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无极突然抬手蒙住了圣女的眼。他神情一片惨然,俯身埋首在她颈边发间,哑声低喃:“为什么……”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收紧,“为什么这么无情……”
他的声音开始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为什么不能对我动心……哪怕一瞬……”
幽光明暗,静静无言。
无极仿佛陷入了迷乱之中,他突然起身,从一侧案几上的冰灯之间,重又拿过那把皓白短剑,他抓着圣女的手握上那把短剑,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他沉黑的眼满是狂乱,“我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看好不好?你要我的命,我给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你爱我好不好?“
圣女只是闭眼,神情依然不曾有任何变换,但她恢复了些许血色的面容慢慢又变的苍白,同时泛起隐隐玉泽。而她被紧握的手中,皓白短剑也随之泛起极其微弱的光晕。
“嗤――”
圣女猛然抽手,短剑被瞬间拔出。
无极胸前已深红一片,但他似毫无所觉,神情眼眸皆是迷乱癫狂。他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扶在圣女身上,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什么又不动手?你知不知道,你次次对我手下留情,都是在给我希望?”
圣女睁眼,漠然看着染血短剑,“我不想这样杀你,我们应该光明正大、毫无保留的交手。”
无极低低笑了,笑声逐渐变大,如痴如狂,惨然哀恸。
“终是要杀我……”
他转而捂住了自己的眼。
“终是……”
粼粼光影之中,有点点莹光自他俊秀明晰的下颌滑落。他转过头,跌跌撞撞的起身,低哑喃喃:“终是空空……终是虚妄……终是……”
终是,求不得。
摇摇晃晃的暗红身影在层层垂幔中渐行渐远,隐隐约约,直至消失。
圣女恍若未闻,一直垂目看着手中短剑,良久,她抬手将短剑重新放回案几,剑尖点点鲜血滴落,一盏冰灯微弱火光被瞬间滴灭,而鲜血慢慢渗入寒冰之中。
殿窗之下,月光斜斜,圣女独依玉榻的身影也静然斜斜。她独望轻纱之外朦胧孤月,孤月之下有夜鹰盘旋,良久,她缓缓闭上幽微眼眸。
满殿荧荧渐灭,盏盏宛如琼玉的小小冰灯也悄然消融,一片冷寂中,唯有玉榻独自散发着温润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带着凉意的暗红身影无声穿过垂幔,静静侧身坐于玉榻之下,沉寂的望着圣女苍白面容。许久,身影起身,横抱着陷入沉睡的人影,穿过层层屏幔,回到床榻之上。
万籁俱寂,只余孤月无言,俯照世间。
*
晓风凛冽,掠过危巅,雪山云海苍苍茫茫,万物遥远。
洞开殿窗之下,冷白晨光之中,一道飘逸人影静然而立,漠然望着广阔无垠的云海雪山。
是圣女独立窗下。
她气色比之昨日,又好上许多。
窗外,云海之上,有孤鹰低低盘旋,但碍于宛如烟雾的窗纱,一直未曾靠近。
殿门被忽然打开,无极暗红身影自寝殿另一端,穿过层层纱幔缓缓行来。他最终停在几道垂纱之后,微微垂眼,声音岑寂:“你身体既然好一些了,今日带你出去走走。”全然不似昨夜狂乱。
圣女闻言,侧身回首,幽冷天光在她清绝面容投下莫测暗影。
而无极面容神情为层层垂纱所隔,朦胧模糊,若明若暗。
片刻之后,一直安静少有人迹的寝殿之外,便同时行出两道人影。无极华服玉冠,俊美面容阴郁漠然,圣女雪衣云袍,神情冷寂,无波无澜。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行下悬廊,行入恢弘华贵又冰冷凛然的纯白宫殿。
有侍人和魔众见到两人,皆远远避开,于是整座连绵不绝的纯白宫殿,恍若只有两人一般,空空寂寂,冷冷清清。
金乌缓缓破开云层,朝阳漫洒,给如浪翻涌的云海染上绚丽色彩,流霞千里,波澜壮阔。
漫天金光同时也洒落雪山宫殿,静静笼罩着缓慢行走的两道人影。
无极和圣女一路同行,都一直未曾言语,只慢慢徘徊在各处宫殿之间,两道淡影在宫墙悬廊玉阶阑干游移不定,宫殿莫名更加空寂。
雪山巍巍,光影变幻,金乌西行,云海聚散。
这寂寂无声的情形,直至两人行到一处断崖之时,才被打破。
有响遏行云的清唳声,还有时断时续的咕咕声。原来陡峭嶙峋崖壁上,山石尖利,冰雪寒冷,却有群鹰盘旋聚集。
无极也终于出声:“这雪山之上,只有它们和我们共存。”
圣女不语,静望不时飞掠唳鸣的鹰群。
而此时,突然一道威厉声音自远处响起。
“魔子。”
无极漫不经意的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远处白石玉阶之上,一道黑袍银帘的人影似乎是突然出现在那里,他见魔子回首,才继续道:“老夫有事相商,还请魔子移步。”
无极冷淡看他一眼,才回首对圣女低声嘱咐:“你就在此处等我,少刻我便回来。”
圣女淡淡嗯了一声,对冷森森看向她的黑袍人影视若未见,依然望着断崖群鹰。
无极回身往远处行去,黑袍人影在他经过之时,转身跟上,可行了许久,无极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遥遥望了圣女飘然身影一眼,眼眸幽暗。
黑袍人影也待要看,无极却已又抬步往前,于是他便也立刻跟上。
等到了一处悬廊回旋之地,看不到断崖之时,无极才蓦然停步,语气淡漠的道:“何事。”
黑袍人影道:“魔子,那群中原武人在太阴古道前迟迟不走,不知是想要再次上山,还是有其他的打算。我们要不要先动手驱逐?不然等魔主借道太阴,恐有麻烦。”
无极未应,身形静然伫立。有风卷起他暗红衣袍,衣发翻飞间,他沉黑双眸望着云开天阔的苍穹,一片冷然。
“魔子?”
