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眼眸幽微,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微哑嗓音淡淡道:“姑姑安心,我不会有事。”
郁夫人以为她是为了安抚自己,未曾在意,为她递过一盏清茶,转而又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不顾自己的生死。”
天霜不语,举盏饮茶。
郁夫人见她不动声色,接着道:“他现在便在水榭的侧房之中,人还未醒,祁月明将他安置在这里,可能是怕消息传到高溪,他的宗子身份不保。”
天霜饮下一口茶,微微抬眸,望向窗外浮光池莲,只平淡嗯了一声。
郁夫人眼中放心之色一闪而过,微微一笑:“不过这样正好。天霜,待你好些了,便时常过去看顾一下他吧,毕竟,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好。”
白云缕缕,如棉似雪,如纱似雾,在青空之下聚聚散散。
日光悠然浮动,满庭青叶浮绿跃金,淡光薄影浅映楼阁水榭。水榭侧房,碧影隔着半透木窗轻轻摇曳。
如许春光之下,影影绰绰淡影之中,天霜身姿微微倾斜,坐在床榻之侧,手中闲闲翻着一卷书册。床榻之上,春日辉映着清润如玉的沉睡面容。
一切都静然,而美好。
晏容远似乎察觉到身侧相伴之人的存在,睡的格外安稳。
忽而,一道身影静静行过木窗,随后,晏容远的侍人端着伤药进入房中。
天霜合上书册,缓缓起身,欲要行出房中,而她转身之际,靠近床榻的手突然被紧紧握住。
天霜回首,垂眸。
沉睡之人不知何时醒来,布满血丝的乌黑眼眸定定凝望着她。
一旁的侍人欣喜的道:“公子!你醒了!”
晏容远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另一只手撑着床榻半坐起身,他对着天霜沙哑的道:“别走。”
天霜回过身形,眉目微敛,静静站立床榻之侧。
侍人端着伤药迟疑的道:“公子,你该上药了……”
晏容远依然没有放开天霜的手,眼眸也未曾移动一分,他道:“把伤药留下。”
侍人犹豫一瞬,放下伤药,轻声退出房中。
春光融融,淡影薄薄,晏容远望着眼前之人,声音低哑:“天霜,为我上药可好。”
天霜没有言语,但是她身形微动,从晏容远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端过伤药木盘,重新在床榻之侧坐下。
她眸光落在木盘之上,垂袖如云,手中轻调药膏。
晏容远浅笑了一下,转过身,褪下衣袍。
淡影摇曳,光影浮动,有若有若无的海棠清香萦绕房中,淡雅的香味之中,还有伤药微微的苦味,随着柔软的洁白棉布在伤痕之上轻按移动,而弥漫开来。
清甜夹杂着苦涩,日光静静流淌。
肌骨匀停的后背皆已上好伤药之后,晏容远又转过身,露出锁骨俊秀、轮廓分明的前身。
天霜神情一直未有任何变化,如清寒之玉,如平湖之水,她的眼眸也只专注落在一道道瘀痕和伤口之上,手中动作不轻不重,徐徐缓缓。
晏容远微微垂眼凝望着她,眸光渐渐灼热。
仿佛游动在他身躯之上的指尖是一簇簇火苗,灼烧着他。灼烧着他的身躯,灼烧着他的神魂。
他似乎终于承受不住神魂被焚,胸膛猛然起伏一瞬,他突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压在胸口的一道伤痕之上,嗓音暗哑的道:“天霜,你为何总是不看我。”
摇曳的光影仿佛静止,流荡的花香也仿佛凝滞。
须臾,天霜抬眸,幽谧冷寂宛如雪湖的眼眸,便落在了晏容远沉黑紧凝的目光之中。
天霜认真的凝望着他,忽而晃动的光影从他们面容之上摇曳而过,他们各自的眼眸,都随着光影摇曳而忽明忽暗。
天霜凝望许久,才平声道:“晏公子,种种执念,皆由心生,你心有不知所起的魔障,所以我不愿看你。”
晏容远的眼,突然浓黑如墨,似有黑雾翻涌,在清隽面容相映之下,更添几分幽邃渊深。
他紧紧握住天霜手腕,在伤痕之上压的更重,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感觉到真实,“你从一开始,便看出来了吗?所以你不愿见我,不愿看我。
可是天霜,怎么办,我已入地狱,已坠阎罗。只有你,只有你看着我,我才能觉出世间可爱。”
一束殷红的鲜血自晏容远胸口的伤中缓缓流出,天霜眼眸重又低垂,静静看着,片刻,才道:“晏公子,若不想天霜就此离去,还请放手。”
骨节分明的手掌一松,红痕显明的修长玉手便显露出来。晏容远轻轻闭眼,掩住因为没有回应,而愈加深沉的眼眸。
浅浅光影摇晃不停,萦绕流荡的淡雅清香和微苦药味中,洁白棉布沾满鲜血,又被替换,根根分明的手指执着新的棉布,在线条明晰的胸膛之上,不疾不徐的继续擦拭。
