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悸在每一次见到她时都会出现, 好像是天然在为她悸动一般。
他想见她。
他这么想, 他的心也这么想。
而某日, 家中的堂姐妹们游山而归,十七姐无意中说了一句:“方才不知是哪家女郎, 亭中临雨而立,脱俗出尘,如画中仙。”
随后便是姐妹们的笑闹,说你看她如此,别人看你定也是如此。
然而他却上了心。
是她吧?
定然是她。
于是,他便也时时游山,他也的确于山中偶见几回。
只是上苍仿佛是捉弄他一般,他越想见到她,越想靠近她,就越不能得偿所愿。
他于幽谧山林中见到她时,他们隔着山壑;他于流水边见到她时,他们隔着深深水涧;他于风雨中见到她时,他冒着风雨而往,而她已经被随雨而至的侍从接走。
每一次,皆是如此。
而这并未磨灭他的心念,他想见她的愿望愈发的强烈。
直到,她离开大寒山。
直到,闻人家被指叛国,闻人家的女眷被没入乐籍,从此他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本就贫瘠而空乏的人生,似乎一夜之间更为黯淡。
他如同疯了一般,暗中查探她的下落,如魔怔一般,每日画着曾见过她的场景。
只是,他羽翼未丰,他的一切动向他父亲了如指掌。
他被动用家法,被关禁闭,而他母亲也于一个冬日郁郁而亡。
时光如流,匆匆几年,但他却好像渡过了漫长的岁月。他成为了晏氏的宗子,成为了外人交口称赞的清平君子。
没有人知道,他偶尔的心悸是为了什么。
他在没有她的时光里,每一次想起她,他的心悸便随之发作,只是时深时浅,若隐若现,如同魂梦。
夜宴重逢,如拨云见日,终于终结了他黯淡的人生。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毕竟,那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之人。
不过,虽然他曾在梦中见了她无数次,但仍比不上这真实一眼。
只是他忽然胆怯起来。
明明他已经有机会靠近她,他却生出了莫名的惧意,怕这不过是幻梦一场。
然而他终究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去见她了。他想保护她,他想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虽然她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没关系,他来靠近她,他能有再靠近她的机会,已经是上苍对曾捉弄他的补偿。
烟雨浮船,星河泛舟。
他度过一段无声而又美好,恍如梦境的恬淡时光。
只是,随着他行走禁中日久,他才知道,她父亲之事并不是外界所传的那样,而这其中,甚至还有他们晏氏,他父亲的影子。
她知道吗?
他患得患失,内心的忧惧与日俱增。
然而不管她知不知道,他依然为他们的以后做着种种打算,首先,他要为她脱籍。
不过,因谋逆而入乐籍,脱籍艰难,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君主。所以晋王抛来的橄榄枝,他毫不犹豫的接住了,何况,这本也是诸多世家心之所向。
他没有想到,他为了巩固陛下和晋王对他的宠信而多日无暇见她,差点让他失去了她。
那夜江边,他心魂俱散,直面了真正会失去她的恐惧。
他什么也没有想,如同本能一般跃入江中,然后便是一夜凄迷缠绵的幽梦。
明明曾濒临死亡,可是他却无尽沉沦。
他抱着她,吻着她,感受着她的存在,他们在无人的月夜下长行,在冰冷的溪水中长眠。
他真想就此永世不醒,他们只有彼此,再也不会分开。
然而好梦到底易醒。
可是,为什么,她总是不愿看着他呢?
他对她的心意如此灼热,几乎要吞噬他的灵魂,她为什么不愿意认真的看着他呢?
他极力压抑住躁动的灵魂,她不愿说,他便也不强求,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便已满足。
只是真的会满足吗?
人心的贪婪,本就永无止境,而她说她是乐籍之人,更是击溃了他长久强压的忧惧和躁动。
她沦为乐籍有他们晏氏的手笔,他于她有愧,若她知道之后,他们会如何?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是否遭受过许多次如那日江边一样的欺辱?
他神魂不安,不能自己。
他落下卑劣的,颤栗的,痴缠的亲吻。
可她无动于衷。
而且,她赶他走。
他对她,从来无有不应,即使是让他走。
而他归家数日,他更为不喜的父亲也终于到了都城。
他对父亲的不喜,由来已久,从以前阻挠他查找天霜下落,到后来母亲郁郁而终,再到现在发现闻人家的事也有他的手笔。
已不是不喜,而是恨。
他利用了自己的恨,他受了家法,他连夜出府至华音阁,再利用了天霜的心软。
他知道她会心软,她虽看起来冷若冰霜,可是他莫名就是知道,她会心软。
然而让他欣喜的是,她对他动气。
她第一次对他用命令的口吻,她,开始在意他了吗?
