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不绝,歌舞不断,无数乐籍之女在歌舞乐声中,在观者如云中,被教坊官员和风流名士评判着定下品次。
而这日,也终于到了决出十二花魁的日子。
隔江一处酒楼之上,宽阔屋宇之中,一道青影一连数日都出现在洞开的木窗之下。
是神情有几分冷淡的晏容远,他着烟波浩渺的江水,在隐约屏风后独饮独酌,只在寥寥几次清澈空明的弦乐声中,才会抬眸遥望岸楼台。
一道月白身影无声行入房中,又无声转过屏风,折扇轻轻抵在晏容远的肩上,“有人说见到你在这里,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自然是祁月明,除了他之外,晏容远的侍人还不至于轻易放人进来。
祁月明坐在晏容远身侧,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那日便看你不,你这是,真的上心了?”
晏容远不答,而面高台之上刚好轮到华音阁出场。
白衣人影比那夜半明半暗中所见,更为清雅脱俗,融融日光和迷离江水仿佛为她添了一层缥缈虚无的光晕。
她层叠白衣并非洁白无瑕,而是或深或浅绣着绿叶暗纹,雪白和青绿,绿叶坠白云。而她如霜如雪面容上的神情,也依然平漠冷淡,丝毫不为欢声雷动侧目一二。
她垂目侧坐,环抱箜篌,修长如玉的双手淡淡拨弦,于是,空明而又繁复幽绕的弦乐渐起,流月如同山鬼精灵的轻盈舞姿也渐起。
隔着烟水茫茫的江水,木窗之下静看的两人直到乐舞止息,人影已去,祁月明才叹息出声:“也难怪你上心,确实不凡,若非身处贱籍,夸一句神女仙音也豪不为过。只是容远,先不说你家的家风,她与丞相府有所往来,丞相不是我们能招惹的人,何况丞相……”
他皱着眉头,似是他口中的丞相极为不喜,“何况,你欲与一老翁争美?”
晏容远手中的杯盏重重放下,他语声淡淡:“月明,劝我便劝我,何必背后如此诋毁天霜姑娘。你连看几日,想必也看清楚了,除了她的箜篌之音举世少有,她的箜篌也与旁人不同,易单弦为双弦,是以弦声保留空灵清澈的同时,一人也能奏数人合奏之曲,单是改弦更张、移宫换羽这一点,她确实当得起丞相夸赞,也值得丞相夫人几次请她过府赏乐。毕竟丞相也正于朝政中改制革新,天霜姑娘此举正合他所思所为。”
祁月明闻言,心中更沉,他仔细看着青衣萧萧的晏容远,往日清隽平和的世家子,如今眉目间竟然染上了深重的困顿沉郁。
这才几日?
汀水岸,嘈杂人声中不时爆发出阵阵如潮水般的轰鸣,是教坊官员正在宣读十二花魁的名单。
至最后,华音阁仅有的二人,便占了十二席中的两席。
十二花魁乘坐云兴霞蔚的花车缓缓离去,绵延多日的盛会也逐渐散去,纷繁如潮的街道宛如潮退,许多人都追着花车各自退去,而拥在汀水之上的画舫楼船,也渐渐随水而去。
溶溶春日之下,粼粼水波之上,两道人影静静坐木窗之中。
第28章 花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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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春寒料峭,薄薄凉雾氤氲在南梁都城每一处街巷。
当清脆马蹄声敲响在寂静街道上时,汀水之畔这一片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还在沉睡之中。
然而, 有的楼阁屋宇之外已经排满了捧着金银珍宝的人,都是欲见花魁一面之人。
宝马穿过或人多或安静的屋宇之前, 最后停在一处沉寂的楼阁之外。
祁月明讶异的挑一挑眉, 跃下马背,对着侍人扬手:“去叫门。”
侍人领命, 扣响大门。
不多时, 大门被从里打开, 是一个未及成年的小侍女, 她站在门后,好奇的看着侍人和侍人身后的祁月明,“贵客有何事?”
侍人道:“我们公子想见见你们花魁,这是赠礼。”他打开手中抱着的盒子,里面是一套碧玉首饰, 碧色莹莹, 如水流动。
但是小侍女只看了看, 并没有接过, 她对着侍人道:“我们华音阁不接私客,贵客若有相请, 可以从教坊下帖。”
祁月明讶异更甚,怪不得楼前如此寂寥, 他还以为是丞相之威震慑住了追逐风流之辈, 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
侍人回头看他, 他继续扬手,于是侍人又道:“我们公子是银门祁氏子, 今科状元郎,也不能一见吗?”
