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府十二夫人立在花房之中, 静静听着侍女禀报外面的消息,侍女说完之后, 她许久没有出声, 良久,才微微俯身, 手中一柄小银剪剪断一支含苞欲放的碧色花枝, 她将花枝插在净瓶之中, 然后就着旁边的玉盆净手, 口中淡淡道:“备车,去晏府。”
她去的时机正好,正赶上晏容远从外面归来,沐浴一新又要出府。
春光如海,莺飞草长, 晏府花园春和景明。
瑰丽的花园之中, 青衣青年行走之间衣带当风, 清隽如玉的面容微微带笑, 在如许春色中,如沐春风, 光彩照人。
丰十二夫人一行进花园,便看见了晏容远这幅模样, 她将他拦下, 微微蹙眉, 语气严肃的道:“容远,你要去何处?”
晏容远带笑的面容微敛, 他看向丰十二夫人,淡淡道:“十七姐有何事?”
丰十二夫人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堂弟,“我无事,有事的是你,你这是要去,会风尘之人?”
晏容远面容上的笑意彻底敛去,他平声道:“偌大的丰府,已经不够十七姐打理了吗?”
丰十二夫人脸色微冷,语气加重:“容远!晏氏的名声你不顾了?晏氏的家风你要毁在你手中?你可是宗子!”
“家风……”晏容远淡声重复,微微侧身,莫名的目光扫过花园之外的飞檐楼阁,“我只是心仪一位心性高洁的女子,便是有辱家风了?”
“你!我看你是着了魔了,和风尘之人来往,还犹不知悔。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你不怕叔父知道此事,对你动用家法?不怕族老废了你宗子身份?不怕同小三房的十一一样,被赶出家门?”
晏容远浅浅笑了一下,“自然是,不怕。”
丰十二夫人语气更重,“容远!你要知道,晏家宗子不是非你不可。也不要仗着自己此番身担重责,便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多谢十七姐提醒,若无其他事,容远便先行出府了。”
丰十二夫人见晏容远一幅听而不闻、置之不论的模样,脸色更沉,她看了他许久,才冷冷哼了一声,“容远,你好自为之。”
说罢,先行拂袖而去。
晏容远依然置若罔闻,他神情淡淡,对身后的侍人沉声道:“通传门房,以后勿要随意放人入府。”
侍人抬眼,看了自家公子背影一眼,恭谨应声。
随即,晏容远在春意盎然的花园之中,又动了身形。
青衣人影春山如笑,一路衣袂翻飞,翩然出府。
*
此刻,华音阁,水榭。
大开的木窗之外,清澈粼粼的池水之中,层叠莲叶之间,星星落落的莲蕾之上,淡青之色几欲退去,露出一片片纤柔的薄绯。
温柔的春光融融落下,笼罩着莲池,也斜斜倾洒进木窗之内,满室生辉。
辉光之中,水镜之前,天霜端凝而坐,由着侍女为她梳理如云长发。
而她身后不远,郁夫人和流月相对坐着。
郁夫人身前几个木盒半开,盒中珠玉幽光自生,她垂首拨弄着琳琅珠玉,状似漫不经意的道:“以珍宝动人心,是豪门贵胄惯常的手段。”
天霜恍若未闻,目光越过水镜,淡淡望着浮光掠影的莲池。
反而是流月,把玩着一颗明珠,脆声道:“姑姑是想说,舍得送奇珍异宝之人,未必都有什么真心吗?”
