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女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你之前还护的紧,现在怎么这么轻易的给我看?”
“小姑娘是好人,昨夜施予我食物,今日又替我解围。”
那人面容极其清瘦憔悴,面色暗沉,只一双眼,清平和润。
小侍女望着他,仔细看他神情,“你不记得过去?那你怎么知道这画上之人是你心上人?”
那人轻轻一笑,暗沉面容蓦地多了几分神采:“我一醒来,这幅画就藏在我怀中,我一看见画上之人,心中便生出无限欢喜,她若不是我心上人,还能是谁呢?”
小侍女默默看着他,不语。
那人眼中似带着期待,再次问道:“小姑娘,你可识得我心上人?”
小侍女顿了许久,才道:“你这画连容貌都看不清楚,我怎会识得。”
那人双目顿时暗淡下来,撑着墙,站起身来,倒还有一些旧时风仪。他拿着美人图,行出雪堆,行过小侍女身侧,形销骨立的走上长街。
小侍女回身,出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那人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喃喃:“我要去找她,我要找到她……”
小侍女没有跟上,她在雪地中静静站着,看他逢人便拿着画像询问,看他被人不耐的挥退驱赶,看他即使被人推打,也视若珍宝的护着那副残画。
小侍女站了许久,才回身去汤店中还了食盒,而等她再出来时,已不见了那人身影,便心事重重的回了小院。
小院雅静,影壁之后松竹假山都积满了白雪,在寒风吹拂之下如玉屑飞舞。
纷纷扬扬碎雪中,半支木窗下,乌发白衣之人侧身坐着,就着雪光,闲看书卷。
小侍女踏着隐隐显露的石径,穿过松竹,行至窗前,踌躇许久,才低声道:“姑娘,我见到晏公子了。”
良久,落于书卷之侧的修长手指才翻过一页,窗内传出一声淡淡的:“嗯。”
小侍女又道:“晏公子现在的情形,不大好,和街上的乞丐差不多,他好像认不出我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拿着姑娘你的画像,逢人便问,说要找你。”
天霜静然不语,微敛眼眸在窗外莹白雪光映照之下,冷冷寂寂。
小侍女接着道:“我本也以为晏公子是假作不识,可看他情形,受人侮辱也不还手,而且他的身子,不知是受了多少磨难,才会至此。”
许久,小侍女才听窗内之人再次出声,依然是淡淡的一声:“嗯。”
小侍女便不再言语,从窗外无声退去。
*
数日过去,风雪依旧,天地之间一片茫茫。
小侍女每日都会外出,偶尔还会见到那人身影,在白日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在夜晚明净皎皎的雪色之中。
她看着他日渐虚弱,几不可支,但是没有姑娘出声,她便不敢擅自做主,何况当年被无辜流放的众人也曾如此流离,何况……
小侍女于是狠狠心,假作不识,每日匆匆来去。
但是沿街打听的人,这一日,终于到了小院之前。
他并未敲响院门,而是于院门之前经过时,逢着错身而过的人,温文尔雅的问道:“请问,你可曾见过画上之人?”
这处静巷之中,居住的都是乐人名家和一些文人雅士,被问到的是一位正好出门的文士,他被一个乞丐相询,也不曾失礼,而是认真的看了几眼,随后摇头。
于是,这位文士便看见问他的乞丐对他谦和一笑,转身走了,萧萧身形在雪地中越行越远,成为一道冷寂的灰影。
文士微微摇头。
形容枯槁,却还有几分大家风度,不知又是哪家寥落的子弟。
而院中,依然是雪裹松竹,依然是木窗半支。
木窗之下,白衣人影眉目淡淡,对院外风雪之中模糊而又清晰的问询声恍若未闻。
不远处火炉边,小侍女咬着冬果的动作已停下许久,她见姑娘依然无动于衷的模样,于是,又咔的一声,继续咬了起来。
北都大雪时停时落,纷纷扬扬,冰封千里,已然成灾。
又是数日过去,小侍女越来越少见到那人,而官府每日也会从街边清出冻饿而死的流民乞丐,送出城外,小侍女心中暗想,难道是,终于……
然而,某日,一日猛烈的风雪之后,寒夜。
木窗之下,天霜静静望着簌簌而落的雪。
檐下风灯昏黄光晕随着风雪摇动,于是如羽落下的莹雪,也被染上淡金色泽。
天霜望了许久,如湖眼眸中,飞雪流光,浅浅摇动。
她难得的出声,在风雪交加的寒夜。
“备车。”
夜雪霏霏,整座都城仿佛被大雪掩埋,只有无尽风雪和微茫雪光。
风雪之中,天霜身披狐裘,独行长街。
虽然她容貌被掩,但是她卓然身姿依然出尘,宛如神女夜行。
一辆马车远远跟着她,几乎听不见辘辘车声。
她走了许久,连日风雪之下,连冬日最晚打烊的店家都纷纷闭门,长街寂静,仿佛只有她一人一般。
终于,她在一处连绵的雪堆之前停下。
雪堆最里,靠着青墙的地方,一道瘦弱的人影被落雪掩埋,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天霜静静立着,也不走近。
直到,一阵寒风吹拂而过,积雪和天上的飞雪一起纷纷扬扬,扰乱黑夜。
而积雪之下的人影也在寒风之中瑟缩一动,醒了过来。
他落魄极了,也狼狈极了,紧紧环住自己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会赢弱的死去。
是什么支撑着他?