小侍女呀了一声,“我去禀给夫人,贵客还请前廊稍后。”
于是,祁月明便被引进了楼阁之中的影壁之前。
他望着影壁上的浮雕静静等着,却不妨影壁镂空中有暗影飘荡,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绕过影壁,抬目望去,原来是擅舞的流月于初发芳菲的桃林之中,于两人多高的梅花桩上,练习回旋自如的轻盈舞姿。
行至跟前的祁月明出声赞道:“不经寒彻骨,何来梅花香。”
梅花桩上的流月被突如其来的人声一吓,脚下落空,如一只折翅的鸟往桩下翩落。
祁月明面色微变,伸出手臂几步上前。
于是,翩然而落的飞鸟就坠入他的怀中。祁月明望着怀中美丽少女一笑:“流月姑娘小小年纪,舞技便已超凡,原来背后如此勤学苦练。”
流月早功已练习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浑身如雨露沾湿,细碎的发丝也贴在薄红的脸上,然而她如此情状却被陌生男子瞧见,她薄红的脸更见嫣红,她身形一挣,也不说话,从祁月明怀中退去,疾疾转入回廊白墙之后。
祁月明忍不住心中一动,折扇在手中轻敲。
他身后传来一道低柔的嗓音:“月明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祁月明回首,回廊之上,开门的那个小侍女身前,一道优雅的身影静静立着。
祁月明微一施礼:“郁夫人有礼。本公子来此,想见一见你们天霜姑娘。”
郁夫人还礼,淡淡一笑:“公子你已经见了我们一位花魁,一次见两位花魁,未免太过花心。而且我们华音阁确实不接私客,但有宴请,一切奉教坊所召。”
“那放榜那日的夜宴?”
“是小伯爷借其父的名义从教坊传召。”
祁月明无奈,难得早起来此,却是如此结果。他敲敲扇子,望着薄雾笼罩的桃林,还是将此行的目的说出:“华音阁如此洁身自好,再好不过。只是,本公子还是有一言相劝。”
“祁公子请讲。”
“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郁夫人微微笑了:“我们从来只奉教坊传召,不接私客,更不留宿外客,何处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呢?”
祁月明无话可说,他来之前,也确实没有想到华音阁如此自持。但是,越是如此自持,容远恐怕越会上心。
他无奈一笑,“算我失言。”他让侍人将礼物奉上,转身欲走,走之前却鬼使神差的侧首,望一眼桃枝斜斜的白墙。
那里,一角暗绿衣摆,如山中鸟雀收敛着翅膀,于暗处小心翼翼的窥看。
祁月明走后,郁夫人也望一眼桃枝白墙,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她没有多作计较,转身往后院行去,行过幽深曲折的回廊,行入水榭一间碧纱层层的卧室之中。
卧室木窗对水而开,清新水气和薄薄晨雾弥漫进来,而木窗之下,祁月明请见而不成的天霜,正修目微阖,乌发四垂,白衣四散,由着一个侍女为她梳发。
郁夫人长袖一扬,侍女安静退下,郁夫人便亲自坐到天霜身后,为她缓缓梳理长发,“方才来的是祁家公子祁月明,警告我们勿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天霜睁眼,眸光映着朦胧的薄雾,幽远微凉。
郁夫人若有所思的继续道:“与他交好之人虽多,能让他亲自上门出言警告的,恐怕只有晏家的那位宗子吧?那位是,未曾正式相见,就对你上心了?”
天霜没有言语,双眸冷淡望向窗外。
缓缓流动的朦胧薄雾之中,莲叶起起伏伏,无穷碧色掩映其间。
*
命运往往如此,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往往越会发生。
新科举子正是备受青睐之时,豪门公卿,贵门富户,四处宴请不断。
这日,一处伯爵府上,笙歌曼舞的盛筵之间,祁月明正与一群世家子相聚笑谈,空灵低幽的弦乐声一起,他抬眼一望,见到垂纱半掩的白衣人影之后,又立刻望向晏容远所在的地方。
果然,本在遥遥赏景的晏容远,此刻手握凉玉杯,静静望着环抱箜篌的人影,他望了片刻,又低垂下头,慢慢饮着杯中之酒。
春意盎然,风和日暖。
亭台楼阁垂纱渺渺,园林之中落英纷纷。
杯觥交错之间,一片喧嚣之间,仿佛只有微微垂首的青衣公子脱离尘外。
光影浮动,好似万物都与他遥不可及。
唯有薄薄垂纱自他身侧轻柔拂过。
或许还有一人。
淡垂眼眸的天霜也如不在尘世一般。
垂纱飘飘渺渺,她的身形容颜若隐若现,她对周遭喧嚣和众人隐晦不明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神情淡漠,徐徐拨弦。
祁月明目光扫过两人,两人看起来毫无交集,但是莫名之中又确然有些隐隐相契。
他微微皱眉,正欲起身去寻晏容远,一束婉转的舞带自他身前一绕而过,而他手中的玉杯也被卷走,他抬首去看,轻盈旋转的舞影中,一双美丽眼眸正明媚的笑望着他,而舞影下一个旋转之中,他的玉杯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祁月明回以一笑,在身边众人起哄声中,专心致志赏起了幽丽变幻的翩跹舞姿。
*
是夜,筵尽。
祁月明推拒了其余邀约,前往晏氏在都城之中的府邸。
晏府已经空寂多年,自晏容远来都城赴考,才显出几分人气,夜里府门前也燃起了风灯。
不过,孤零零的风灯之下,晏府的老门房却对祁月明道:“祁公子,我家公子还未归家。”
祁月明微诧,“那在何处?”
