魔教手持各派秘笈,而被引出密地的,除了圣女还有谁呢?
密地规度森严,各司其事,只有圣女才能遍览天下武学,因而也只有圣女才能辨别所有秘笈的真伪。
他好像突然自迷罔中醒来,他远赴中原,他想见她,他要见她。
梨花如雪,楼阁重重。
果然是她。
是他一眼便能认出的人。
是他神魂所向,不可直视之人。
后来便是他与自己的博弈,他克制着自己的渴望,压抑着自己的灵魂。
但他怎么可能克制的住,她离他如此近,从未有过的近,他怎么能忍住不看她,怎么能忍住不靠近她,又怎么能忍受有人窥视她,怎么能忍受有人挑衅她。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压抑已久的灵魂躁动欲出,他于漫天风雷之下,带走了她。
如果时光倒流,他依然会这样做。
因为接下来的时光,是他最美好,最明亮的时光。
那是一段让他沉醉的时光,是一段让他心醉神迷,神魂颠倒,想就此天荒地老的时光。
可是,被他刻意遗忘的东西,不是忘记便不存在。
身份之隔,天渊之隔。
她要杀他。
她原来身负至上武学,她毫无迟疑,她要杀他。
她对太阴之行无动于衷,她要杀他。
她要杀他!
他的意念汹涌狂暴,他的心域坍塌崩毁。
他的灵魂扭曲着,挣扎着,冲撞着。
绝望着,痛苦着,哀嚎着。
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归于寂灭。
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岁月,荒芜死寂,暗黑无光,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毫无意义。
可是,沙谷之战,天渊之战,他终究都没有死。
即使他把自己的性命袒露在她的剑下,他也终究没有死。是她手下留情吗?还是果如她所说,不杀束手之人?
他不知道。
他从她冷寂面容和眉眼中,看不出任何他想看到的东西。
但那也无妨,只要他还能见到她便好。
然而,他见到让他神魂俱裂的一幕。
青见玉!
他竟不知青见玉的昧死之术如此往复不绝,他早该杀了他!
可是已经晚了,他即便拼死护住了她,以自身替她挡去大半阴寒掌力,他们依然不可遏制的落下悬崖。
他紧紧拥抱着她,共赴死亡,有一瞬间他竟然为此感到满足。从此便能再也不分开,也算是命运的施舍吧。
侥天之幸,他们依然活着。
他于天渊之下,于碧潭之侧,紧紧拥住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忽略了一些东西,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还在,她还在他能触碰到的地方,一切都不重要。
他将她从天渊下带出,他事事亲为,他倾心相待,他将他所能奉上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
他可以偶尔拥抱她,他甚至可以偶尔亲吻她。
这已是他往日不敢奢望的情形。
他沉醉在这场真实的幻梦里。
然而,后来雪山之巅的大战,彻底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梦。
她果然颖慧无双,不愧是密地代代相承的惊才绝艳之人,她早就猜到了魔主所图吗?她是故意隐忍至此,好对魔教釜底抽薪吗?
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因为雪山危巅上,他于无尽冰雪中,终于死在了她的剑下。
她终究是要杀他的,她终究没有手下留情,之前种种余地,种种灰中余烬,不过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刻,赶尽杀绝。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看见她的双眸依然冷寂,甚至带着几分终于了结的驰然,随后,她头也不回,孤绝身影没入冰雪,渐行渐远。
她对他,真的没有半分眷眷之心。
为什么?
他从未,从未真正伤害过她,他的神魂都付予她,他所有的仰望,全部的爱恋,为什么都换不来她半分心动?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换得她回首一顾?才能在她心上留下一抹淡影?
也许是他太过不甘,他的灵魂竟然得以片刻逗留。
他虚无的灵魂飘荡在冰雪中,朝着那道漠然的身影追去,他要追上她,他要,最后再看她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让他灵魂彻底消散的一幕。
仿佛千年不停的冰雪漫天飞扬,清圣孤绝的雪衣人影缓缓穿行其间,她每走一步,身形便凝滞一分,而等他的灵魂终于穿透风雪,看见的便是她静凝的身形。
她恍若被信徒立在雪山之巅的神女玉像,双目微阖,漠然无情,玉质冷冽的面容上,已落满冰雪。
她每一次运功之际都如玉生辉。
原来如此。
她竟不惜一死,也要先杀了他。
他虚无的灵魂自风雪中扑向她,拥抱她,然后散于冰雪,归于寂灭。
*
他再次醒来,于天渊之下。
第25章 圣女×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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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浩瀚, 雪浪排空。
银白山脉雄伟连绵,雪山危巅直入云中。
魔宫最为恢弘华贵的宫殿,便位于静谧凛然的雪山之巅。宫殿纯白广阔, 一眼望出是无尽的冰雪,无垠的苍穹。
深邃黛蓝苍穹下, 漫天辰光遍洒, 为雪山和宫殿都染上一层淡淡流金。
泛着淡金色泽的空旷宫殿中,有威厉的话语声传出。
“魔子此次太过任性妄为, 置左护法于不顾先不论, 任由天渊众老被救出, 还将自己置于死地, 和那密地圣女一起落崖,虽幸而未死,可等魔主回宫,该如何交待?”