黑袍人影不禁追问。
无极眸光忽然晦暗不明,他漠然开口,然而有呼啸的风一绕而过,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流荡的寒风瞬间远去,似模糊了危危山影,悬廊危崖一片雪白灰黑之中,唯有无极暗红衣袍猎猎显明,似要乘风而起,又似下一刻便要坠落阑干。
寒风不停萦绕雪山之间,有苍鹰顺风而下,悄然落于雪衣飘渺的人影身前,修长玉手无声抬起,抚上苍鹰羽背。
寒风继续回旋环绕,绕向山巅,绕向宫殿,又绕回危崖悬廊。黑袍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无极一人踽踽独行于宛若天梯的悬廊之间。
无极行下悬廊时,圣女还在断崖之前,他静静走回她的身边,同她一起看了许久崖鹰,才低低出声:“你此次西行,不是还要查秘笈一事,我带你去看吧。
圣女双眸微敛,她侧首看他一眼,才淡淡道:“好。”
于是,两道人影又重回层层叠叠的宫殿群中。无极带着圣女走了许久,最后停在一处巍然高耸的阁楼之外,他抬手推开高大楼门,楼门发出一阵沉沉响声,里面的情形便随之显露在两人面前。
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漫过一排排高大宽敞的书架,书架之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无数典籍,在满室幽幽明明之间安静沉睡。
无极抬步而入,直直行往书楼一角,他停在一处书架之前,望着满架书册,眸光暗沉,“这便是我从密地默出的秘笈。”
圣女停在他身后,却未有任何动作。
无极眸光更暗,他自书架上随意抽出几本书册,递到她的眼前,“不看看吗?”
圣女垂眸,抬手接过书册。
她翻阅的动作极慢,但她目光淡淡,好似并未认真去看,好似对秘笈真伪之事并不在意。
无极却一直凝望着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云袖缓流,犹如修玉的手翻过满是墨迹的前两页,然后,下一页便是一片空白。
圣女动作微顿,换了一本书册继续翻阅。也是如此,从第三页开始便是空白。
圣女停下动作不再继续,抬眸望向无极,“何意。”
她语声淡淡,毫无疑惑之意,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无极紧凝着她如霜雪的面容,一字一句道:“我不愿做任何有损于你的事,但我当时为青见玉所胁,便只能如此。”
圣女神情也是淡淡,“青见玉早年所盗,从头到尾皆是伪作,必然骗不过江湖老宿。但你们以真秘笈只言片语相引,的确容易让人上钩。”
无极垂下了眼眸,不再言语。
他暗红身影在幽幽明明的浮光中,凝固,沉寂。
*
戈壁,荒镇之外。
玄羽再次于残墙之上张望雪山的方向。天际空空荡荡,只有流云舒舒卷卷。
她已等待数日,但苍鹰迟迟未归,今日若再收不到圣女传信,她恐怕就要……
她正忧虑的想着心事,突然一声清唳远远传来,她立刻神情一振,望向天际,果然是传信的苍鹰终于归来。
苍鹰眨眼之间便至她身前,她抬起手臂接住它,然后迅速从它腿上取下铜筒,抽出轻绢垂首去看,等她看完,神情变得严肃,自腰间取出绢笔,伏在一侧的残墙上迅速写着什么。
万剑少主再一次来寻她之时,便又见到她放出苍鹰,只是这一次,却是往另一个方向。
数日比剑,两人关系近了几分,因而他此刻便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你在传信给谁?”
玄羽回首看他一眼:“告诉你也无妨,我传信给圣女影卫。这一次,影卫尽出,誓要嗝鹉Ы獭!
万剑少主脸色蓦然一变,他沉声道:“前辈们不是已经定好计划,今夜便上山救人?怎么突然就要嗝鹉Ы蹋空獠皇切∈拢而且你们影卫才多少人?”