郁夫人冷哼一声:“难道你以为,他们当真会有多少真心?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时。姑姑我在风月场中见识的比你们都多,不要轻易对男人动心,比起自己的心,不如在恩爱断绝之前,能得多少好处是多少好处。流月,你近日总是应祁月明的约,可不要把自己陷进去了。”
流月闻言,美丽面容神情一变,气呼呼的把明珠放回木盒之中,不高兴的反驳:“姑姑好偏心,只说我不说天霜姐姐,我又没有和祁公子夜夜相约。是不是姑姑也觉得天霜姐姐是天上的霜雪,而我只是随水而流的月亮?而且,我还不是为了让祁公子少去寻晏公子。”
郁夫人瞪了她一眼:“浮浪子弟的轻浮之词,你还当真?我说你,是因为你还小,容意被骗,不像你天霜姐姐,能自持己心,管得住自己。”
她一边说着笃定之词,余光却还一边看着水镜的方向。
然而水镜之中,雪颜霜容,依然如故。
侍女为神情淡漠的镜中人簪上最后一支玉簪之后,天霜从水镜之前徐徐起身。
绿叶白衣,宛如漂浮于藤蔓之间的洁白春云。
天霜又任由侍女为她整理衣裙,系上披风,她身形微动将行之际,才对着郁夫人悠淡出声:“姑姑大可安心,天霜无心男女之情。”
郁夫人优雅一笑:“姑姑对你很放心,去吧。”
于是,白衣人影如流云一般,在柔和浮动的光影之下,徐徐行出水榭之间,行过生机盎然的海棠花树,行上曲折幽谧的深深回廊。
*
春日晚照,余晖脉脉。
南都之外的连绵青山,在余晖之下迤逦多情。
华音阁的马车沿着波光潋滟的汀水一路前行,最后转入山林,行至一处溪水上游。
山林之中草木繁盛,在溪水上方荫蔽勾连,斜阳洒落,只透进点点碎光,融进溪水之中,水波荡漾,浮光跃金。
天霜下了马车,目光淡淡扫过溪流,望向早已停在溪水之中的一叶小舟。
晏容远坐在小舟一端,微微抬眼,朝天霜伸出手掌。
天霜垂眸,抬手,行上小舟。
然而待她于小舟另一端坐下,晏容远的手掌也未放开。
天霜冷寂眸光落在他修韧紧握的手掌之上,对他的一反常态冷淡道:“晏公子,自重。”
晏容远清隽面容在摇曳的碎光中忽明忽暗,他双眸直视着她,眸光隐隐约约有几分沉郁,而他低沉的嗓音,也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姑娘为何,仍然对我如此吝啬,懒于多看我一眼。”
天霜眸光依然只落在他紧握的手掌之上,“公子风神玉树,天霜不敢久视,恐失其心。”
晏容远低笑,“撒谎。”
他的目光从她霜容也落至紧握的掌中,他细细看着掌中纤素修长的手,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骨线明晰的手背,“但就算是谎言,由姑娘说出,我也心甚喜之。”
他低低道:“总比……总比不能相见要好。”
他说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垂首去拾桨橹,小舟缓缓离岸后,他又放下了桨橹,任由小舟于幽谧山林中,平缓溪水上,顺水而流。
小舟悠悠荡荡,飘过细碎青绿团团如云的早枫,飘过落英如雨潇潇洒落的桃林,飘过紫藤花缀枝蔓缠绕的藤萝,飘过幽寂无人的小径,飘入云水苍茫的汀江。
余晖已尽,星月微明,箜篌隐隐之中,小舟已燃起灯火,而小舟之上,两道人影之间,无声煨煮的佳肴已经弥漫出阵阵醇香,晏容远亲手调弄的清茶也已放至天霜身前。
暮色空蒙,灯火幽明,晏容远专注微垂的面容格外沉静,他从精致的小食鼎中盛出晚食,放至清茶旁边,轻声道:“先用饭吧。”
天霜停下拨弦的手,放下箜篌,垂目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合上食鼎和茶鼎,抬起漆黑眼眸看向她,声音温柔的道了一声请,她才端起晶莹剔透的小碗,和晏容远相对而食。
用罢晚食,星月已明,浓夜如墨。而方才镶嵌小鼎的支架已经合上,变成了一方宽阔的几案。
晏容远从几案一旁的木匣中取出玉连环和孔明锁等物,放至天霜身前,“今夜便不陪我对弈了,委屈姑娘自己玩耍,可好?”