窗外,不远处,花枝横斜的海棠树上,翠绿的青叶之中,簇簇花蕾更浓更艳。
而点水的那几只花枝,似乎因为不堪花蕾重负,更加垂入水中几分。
*
夜色降临,春云笼月,层层池莲在胧胧月光和流离灯火中,若明若暗,静静生辉。
水榭之中,两道人影面朝池莲,并身而坐。
白衣之上绿叶隐隐的天霜环抱箜篌,微微垂首淡淡拨弦。而晏容远,懒懒披着一件青袍,里衣微敞,靠在斜靠之上,一手执着一册公文细看。
回廊之上,一道月白人影远远行来。
有守在水榭之外的侍女一见,轻声行到天霜身后,低语几句,随后,天霜便徐徐起身,转回房中。
晏容远抬目,侧首望向回廊尽头海棠花树。
那里,祁月明已经行出回廊,站在海棠花树之下赏着月映海棠,他赏了片刻,才行入水榭之中,他仔细看了看晏容远的面色,笑道:“看来你的日子过的很是舒心,也幸好你的伤都没在脸上。”
晏容远清润一笑:“有劳月明这两日为我费心,改日大礼相赠。”
祁月明笑笑摇头:“我们之间,何须言此。”
他坐到他身侧,又赏了片刻池莲,才道:“我为你告假两日,宫中倒还无事,只是小伯爷和晋王那边,却说不准。你差点丧命的消息,恐怕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只是不会闹到明面上来。”
晏容远笑容微淡:“无妨。”
祁月明无奈:“以前倒没发现,容远你竟然还是一颗痴情种子。”
晏容远又微微笑了,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如海棠垂枝之下的涟漪,如莲叶之上露珠滚落荡开的水纹。
极其轻柔,极其雅致,极其真心。
*
翌日,天还未明,疏落春星还点在蒙蒙夜空,晏容远便已起身离阁,坐着马车去往禁中宫城。
他于禁中一日,春晖斜落之时才出宫城,然后回到华音阁中。
之后日日皆是如此。
仿佛理所当然,仿佛本该如此。
而每夜水榭之中,片刻的静谧相处,也成了日以为常。
直到,某一日,有晏府的侍从早早候在巍峨的宫门之外,一见到晏容远行出宫门,便匆匆行到的他身前,“公子,老爷那边有消息传来。”
“何事?”
“老爷已经从老家启程,不日便到都城。”
“大概还要多久?”
“传信的人说,老爷要先去小南山,再转道来都城,算下来,大概还有五六日。”
晏容远神情淡淡,眼中未有多余的情绪,“知道了,让府里准备起来吧。”
“那公子,今日可要回府?”
“不回。”
马车辘辘,碾着斜阳残晖,在渐渐消逝的天光之中,一路穿行繁华都城,行入灯火辉煌烟水迷离的秦楼楚馆,行至风灯静悬安然恬静的华音阁前。
第33章 花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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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胧胧, 晚风习习。
微凉的晚风之中,繁茂枝叶如水草摇晃浅映,水榭如积水空明。
天霜和晏容远依然并身而坐。
天霜依然微垂眼眸, 轻抚箜篌,然而晏容远手中握着一折书册, 却没有去看, 而是面色有些冷郁的望着莲池。
清澈透明的月色之中,他静望了许久, 然后才在轻灵幽绕的箜篌乐声中低低出声:“小伯爷连日被参, 陛下恼怒, 罚他禁足一月。”
乐声忽停, 但还有余音袅袅,天霜修眸微敛,淡淡道:“晏公子不必如此,恐会引火烧身。”
晏容远突然放下手中书册,拉过天霜的一只手至身前, 雪白和淡青的垂袖便交叠在了一起。
他眸光沉沉的垂首看着, 修韧的手掌摩挲着凝脂如玉的纤手, “我想为你报受辱濒死之仇, 可惜我力有未逮。”
天霜不语,手掌微动, 欲要抽出,却被晏容远握的更紧。
晏容远抬首看着天霜平沉冷淡的清绝面容, 低声道:“等以后, 我一定为你报仇。”
他的眸光深深暗暗, 如同来自沉渊的凝望。
但他眼中所望之人,只是淡淡回他:“天霜一介乐籍之人, 这些本是常事,公子毋需为此挂心。”
这句话似乎挑动了晏容远的心悸,他面色微白,呼吸一促,手掌力道更重,好似压抑着什么。
天霜微微抬眸,看他一眼,然后执着一盏淡茶送至他的身前。
然而晏容远却没有去接,他手中猛一用力,将天霜拉至自己怀中,他紧紧搂着他,任由茶水倾在两人身上。
溶溶月光,淡淡茶香,晏容远手掌轻轻拂过天霜眉眼,他指尖落在她眉眼之侧,沉声道:“天霜,看着我。”
天霜没有看他,她虽被他突如其来紧紧拥住,但她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白衣乌发微微凌乱,如云坠在他的怀中。