玄羽冷声道:“魔教窥视密地,我们西行这段时日,已多番侵扰密地,甚至破坏密地阵法想要强袭,所以,魔教是留不得了。”
玄羽的语气竟然带着几分势在必得,万剑少主声音更沉了:“可是魔教和西域各国牵扯很深,甚至有些魔首是西域各国王室之人,这也是他们总是遮面的缘故。前辈们权衡这许久,也是怕动作太大,恐为边关带来祸事。”
玄羽静看他一瞬,反问:“难道你以为西域诸国就喜欢头上压着一个魔教吗?”
万剑少主反应良久,突然惊愕:“你们是打算,联络西域诸国出兵?你说的嗝穑是这样嗝穑俊
玄羽冷笑一声:“不止如此,密地还联络了朝廷,朝廷应该也会有所动作。”
万剑少主更惊,看着玄羽的眼神变的惊疑不定。
玄羽继续道:“你难道以为这还是江湖之事吗?你可知魔教大批人马潜入中原是为了什么?”
万剑少主皱眉:“盟主府来信,说是为了宝藏。说当年魔教前身退出中原时,曾埋了一批足以倾国的宝藏,这次就是想去取出。但是魔教大批潜入中原,又不想为中原江湖所阻,所以就一边引走大批江湖精锐,一边扰乱江湖各处无暇他顾,他们好趁此挖掘宝藏。”
“他们要足以倾国的宝藏做什么?把持西域商道多年,还派出人马分守西域各国,他们如此作为,难道没有生出一点其他的心思?”
“你是说,魔教取出宝藏,是想凭此一统西域?”
“所以,你还觉得这只是江湖之事吗?”
万剑少主脑中一时纷乱呈杂,他定定看着玄羽,突然问道:“你们怎么会和朝廷联系?”
玄羽回看着他,突然一笑:“你以为,我们密地存在多年,朝代更迭也无人可倾覆,是因为什么?”
万剑少主垂首苦思,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变色,退后了几步,也不再去看玄羽。
玄羽看他一眼,回过头,不再说话。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要速战速决,接回圣女,圣女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外人不清楚,但作为圣女影卫的玄羽很清楚,圣女许久未曾回信,恐怕是功法危及自身了。
圣女身负至上功法不假,可它是至上功法的同时,也是圣女传承的捷径之法,并非全无缺陷。它需要正练和反练,正练之时,不可擅用,动用过多,便有化玉之危。
这也是为什么,圣女明明身负至上功法,却还有影卫相护,因为他们要护着圣女安全渡过正练的岁月。
此次西行,圣女表面看起来只有她一人相护,但其实所有影卫一直远远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出动。
直到此刻,圣女传信:尽诛。
*
那是极其普通的一日,金乌照常自云海升起,山巅的纯白宫殿也依然寂静无比。
但那日也是声势浩大的一日,魔宫之下,四方烟尘滚滚,各路魔首奉魔子之命带着所有魔众匆匆迎敌。
那日,也是一切终结的一日。
危巅之上,寝殿之内,浅淡金光斜照殿窗,满殿纱幔屏风光影相错,迷离朦胧。
圣女如昨日一般独立窗下,淡淡望着云卷云舒,皓白短剑静悬腰间,在雪衣云袍之下若隐若现。
而一身暗红华服的无极也如昨日一般,打开殿门,缓缓往窗边行来,最后依然立于几重垂纱之后,声音岑寂:“山下已经对阵,你也要对我动手了吧?”
圣女回首:“你先解开我的内力。”
无极好似没有听见,身形静然不动,只是目光穿过层层纱幔,落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空洞至极,毫无神采。
他就那么寂若死灰的看着她,看她卓然身姿,看她长眉修目,看她琼鼻霜容,看她唇如丹朱。
看她如云端之人。
永远不动于情的云端之人。
他身形突然动了,如暗夜飞鸟飞掠而起,掠过重重纱幔,掠至圣女身前,将她揽腰一环,然后破开烟雾轻纱凌空而出。
这一幕似有些熟悉。
似乌云密布的风雷之下,似如浪起伏的山林之上,似无月无星的客栈之中。
似,不顾一切的天渊之畔。
但又不似天渊,不是永无止境的坠落,而是宛如御风一般,顺着冰雪山石扶摇直上。
渐离渐远的宫殿,渐离渐远的云雾,渐离渐远的世间。
最后是极目所望的无尽冰雪。
无极环着圣女,一路掠至了雪山之巅。
他带着她落在厚厚的冰雪之上,亘古不停的寒风扰动冰雪,山巅飞雪纷纷扬扬。
无极没有放开她,他紧紧揽着她,于回风舞雪之间回身,俯看已经遥远至极的世间。遥远沙漠之中,烟尘滚滚之中,血战的人马甚至比蝼蚁都还要微小,只如同一片混沌的迷雾,不停的变换着形状。
无极遥望地面,没有看怀中之人,“你是为了拔除魔教,才隐忍至今吗?”
呼啸风雪声中,没有圣女的回应。
无极又问:“你对秘笈之事,从始至终,都不太上心,是因为早就想好了要对魔教赶尽杀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