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他拿着一瓶伤药回到房中,他将伤药放于几案之上,坐在方才的位置,重新执起如凝霜雪的手腕,为红肿的指尖涂抹药膏。
他的动作极其细致,如同琢玉一般。
而等他涂完,他也没有离开房间,而是同倚榻上,轻轻揽着身侧之人,就此静静而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浓墨池水之中,朵朵池莲徐徐盛放,而繁盛的海棠花树之上,簇如珠串的花蕾怒绽,枝枝繁缀,如雪压枝头,如树浮云霞。
*
翌日,天光暗淡,乌云氤氲,如同日渐阴云诡谲的南梁朝堂一般。
晏府朱红大门之前,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停下,丰十二夫人行下马车,抬首看了一眼府门外气势为之一变的两排守门人,由侍人通报之后,抬步行入府中。
花团锦簇的花园之中,身形如渊的晏父独坐凉亭。丰十二夫人行入花园,便微微曲膝,恭谨道:“叔父。”
晏父没什么表情的嗯了一声。
丰十二夫人微微沉吟,便直接道:“昨夜之事,想必叔父已知道了,我的话,容远听不进去,而那女子,容远也护的紧。”
晏父冷哼,“孽障。”
对此,丰十二夫人不好说什么,堂弟和叔父的关系,自叔母去世之后便一直不睦,此刻这件事更如火上浇油。
不过,她想了片刻,还是迟疑的道:“叔父,其实那女子若论起家世来,也是世家出身,即使没入乐籍,平日也颇为自爱,不若为她脱籍,换个身份,就此成全容远,皆大欢喜。”
“哦?侄女识得那女子?”
“也不算识得,还未出阁之前,随族中去大寒山避暑,见过一次。能在大寒山避暑的人家,莫过于我们这样的人家。只是当时一面之缘,侄女未曾问过是哪家之女,也未曾想过再见到她时她已沦落风尘。”
确实不算识得,当年大寒山中,她和姐妹们游山,忽逢山雨,匆匆于山亭中避雨,她隔着渺渺雨幕,见到更远的山亭之中,白衣少女临风对雨,神情孤漠,山雨越来越大,她便也看不清了,等山雨停了之后,那亭中已然空空。
晏父听完不语,片刻之后才问道:“哪一年?”
丰十二夫人垂首想了想:“八年前,大暑。”
晏父面色如常的微微颔首,“知道了,我让人去查查她的身家来历,若无大碍,也只有成全这个孽障。”
“叔父费心,其实容远是我们这一房中最出色的男儿,若就此被其他房的人夺去宗子之位,实在得不偿失。”
“嗯,侄女近日也费心了,早些回府吧,以免府中挂心。”
于是,丰十二夫人告辞,转过身形,渐行渐远消失在花园之中。
而凉亭之内,晏父面色渐渐冷凝,眼中疑云密布。
*
华音阁犹如世外净土,阁外的纷纷扰扰,似乎难以打扰到阁中安静。
天霜大概因为宿醉,半日都神情懒懒,有身形高大的侍女便直接将软榻搬至卧房之外池莲之前,于是,一整日,天霜不是斜倚软榻闲看书卷,便是静静的赏着极致盛放的海棠池莲。
天色溟蒙,草木楼阁都呈现出青灰的冷寂,唯有池莲和海棠,薄绯和轻红,勃发着春日的生机。
乌云之下,辰光难辨,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间。
回廊和水榭燃起微明灯火,花影草木斑驳摇曳,光影流动,如在幽梦之中。
晏容远回到恍如幽梦的水榭,看见的便是天霜于软榻斜睡的模样。
乌发如流,白衣如雪,睡颜如霜。
有灯火穿透繁盛海棠,幽光染着极浅的轻红,将凌乱花影浅映雪衣霜容之上。
美人春睡,大抵如此。
晏容远立于浓盛的海棠花下,静静看了片刻,唇角微微带笑,良久,对着身后低声道:“备笔墨。”
于是,片刻之后,水榭之中。
晏容远背对莲池,席地坐于几案之前,时而望向榻上之人,笔墨淡淡落于洁白宣纸。
郁郁花香,晚风袅袅,不时有轻红点点,其状如雪,落入水榭之中。有的落至天霜面上,晏容远抬眼一望,便起身上前,为她轻柔拂去。
然后他便似不想离开,就此斜坐榻前。
他看了许久天霜睡颜,又握起她垂在榻边,如月光一般的皓白手腕,手中未曾放下的细巧画笔,便轻描淡点,落于其上。
榻上之人依然沉睡,毫无所觉,任由朱墨在手腕之上浅浅晕染。
而幽光之下,几案之上,美人图还未画成。
无声静谧之中,晏容远已经执过另一只手腕,先前那只手腕淡淡垂着,露出浓淡深浅的缠绕花枝。
也许是微凉笔墨终于扰醒沉睡之人,晏容远掌中刚落点墨的手腕轻轻一动,便被抽走,榻上人影半坐起身。
天霜眼眸微蒙,扫了一眼花枝手腕,静了一瞬,正坐起身,她嗓音带着刚醒的淡淡沙哑,如羽毛扫过一般,动人心弦,“你的伤,已两日未曾换药。”
晏容远浅浅一笑,眸光温柔,“原来,天霜是为了等我吗?”