天霜目光落在一堆精巧无比的小机关上,静了一瞬,才答:“好。”
她随意取过一把玉连环,便拿在手中拆解。
而晏容远则又自木匣之中,取出一叠厚厚的公函,放在幽明灯火之下,垂首懒懒翻看。
折封上两个大字,《春赋》。
拆解玉连环的手停下,天霜眼眸微敛,声音淡淡:“晏公子,公文不宜在我等乐籍之人面前显露。”
晏容远翻阅的动作微顿,他抬眼看她低低垂垂的面容,低沉道:“我信任姑娘。”
天霜不再言语,拆解玉连环的动作继续。
但是晏容远却就此停下动作,低低道:“新科选官已经下来了,我任给事中,不日便要上任,公事上可能会繁忙一段时日,不能再日日约见姑娘。不过,我已同教坊传过消息,看在我的薄面上少为姑娘安排宴乐,如果仍有不能推辞、让姑娘不喜的宴乐之请,姑娘记得让人拿着名帖来寻我。”
拆解玉连环的手再次停了一瞬,天霜声音依然淡淡:“多谢公子。”
晏容远眼眸微垂,在一片淙淙水声和清脆细微的玉石声中,静静地看着她,他漆黑眼眸泛起怜惜之意,轻声道:“我为你脱籍可好?”
‘叮’的一声凌乱长吟,玉连环彻底解开,一连串纤细玉柱和玉环撞在一起,看起来却莫名的更加凌乱。
天霜将玉连环放回几案,又取过一把孔明锁,“我因谋逆株连之罪入籍,脱籍之事天方夜谭,公子毋需为我费心。”
晏容远眼眸一暗,垂下头去,不再言语。但他执着公函的手掌却渐渐收紧,骨节隐隐发白。
许久,他俊逸身形忽然倾倒,颓然的倒在舟舷一侧,他手中的公函散落舟中,而他另一只手掌紧紧捂住胸口。
他乌发垂落,脸色煞白,双目紧闭,似乎正经历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晏公子。”
天霜俯身向前,扶住他的手臂。
而晏容远闭目良久,直到紧簇的双眉微展,才缓缓睁开双眼,他漆黑眼眸从映满星河的江面,移到天霜如冰霜雪玉的面容之上。
天霜的眼,如雪湖一般幽微冷寂的眼,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顺势握住了天霜的手,苍白面容露出一丝清淡柔和的浅笑,“能得姑娘一顾,便是就此殒命,也是值得。”
天霜深邃眸光微凝着他,不过须臾,又垂下眼眸,“公子若有心疾,当早日医治。”
晏容远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低低道:“若我说,我的心疾是为姑娘而患,唯有姑娘可医,姑娘当如何?”