寒夜无法回答。
所以寒风唤醒了他。
于是,微茫雪光之中,虚虚睁眼的他,望见了飘摇风雪中的静立人影。
他大概已被冻僵,做不出任何动作,只一双乌黑的眼,穿过风雪,遥遥望着天霜,似是无意识,似是下意识,声音沙哑低微:“姑娘认识我吗?姑娘可识得我的心上人?”
天霜不答,飞雪落满她的乌发,微垂长睫之上也满是雪色,狐裘随着风雪流动。
而低低问询之人没有再次出声,他卧在冰冷的雪中,睁开的眼眸失去神采,黯淡无光,好似已冻晕了过去。
雪地一串脚印,很快又被细雪掩埋,只露出浅浅的印迹。
狐裘一落,披在了那人身上。
第38章 花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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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 暖金照雪,连日风雪终于停了。
雅静的小院之中,被雪全然覆盖的松竹, 慢慢显露出一线青绿。屋檐之上,积雪缓缓融化, 点滴晶莹雪水零落而下, 如林间残雨,如草上朝露。
一间临着雪竹的房中, 窗明几净, 床榻之上, 躺着昨日还卧雪而眠的人。
缕缕淡金浮光透窗而落, 缓缓爬移,渐渐爬上那人瘦削的面容。
于是,那人在浮光斜照中,缓缓睁开了乌黑眼眸。
正好小侍女端着木盘行进房中,她见人睁眼, 惊讶道:“你醒了啊?”
那人撑着手臂, 艰难的坐起身, 又十分无力的靠在床头, 对着小侍女微笑道:“多谢,又是你救了我。”
小侍女疑惑的看着他:“你连昨夜之事也不记得了?”
“昨夜?”那人微微侧首, 眼眸神情俱都有些恍惚迷惘,“昨夜我好像, 梦见我的心上人了。难道那不是梦?”
小侍女正欲回答, 余光却见窗外竹下, 白衣隐隐。
是天霜垂眸而来。莹白积雪和隐隐显露的青葱竹叶在她身后,水木明瑟。
小侍女放下木盘, 退出房中。
随即,天霜在门口出现。
她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神情,身姿修然而立,如同庭中雪竹。
“你……”榻上之人一望见她,却突然激烈起来,他捂着自己胸口,艰难喘息,另一只手撑着床边就要落地,可是他一站起身便身形不稳,重重跌在了地上。
他狼狈的落在地上,双手虚弱撑地,乌黑眼眸却直直望着门边之人,声音急促嘶哑:“是你对吗?昨夜的人是你,画上的人也是你,对吗?”
他一只手探入怀中,就要取出画给她看,可是他怀中空空如也,于是他语气顿时慌乱了起来:“我的画,我的画呢?我的画呢?”
他开始变的有些狂乱,眼眶发红,双手颤抖,慌张的搜寻着自己全身上下。
全然不复往日清隽高雅的模样。
白影轻动,光影变幻。
期霜赛雪的手腕,修长如玉的手掌,执着泛黄的画纸,递至他的眼前。
于是神智狂乱之人,瞬时安静下来,静静望着画上海棠之下沉睡的人影,泛红眼中渐渐凝出朦胧的水色。
他抬首,仰望着身前之人。
那双曾经清润平和,曾经沉郁困顿,曾经真挚灼热的眼,此刻蒙着水色,如春日不尽的烟雨,如春夜潋潋的水波。
枯瘦的手掌接过画纸,低哑的声音颤抖而又压抑,似乎怕惊醒了什么,“是你,对吗?”
天霜不语,垂眸,静望着他。
她望了许久,才再次伸出手腕,落至他的身前。
瘦弱许多粗糙许多的手掌,迟疑而又轻颤的,放了上去。
片刻之后,床榻之侧,天霜神情淡淡的从床边木盘中端过白粥,她眸光落在极力克制却仍然发颤的枯手之上,执起瓷勺,盛着白粥,送至干裂枯涸的唇边。
蒙着水色的乌黑眼眸一直望着她,眼眸的主人却乖顺的一口一口吃着。
等一碗粥尽,天霜将碗勺放回木盘,端着木盘,起身欲离。
她的身后,低哑轻颤的声音再起。
“你是谁?”