她淡声道:“晏公子,我曾听闻你们晏氏之人,克七情六欲,擅自我调和。”
晏容远手掌穿过她冰凉发丝,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额上,他鼻尖轻蹭,低声喃喃:“原是如此,可是我遇见了你。天霜,天霜……”
滚烫的吻忽而从天霜额间一路落下,最后重重落在她柔软冰凉的唇中。晏容远手掌紧紧扣在她的脑后,将她压向自己,昏天暗地的深切缠吻。
不死不休的唇齿纠缠。
你退我进的唇齿之战。
沉重紊乱的呼吸,灼热狂乱的力度,颤抖无依的灵魂。
月光如流,宛如浓墨的池水之上,点点池莲和簇簇海棠,不知何时,轻绽微放。
良久,天霜终于寻隙,重重推开了他,两人身形都斜落在光影幽寂的水榭之中。
天霜微微闭目,声音在寒凉晚风中如冰霜般冷寂,“晏公子,你伤已全好,是时候离阁回府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天霜不欲以身相报。”
幽影浮动,晏容远的目光隔着重重幽影,落在她嫣红的唇上,良久,他自嘲一笑,低低道:“好,我走。”
他倾身欲扶,但天霜已先他一步,冷然起身,往房中行去,于是,晏容远的目光,便只落在绿藤缠绕的逶迤衣摆之上。
一时之间,如幽明水底的水榭之中,只余箜篌斜斜,书册凌乱,茶盏倾倒。
以及,淡影轻摇之中,微微垂眼的青衣人影。
*
银月西沉,参星横斜。
熹微晨光之中,晏容远上朝之后不过多久,他的侍人果然前来水榭,将他的行装收整,搬出了华音阁。
晏容远一连几日,都未曾再踏入华音阁,也未曾下帖邀约天霜出阁,而是不断的往来禁中和各色聚会宴席,直到深夜,才回到冷清寂寥的晏府。
不过他人虽未至华音阁,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珠玉绫罗,却日日都不落空的继续送着。
天霜每日于水榭之中,静静听着侍女在她身后低语,今日送的是何物几何,而她每每只略一扬手,并不去看,任凭侍女将东西存入房中。
这样的时日,本也安然,两人如花开两处,各表一枝,却又隐隐同株相连。
直到,晏容远再一次深夜而归,踏入晏府大门,行过月移花影冷香阵阵的花园,四周灯火忽明,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逆子!”
晏容远停下脚步,累累花枝低垂,拂在他的青衣之上。
他身前不远,身形威重的中年人影双手后负,立于明光赫赫的楼阁之中。
晏容远目光淡淡,声音平平,“父亲。”
晏父有一张好相貌,也有一身好气韵,然而那相貌气韵在冷沉的神色之下,显得凛然无情,他声音寒冷的道:“让你来都城,是让你代晏氏重新在朝中立足,不是让你败坏门风,和风尘之人厮混!你厮混便也罢了,竟还敢为此不顾性命!”
晏容远在晏父的怒火之下,毫无惧意,语声淡淡的道:“看来小南山的清净,也不能让父亲矜平戒躁。”
晏父冷笑一声,“这是刚入仕途,便以为自己羽翼已丰,敢对为父言语忤逆了?”
晏容远依然语气平平,“儿子不敢。”
晏父定定看着他,须臾,冷声道:“来人,带公子去祠堂,上家法。”
幽谧繁丽的花园四周,有数道人影无声行出,其中一人对着晏容远道:“公子,请。”
晏容远神情不动,转身行出花园,行上曲折游廊,径直往晏府一处沉寂冷暗的屋宇而去。
片刻之后,晏府祠堂。
冰冷森严的祠堂之中,无数神主错落有致被供奉在高台之上,在两排飘摇不定的烛火之中幽幽暗暗,俯望着下方。
高台之下,晏容远腰身挺拔端直而跪,他的面容已然苍白,一动不动的承受着身后凌厉的长鞭。
如淡青烟雨的青衣之上,已满是一道道血痕。
鞭影飞舞,卷着寒凉的夜风扰乱烛火,越来越浓的血气之中,沉闷的鞭声又持续了许久,才终于止息。
等行完家法的侍从退出祠堂,晏容远的侍人才得以扑了进去,他扶住后背血迹惨然,浑身冷汗涔涔,面容煞白,双眼无力虚阖的自家公子,“公子!我扶你回房上药!”
晏容远撑着他的手,虚弱的站起身来,口中却低低道:“去华音阁。”
侍人忍不住劝道:“公子,就别去了吧,不然老爷发怒,再动家法……”
晏容远恍若未闻,只低声重复:“去华音阁。”
于是,如霜的月色之下,疾驰的马车抖落一路迷离苍茫的月光,穿过条条鳞次栉比的街巷,终于再次停在了华音阁前。
华音阁的大门被扣响,盏盏风灯在幽谧深深的回廊之上穿行摇晃,最后,幽寂沉暗的水榭,也于溟蒙之中燃起了荧荧灯火。
清池之上的海棠和池莲也仿佛被唤醒,薄绯轻红微微绽放。
依然是那间侧房之中,有两个跟随而来的侍从,扶着已经有些神思恍惚的晏容远坐下。而晏容远的侍人立于一旁,对着闻声而至的天霜有些怨声的道:“公子是因为姑娘,才被老爷如此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