然后,祁月明便在晏府侍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汀水之畔。
深夜的汀水,水流静静,远处一片秦楼楚馆传来靡靡之音,让只有几叶小舟几点渔火的江面更显幽谧。
祁月明踏上了晏容远所在的小舟。
小舟一头,晏容远形单影只,青衣融入了深夜的黑,整个人如同被浓墨吞噬。
祁月明在他对面坐下,望着不远处的华音阁,轻叹道:“容远,选官还未下来,你不若活动一下,谋一处外放如何?”
星月幽微,昏暗渔火跳动不停,映照出晏容远清瘦几分的面容,他似是多日未曾休息好,眼下已有淡淡的青影。
他放下酒盏,低低道:“月明,我们多年好友,你知道我的性子,我的事,你便不要管了。何况,此次选官,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祁月明自然知道他的性子,外表看起来清平谦和,不过是他不在意罢了,真正在意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而且他此次赴考,肩负颇多,选官确实不是他想如何便如何。
“可是,你现在这般自苦,又是为何?”
“不是自苦,是我不敢。”晏容远浅笑了一下,笑容却莫名凝涩,“月明,我竟然也有不敢之事。我既想靠近她,又不敢靠近她。”
祁月明从来不曾为情所苦,自然不懂他的不敢之意,他叹息一声,也倒了一盏酒,就着昏黄渔火和清凉江水,陪他就此消磨长夜。
长夜漫漫,有情江水,无情东流。
*
天色昏暗,阴云密布,一队车马轻车简从行出都城。
而昨夜笙歌靡靡的秦楼楚馆,不复夜间的纸醉金迷,在天青色的天光云影之下,如水墨画卷一般,悠远隽永。
华音阁外,一反往日安静沉寂,一大早便有了嚷嚷之声。
一个穿着富贵的豪门管事,带着一群扈从,在华音阁门口,对着里面道:“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就敢如此推拒?”
门后,小侍女身后多了两个粗使杂役,她壮着胆子大声道:“我们华音阁都是奉教坊的召,教坊让我们去的大小宴会,我们从未推拒。”
管事冷笑:“怎么?我们公子想私下见一面你们花魁,也不配?真当自己是天仙了不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侍女气的脸都红了,可还没等她说话,那管事便一把推开她:“让开,我亲自去请天霜姑娘!看她给不给小伯爷这个面子!”
然而他的脚还未迈进华音阁半步,身后一道温润嗓音淡淡响起:“何事如此喧哗?”
那管事一愣,回头一看,忙改了盛气凌人的态度,回身行礼:“原来是晏公子。我替我们公子来邀天霜姑娘过府一叙。”
如水墨余韵的蒙蒙天光中,晏容远一袭青衣,带着侍人,静静站在街巷之间,他整个人气质清隽,又带着几分微凉,几乎与淡青色的天光融为一体。
他淡扫一眼管事身后健壮的扈从们,平声道:“华音阁既然有它的规矩,便照规矩办事吧。小伯爷若有不满之处,容远改日亲自登门致歉。”
“怎会对晏公子不满。”管事弯腰笑应,“晏公子这是?”
“天霜姑娘乃我旧识,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这?晏家人和风尘之人相交?
管事不好多问,也不好当着晏容远的面继续强请,只好道了一声原来如此,便带着扈从,驾着豪华的雕花马车,扬长而去。
晏容远等人都走了,街巷重新安静,他才带着侍人,抬步行到楼阁之下。他对着门后的小侍女温声道:“在下能否请见一面天霜姑娘?”
小侍女见他几句话,那气势汹汹的管事便走了,有些开心,何况这位公子还如此风神不凡呢,她语气雀跃道:“我去禀告夫人,公子先请前廊稍后。”
不过她还未及转身,郁夫人低柔的声音已经在影壁之后响起:“直接带晏公子去水榭吧。”
她话音方落,才从影壁之后转出身形,对着晏容远感激一礼:“多谢晏公子为我们遣走恶客,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才能罢休。”
晏容远浅笑:“不过举手之劳。”他略一扬手,他身后的侍人便捧着礼物送至小侍女身前。
小侍女看一眼郁夫人,郁夫人微微颔首,她才接过礼物盒子,然后引着晏容远绕过影壁,往后院之中的水榭而去。
郁夫人站在原地,直至晏容远的身形在回廊上消失,她才对着身侧的花木暗影挥了挥手,几个身形高大的侍女从花木中转出,无声退去。
另一边,小侍女引着晏容远主仆两人,缓缓穿行回廊。
盘旋曲折的回廊两侧,假山山石堆砌,在薄薄水雾中重峦叠嶂,草木郁郁芊芊,在湿润天光中苍翠欲滴。
晏容远清隽面容随着山石草木的变换,也似乎微微变幻着。
他似乎隐忍着什么,克制着什么。
又似乎一如往常,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