天霜又静了一瞬,才淡淡说道:“你的伤总有我的缘故,我自然盼它早日痊愈。”
晏容远不语,垂首重又握住那只点墨的手腕,细笔于几案墨砚轻蘸,然后便再次于手腕之上点描。
他落笔很轻,却握的很紧。
天霜却没有挣扎,垂首又看了片刻轻红氤氲,才淡声道:“晏公子,我昨日所言,并非虚言,我对你……”
“天霜。”晏容远出声打断,手中画笔零乱,“你昨日本可不去,为何要去?你是不愿意一直在我庇护之下吗?”
天霜微微蹙眉,继续方才的话,“晏公子,我对你……”
“天霜,不要说。”晏容远抬起了头,他紧握她的手腕,仰望着她,“不要说,我都知道。”
他的眼,以往清平的眼,他的脸,以往清隽的脸。
此刻沉郁,克制,压抑,轻颤。
“天霜,我所求不多,我只想让你看着我。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毫无保留,我只求你看着我。”
请你看着我,请你的目光看着我。
“晏公子。”天霜声音微冷,“情爱虚妄,你为大家宗子,为何如此执迷。”
晏容远轻轻笑了。
然而他眼中浓重的悲恸,泄露出内心深处,灵魂的哀鸣。
为何如此执迷?
因为我,因为我如此爱你。
神魂所向,冥冥之中。
天霜于流离幽影中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须臾,她平声道:“你先沐浴,随后为你上药。”
晏容远垂目,如玉面容依然带着轻笑,只是那笑迷离,惝恍。
许久,他才身形轻动,将手中细笔斜靠墨砚,缓缓起身行入侧房。
满庭幽影依然摇曳,阵阵冷香随风流转。
片刻之后,花影繁重的侧房之中,花枝缠绕的白玉手腕,于伤疤狰狞的后背之上,轻移缓动。
春云笼月,夜色清凉,池莲半昧,海棠未眠。
第35章 花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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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缓流, 华音阁恍如与世隔绝一般,愈发安静。
一片幽谧之中,池莲和海棠兀自喧嚣盛放, 似乎想要吐尽一春之中所有的芳华。
是日,傍晚, 暮色四合, 晏容远微带疲色早早而归,然而他一行到海棠树下, 便收起了所有的倦意。
水榭之中, 天霜斜坐榻上, 长发湿润披散, 由侍女为她轻轻绞着,而她身前几案之上,放着侍女搬出房中的水镜。
水镜里,映出天霜垂首翻阅书册的模样,侍女则偶尔看一眼水镜, 将她额前湿发梳理整齐。
突然, 水镜中浓盛的花枝之前, 淡青色的人影缓缓走近。侍女起身欲言, 被他抬手止住,他接过侍女手中白巾, 示意侍女退下,然后, 天霜身后的位置便无声中易了主。
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梳理过乌黑湿润的长发。
莫名熟悉的一幕。
或许力道的差异, 水镜中淡漠霜容微微抬首, 于是,两道眼神于镜中相触。
晏容远在水镜中对着天霜微微一笑, 清润平和。而天霜清绝面容依然冷冷寂寂,如霜似雪。
天霜眼眸静望水镜,眸光无形之中有些悠远,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低下头去。
晏容远也垂下眼眸,他仔细绞着长发,低声道:“你已许久未曾出门,我明日休沐,带你出门如何?”
“好。”
天色渐暗,幽光渐起,繁盛花影细碎相连,冷香淡淡。
*
酝酿多日的阴雨蒙蒙而下,烟水连天。
海棠花树之上,细碎花瓣被细雨润湿,点点片片零落于地,而水榭之中,已经空无一人。
南都之外,一处野渡,春雨之下行人寥寥,乌篷小船兀自横斜。小船之上,船帘半挽,溟蒙天光透过雨幕斜入船舱,舱内两道人影相对而坐,对弈听雨,赏景煮茶。
恬淡,空远,如一副悠然闲静的墨画。
直到,华贵精巧的画舫破开烟雨,出现在水天一色的墨画尽头。
晏容远手中捻着一枚晶润莹白的棋子,侧首一望,轻声道:“是晋王的船。”
天霜抬眼同看,不语。
晏容远回首看她,对她浅浅一笑:“天霜可否知道,上这艘船的,都有谁?”