“天霜。”
“我是谁?”
“晏容远。”
天霜离去,水木明瑟的雪竹之景遮蔽了她的身影。
而空余一人的温暖房中,淡金色的浮光悠然斜落,床榻之上,晏容远带着浅笑沉沉而眠,那浅笑在他瘦削至极的面容之上,美好而又脆弱。
*
连日落雪,积雪盈尺,因而雪化的很慢。
小院依然银装素裹,一如即往的安静,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形之中,悄然变了。
晏容远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的身体,似乎终于跨了,病体难支,每日皆须卧床休养。
而天霜如以往日日替他上药一般,现在日日喂食。
于是,晏容远每日安静的等着她来,安静的看着她,偶尔再轻轻的唤她一声:“天霜。”
天霜则一直都是半垂眼眸,目光只落在自己手中和他依然发白的唇上,永远只淡淡回他一字:“嗯。”
但一个字,便足以让晏容远露出无比满足的目光。
他的目光是那么的直白,似乎想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盛在目光之中,赤裸裸的展现给她。
即使没有任何回应。
但他甘之如饴。
如此几日安静休养之下,晏容远骨瘦形销的身体面容恢复了些许。
只是些许,他依然清瘦的惊人,衣服挂在他身上,宛如挂在木架之上一般,空空荡荡。
不过,他总算能下床行走。
天霜自他气力恢复些许之后,便不再出现,而他下床行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小院中寻找天霜的影子。
雪慢慢化着,松竹渐渐露出青葱的本貌,而松竹之下,竟然还有一座古朴的石亭,别有意趣。
晏容远扶着门墙,目光一边在松竹之间睃巡,一边慢慢的行走。等他终于在隐隐松竹后,半支木窗下看见熟悉的人影,虚浮的脚步不由得加快。
他停在门边,依然是如同往日一般的青衣,只是青衣空荡萧索。
他对着窗下人影轻声道:“天霜,我可以进来吗?”
那其实是一间典雅轩阔的书房,房中书架书案,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甚至还有几重屏风隔出来的会客之处。
窗下,天霜微微抬眸,眸光平漠:“进来。”
晏容远对着她浅浅一笑,才行进书房。他坐在离天霜不远处的一方几案之后,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
目光如同雏鸟,又如同痴子。
他安静看着天霜,天霜安静看着书卷。
窗外雪空湛蓝,积雪莹白,清洌的松竹之香随风萦绕。
许久,晏容远低低出声:“天霜,我可以再为你作画吗?先前那幅画不好,我拿着它总是找不到你,我找了很久,去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总也找不到你。”
淡金日光斜落,枝头压着琼雪的松竹淡影也斜落,其中一枝落在压着书页的纤长手指上,手指的主人轻淡回应:“好。”
没有任何探询之意。
然后,晏容远起身,在书房中自寻笔墨,最后又回到几案之前。
他时时看她,时时落笔,窗外金轮换成银月,窗前日影换成月影,白纸染满墨迹。
无声而又静谧。
第二日,第三日,日日亦复如是。
木窗下,松竹下,石亭中,小径上,青瓦屋檐下,白雪皑皑中。
处处都是晏容远对天霜如影随形的身影,她自垂阅书卷,懒拂箜篌,伫立望月,枝上扫雪,他望着她,伴着她,跟她一起,为她作画。
只偶尔清风明月下,松竹莹雪间,有轻柔的低唤。
“天霜。”
“嗯。”
“天霜。”
“嗯。”
仿佛是旧梦重续,恬淡幽谧,却又如镜花水月,虚幻不实。
而这如梦似幻的安静时光,不过多久,便被打破。
那一日,如同与世隔绝的小院门扉被人叩响。
小侍女闻声而至,打开门扉,门外华丽马车下,立着衣着雍容,神情优雅的郁夫人。
郁夫人行进院中,踏着石径绕过松竹,直接往书房而行。
木窗之下,天霜起身,语气平静:“姑姑。”
郁夫人停步,微微皱眉看了她面容片刻:“你让人送信给我,推掉所有邀约,既然也不出门,怎么不洗去易容?”
她没有等到天霜回应,目光先自天霜身后窥见隐隐青影,她面容微变,几步行至书房门前,待看清了那道青影,神情冷厉起来:“是你!你没有死,那你父亲呢?”
晏容远在她质问之下,却迷茫的看向窗下之人:“天霜?”
天霜没有看他,对着郁夫人淡淡出声:“姑姑来此何事?”
郁夫人冷声道:“你停了邀约之后我去打听,才知道南梁来的使臣是祁月明,我便知道有什么不对。天霜,你不能留他,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身份。”
天霜不语,良久,才道:“我自有分寸,姑姑请回吧。”
“天霜!”郁夫人语气愠怒,她还是第一次对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