澄澈天光斜斜洒进宽广大殿,大殿一处王座之上, 无极扶着龙鳞怒张的扶手斜斜坐着, 脸上犹自带着殷红血纹, 他微微垂眸, 阴郁目光望着浮动斜光,漫不经心听着这一番话语。
良久, 他才漠然出声:“左护法行事不密,让密地起疑, 招致追杀, 死不足惜。至于天渊之事, 遍知天下武学的圣女,换一群行将就木之人, 魔主自有决断。何况,昨夜若不让他们把人救出,尽快下山,难道等你带着不足一百的人马,虚张声势回援屠戮殆尽的魔宫?”
说最后一句话时,无极抬眸,目光冷冷望向玉阶之下。
玉阶之下,立着一道人影,和昨夜高台之上众魔首装束无二,也是黑袍银帘,不过此时无外人在侧,鱼鳞一般的银帘垂下,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耆老面容。
老者迎着魔子冷漠的目光,一时无言。
昨夜情形确实如此。魔主带着大批人马潜往中原谋事,以致魔宫表面上看起来戒备森严,实则内里空虚,因而魔众虽人数众多,却难抵尽皆好手的中原武人。即使昨夜中原武人未曾救出天渊众老,他带着分守休善国的人马及时赶到,恐怕魔宫也会损失惨重。
片刻之后,老者才再次出声,声音没有方才那般威厉:“魔子所言极是。我已通传各国人马回援,毕竟天渊众老被救出,武力不可小觑。”
魔宫昨夜遭遇强攻太过突然,分散周遭小国的人马一时之间来不及回援,若在平日,一旦发现蛛丝马迹,最近的人马回援也不过几刻功夫。
“嗯。”无极阴郁目光已重新落于浮光之上。
老者见他冷漠疏懒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面容上殷红血纹,道:“那,魔子伤重,且好生休养,老夫先行告退。”
无极这次眼也未抬,漫不经心的又嗯了一声。
老者凝了一瞬,才无声退出。他本想问圣女该如何安排,可看魔子情形,便也作罢,待他日魔主归来,自会处置。
大殿空空旷旷,只余无极一人。
许久之后,他才自王座起身,暗红华服逶迤一地,在冷白宫殿映衬下,有几分森然。
他走下玉阶,走出大殿,于黛蓝苍穹下,踽踽独行于淡金辉映的纯白宫殿之间。辰光全然笼罩着他,可他看起来依然如暗狱修罗,毫无人气。
他走的很慢,走了许久,才自一处危崖上的悬廊行入一座宫殿之中。
这大概是他的寝殿,他一入殿门,便将外袍随手丢弃,有侍者无声拾起外袍于木施挂好,然后掩上殿门悄然离去。
寝殿之中,垂幔屏风层层相隔,在一片晶莹冰冷的玉石之间,难得有几分轻软。
无极缓缓穿行层层屏幔,他的衣发也随之而散,等他穿过所有屏幔,立于宽阔床榻之前时,他已黑发披垂,只着中衣。
床榻上已经有人,便是陷入沉睡中眉眼神情也依然冷寂的圣女。
她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肌肤如玉通透,如玉生辉。
无极侧坐床塌,伸出血纹隐隐的手掌,仔细抚摸着这张面容,也仔细凝望着这张面容。
他阴郁沉沉的眼眸仿佛有黑雾汹涌,那无边黑雾之中,隐隐约约透露出些许疯狂,而他的神情,他漠然疏淡的神情,也浮现出一丝癫狂之态。
过了许久,他才静静掀开轻罗软被,躺在了她的身侧。
他将沉睡的人搂入怀中,手臂越收越紧,似乎想要将她全然嵌进自己的身体。
他闭着眼眸,下颌在她乌黑如缎的发上摩挲轻蹭,良久,他于她发间落下沉沉一吻,然后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她,神情孤独又满足,一起陷入沉沉昏睡。
*
正午之时,太阴古道西出之外的戈壁荒镇。
玄羽立于残垣断壁之上,放出一只苍鹰,她望着苍鹰往雪山的方向遥遥而去,过了很久才收回担忧目光。她目光又落在依然绚烂的丛丛红柳之上,静望多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忧色更浓。
远处,一片荒败屋宇之间,万剑少主静然看了玄羽背影许久,直到苍鹰在天际已无踪影,他才纵身掠起,掠至玄羽身前。
他并未看她,也望着那丛红柳,嘴里道:“老前辈们说,天渊之下处处深潭,那日圣女坠落之地,再加上圣女至上功法,性命应是无碍。”
玄羽不语,片刻之后才淡淡道:“知道了。”
万剑少主看她心绪索然的模样,想了想,又道:“有探马传回消息,昨夜回援的,是魔教在休善国的人马,人数不多。前辈们正在商议救出圣女之事。”
玄羽语气更淡了:“你们做事总是瞻前顾后,唯一一次果决出手,还是因为圣女先伤了青见玉和无极,强攻之时也将这两人牵制住。”
万剑少主无话可说。中原武人都分属各门各派,意见相左之处甚多,这一路折损人手也各自不一,难免拖沓了一些。
静了片刻,他才继续说:“大家不会对圣女袖手不管,圣女不光对你们密地至关重要,对江湖也至关重要。而且还有秘笈之事尚未解决,前辈们的意思,是一次将这两件事情都解决了,所以总要想个万全之策。”
玄羽直接没有回话。
她时而望向雪山的方向,时而环望天穹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