天霜不语,垂眼落下一子。
“有阁内的郑大人,户部的李尚书,吏部的张侍郎,刑部的丰大人……”
“晏公子。”
“还有,英国公的二公子,老齐王的小王子,忠勇伯的小伯爷,江左顾家家主,蜀中云家家主。这些都是显赫之人。其余的,便都是如我一般,位卑却身居机要之人,有……”
“晏公子。”
晏容远终于停下,凝着眼前之人。他漆黑眼眸倒映中,雪衣乌发之人静静抬眸,冷寂无波的静望着他。
须臾,晏容远又是一笑,轻柔道:“别怕,我只是闲来无事说与你听。不过,今日小伯爷恐怕在船上,等下你不要露面。”
他说完,行出舱外放下垂帘,又唤来船尾侍人低语几句,顷刻之后,便又有两名侍从行了过来,守在舱外。
晏容远逸立船头,望着画舫行来的方向,任由细雨绵绵而落,乌发如染雪,青衣水萧萧。
画舫渐渐近了,甲板之上立着的几道人影便显露出来,其中一道锦衣人影声音轻挑:“王爷,我就说是晏大公子在这里吧?”
晏容远在细雨中微微一笑:“小伯爷虽然一月不出,对我的行踪却了若指掌。”
晋王出声:“容远勿要见怪,正好本王有事想与你细谈,便过来了。可要携美上船一叙?”
晏容远淡声推拒:“王爷兹事体大,容远一人即可。”
随即,画舫靠近,晏容远登上画舫,乌篷小船则在画舫之下,安静的随水漂浮。
甲板之上有几人看向小船,都知道晋王口中的美人,小船之中的女子,晏容远不惜和家族生隙之人,是十二花魁之中极少露面的天霜。
以前诸人都当她与丞相府有所往来,所以都极少请她过府宴乐,不过后来看出她与丞相府之间不过尔尔,她却已经有晏容远护着了,便也没有人不给晏家这个小小的面子。
当然,除了猎美无数的小伯爷。
众人一一行入画舫,其中,小伯爷掀帘之时,目光不善的看了小船一眼。
青山隐隐,斜风细雨疏疏密密,烟波无尽。
许久,画舫不为人知的密事议毕,画舫垂帘微微一掀,晏容远行出画舫,行下乌篷小船。
然而,变故突起。
他刚登上乌篷小船,小船便如身处海浪之中一般,猛烈的摇晃起来。
他面色一变,扶住船舷,踉跄往船舱快步而行。
画舫之上,立于甲板上的小伯爷见此轻笑出声,晋王无奈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你字便蓦地停住,因为翻涌江水中,迷蒙烟雨下,突然数到淡灰色的影子破水而出,挟着冰冷的寒光往画舫而来,同时而来的还有无数森冷的水箭。
小船则缓缓的平静下来,反而是船底江面泛开暗红的血色。
晏容远面色冷沉,望一眼船底,又望一眼和晋王侍卫战成一片,对小船视而不见的刺客,对侍人吩咐道:“走。”
小船离开画舫,顺水而流。
然而不过行了几射之地,变故再起。又是数道水影从水中而出,手中寒光闪闪直扑船舱,被舱外和船外的几名侍从拦住,激烈的交起手来。
此时,晏容远已经进了船舱,他紧紧握住天霜的手,将她护于身后,望着舱外目光晦暗。
来人太多,晏容远的侍从终究是挡不住所有的人,一道寒光突然从天霜背后的舱壁刺入,晏容远下意识一般,猛的拉开天霜,避开这险险一剑。
又是一剑从舱顶刺入,几欲直入天霜的头颅,晏容远环着天霜,身形一转,再次避开。
如此这般,几次之后,船舱破败不堪,飘飘荡荡如同残叶,晏容远也气力渐渐耗尽,捂着胸口,脸色微白。
这时,又有一剑直接从舱外而来,来势迅猛,森寒至极,天霜站在晏容远身侧,静静看着这一剑,不闪也不避。
晏容远也没有再避,而是在长剑近身之际,突然迎身而上,挡在天霜身前。
一剑穿胸,青衣染红。
“公子!”
追进来的侍人大喊出声。
而随着这一声,刺客却如同得手一般,瞬间撤去。
晏容远半跪在地,胸口不停的涌出鲜血,面色煞白,而他身后,天霜垂眸,眸光莫测。
侍人丢下手中长剑,一把扶住晏容远,“公子!”
晏容远似是已无力睁眼,他抓住侍人的手,语气虚浮却不容置疑的道:“在华音阁养伤,不可回府。”
他话一说完,身形便彻底软了下去。
烟雨无色,宛如水墨。
*
华音阁,水榭。
不过半日,海棠树上的花瓣随细雨零落,浅浅落了一地,在诸人来来往往踩踏之下,辗转成泥。
侧房中再次药味浓郁,已经包扎好伤口的晏容远躺在床榻之上昏迷不醒。
房中除了华音阁诸人,晏容远的侍从,还有匆匆赶来的祁月明。
祁月明对晏容远侍人问完当时的情形,便肃容细思,不再出声,过了许久,才道:“晋王那边如何了?你家公子遇刺,可曾给你们府里送信?”
“晋王那边暗卫众多,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无事了。给府里送了消息,老爷大发雷霆,但听说公子伤重不宜挪动后,也没强让送公子回去,还送了许多珍药来华音阁。”
祁月明想了想,又望向木窗的方向。
窗外细雨霏霏,海棠浓艳,天霜坐在木窗之下,微微侧首,望着海棠,看不见面容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