江水潺潺,有什么声音在千古如一的江水之下,时而急促如雷,时而温和平缓,时而微弱欲断。
天霜维持着俯身相就的姿势,白衣乌发垂落,身后是无边无际浩瀚无垠的星河。
“公子说笑。公子是晏氏之人,当清平自守,怎可巧言如流。”
晏容远依然轻柔的浅笑着,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他抬起另一只手,落在她低垂的眼眸之侧,轻声道:“天霜,天霜,你看着我可好,像方才那样看着我。”
天霜静然不动。
澄江如练,倒影出她模模糊糊的白衣淡影。
晏容远无可奈何的低叹一声,微一闭眼,将她重重的拉入自己怀中。
他紧紧拥着她,两人衣发交缠,就这样靠在舟舷之上。
那隐于江水之下,时断时续,时急时缓的声音,一阵轰然雷动之后,又归于江水一般的平静。
江河东流,月涌星垂,一叶扁舟独放。空明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一般。
星如雨,水溶溶,满舟清梦,浮游星河。
不知是在天,还是在水。
第31章 花魁×世家子
=============================
华音阁绝迹宴饮多日, 终于又出现在南都之外一处别院的夜宴之中。
教坊很给晏容远面子,搁置了许多延请华音阁的名帖,这许久才为华音阁排了这一次宴乐。
显然是容不得教坊拒绝的门户。
虽然晏容远说了几次, 若遇不能推辞不喜的宴会,拿着名帖去寻他, 显然华音阁并未如此。
别院玉砌雕栏, 朱楼碧瓦,在草木繁盛的青山之中若隐若现。别院之中的一处阁楼间, 华灯璀璨, 暗香浮动, 浓淡深浅的华光中, 笙歌曼舞的人影隐隐绰绰,一直未绝。
垂纱渺渺之间,神情冷寂的天霜淡淡拨弦,主座之上,一道轻浮风流的眼神一直萦绕在她周身, 但她视而不见, 故我依然。
弦尽, 舞罢, 另一支舞乐之人翩跹入阁。
娉娉袅袅的纷杂舞影之后,天霜微微蹙了蹙眉, 她由着侍女拿走箜篌,徐徐起身, 和脚步有些轻飘的流月在繁乱交错的舞影中退出阁楼。
阁楼之侧, 有一间供舞乐之人休憩的华屋, 华屋门扉洞开,里面幽光明暗, 似乎等着门外之人进入。
然而,天霜突然停住身形,她修目微阖,复又睁开,扶住身影略显疲软的流月,对身后侍女沉淡道:“我们走。”
于是,几道人影在门扉之前回转,在飘曳光影中,衣袂浮动,往富丽堂皇的别院之外匆匆而去。
*
星月映江,水天一色。
一艘富丽华贵的画舫,悠悠飘荡在水光粼粼、山色暗暗的汀水之中。
画舫之中,没有歌舞,有的是一群华冠丽服之人零散分坐,皆都小声商议着什么。
其中几人之中,祁月明心不在焉的听着身旁之人低声交谈,他目光再次环视一圈画舫之内的诸人之后,静然起身,行到另一侧几人身后,手中折扇轻敲了敲微微凝神的晏容远。
他对着侧首看向他的晏容远微一示意,然后便转身行出了画舫。
甲板之上,月白风清,晏容远在流泻的空明夜色下掀帘而出,华服玉冠为他增添了几分矜贵的气韵。
“月明,何事?”
祁月明想了想,才回首道:“你知不知道,登科那夜和伯爵府那日,都是小伯爷以老伯爷的名义,从教坊传召的华音阁?”
晏容远闻言,眼眸微凝,随即,神情也突然微变,他回身掀帘,沉黑眼眸在画舫之中细细扫过,然后面色沉沉的回过身。
祁月明看着他,道:“你也发现了吗?从不缺席晋王之邀的小伯爷,今日竟然未至,而你也有数日不曾去见天霜姑娘了吧,难免让人觉得情意已弛。”
祁月明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我多想。”
晏容远语气微冷:“是不是多想,一问便知。”
他转身欲再次掀帘,祁月明低声唤住了他:“容远,你要为了一个花魁,问到晋王面前吗?”
晏容远声音沉冷的道:“晋王与小伯爷相交莫逆,此刻我除了问他,还能问谁?”
祁月明低叹:“容远,你竟不惜把把柄亲自予人吗?”
晏容远未曾回头,清凉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清隽侧脸被雕琢出几分冷郁,“月明,你既然知我心意,特意告知,又何须再问。”
下一瞬,淡青华服消失在摇晃不停的垂帘之中。
片刻之后,画舫破开幽暗的水光山色,扰乱一江星河,往岸边而行。
*
山林密密丛丛,暗影憧憧。
华音阁的马车在星月之下,顺着盘旋的山道飞快奔驰,马车前的风灯摇摇欲坠,摇碎了一路斑驳流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