庭院幽谧深深,池莲海棠喧嚣盛放,如同他的心念。
他越来越迷醉其中,无法自醒。
不过父亲真傻,竟然真的以为他是同他做戏,来博取陛下的爱重,虽然陛下确实因此更为宠信于他。
只是,随着他牵扯朝政越深,他也越知道了天霜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闻人将军,武将世家出身,却爱于寒流结交,当年更是对如今的丞相多有照拂,他欲战也不是为了贪功,而是为了缩减驻军,节省军费,丰盈国库。
闻人将军虽是武将,却有着文人的天真,他不知道世家的无穷贪欲,并不会因为一战而消弭,就算战后军费有所缩减,国泰民安,国库赋税依然年年减少,因为,世家手中的田地和人口越来越多。可也正因如此,更显现出他难能可贵的心怀苍生,清高于世。
可惜,他不是闻人将军这样的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天霜,以前行事或可说是随波逐流,再见天霜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他周旋于陛下、晋王和家族之间,他得到更多的助力,于家族抗衡的同时,也让他们不能将他舍弃,他想要达成他的目的,他唯一的目的。
为天霜脱籍,光明正大的迎娶她。
然而好梦从来易醒。
越是美好的梦境,越是一场虚幻。
他在众人之间周旋的越久,便越是明白,他这唯一的目的,恐怕是很难达成了。
他如失去方向的困兽。
那么,便助她吧。
是的,助她。
他早就知道华音阁在帮丞相探查着什么,他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面对,不愿去猜测那个可能。
她,允许他的靠近,不过是顺势而为。
她,在利用他。
那便助她吧,她要探查欲坏新政之人的名单,他便一一告知于她,即使,这于他并无半点益处。
只是,他不曾想到,父亲竟会派出刺客。
一个孤女,何至于此?
他以命相护,以命相胁,刺客果然退去。
然后,他陷入昏迷,他做了一段长长的梦。
梦中,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不顾身上的重伤回到晏府,质问他的父亲,晏氏的家主:“你害死了她的父亲,一个于国有功之臣,你连他的遗孤也不放过吗?”
父亲的怒喝声震耳欲聋:“你知道她是谁,你还如此乱来?”
他冷笑,毫不畏惧:“父亲可以不顾祖训在小南山偷养外室,让母亲郁郁而亡,我不过是和此生唯一心爱的女子在一起,谁更乱来?”
“你不怕她靠近你别有目的?”
“就算有目的又如何?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这是我们晏氏欠她的。”
“逆子!”
他在父亲暴跳如雷的呵斥声中离开晏府。
他被赶来都城的族老废除宗子身份。
不过他不在乎了,再一次面对死亡之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在乎她,他打算带着她离开,离开这是非之地。
只是他终究慢了一步,他总是慢了一步。
丞相得到名单后开始的动作,引来了晋王和伯爵府的刺客,而带人前来想索拿他回族中的父亲,也被一起困在了华音阁中。
而阁中那些以往觉得有异却并未深究的侍女,原来个个都如军中好手一般,她们和刺客缠斗在一起,一时竟胜负难分。
与此同时,刀光剑影之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直以优雅示人的郁夫人,对着父亲怒骂:“终于将你引了出来!好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己私欲,陷家国不义,今日我若不手刃你报我满门血仇,我便不配为闻人家的女儿!”
父亲冷冷回她:“我何来陷家国于不义?你大哥不是将衡山收回了吗?我南梁不是好好的吗?只是死了一个将军少了一个武将之家而已,我南梁难道缺武将吗?”
郁夫人骂父亲无耻,命人将父亲拿下,手中握着利器冲向了父亲。
而他管不了这些了,他管不了郁夫人原来真的是天霜的姑姑,也管不了原来她们处心积虑正是要报家门之仇。
他只管护着天霜。
晋王和伯爵府的刺客对天霜毫不留情,他的侍从和华音阁的侍女已经挡不住剑光箭雨,他抱着她,护着她,挡住了那最为致命的一剑。
他倒在了她的怀中,他听见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是在为他叹息吗?
可是他还听见,手刃了父亲的郁夫人冷笑:“真是个傻子,我们要杀他父亲,要灭他晏氏,他竟然为你抵命。”
随后,便是郁夫人倒地的声音。
然后,他耳边传来‘哧’的一声轻响。
他带着无能为力的不甘,沉入了黑暗。
*
不知是上苍对他的垂怜,还是上苍对他的玩弄。
他从死亡一般的长梦中再次醒来。醒于一切还未发生之前,醒于一切无可挽回之后。
既然无法挽回,那,便摧毁吧。
或许晋王和伯爵府提前消亡,能护她一命。
他耗尽心力,默出历年各地赋税隐户的此消彼长。他整理一切证据,不管是欲谋东宫,不管是欲坏新政,不管是朋党勾连,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起交给了月明。
祁氏,外戚之家,又不满足于外戚的身份,总想立赫赫之功,以正其身。
没有比祁氏更合适的了。
而她欲报家门之仇,那他便再骗一骗他那自诩聪明的父亲吧。
他写信给父亲,说他是将计就计接近天霜,好找到她和丞相来往的实证,如果能找到当年闻人将军和丞相来往的实证更好,一举扳倒丞相,破坏新政,若晋王入主东宫,晏氏靠着从龙之功,重入朝堂指日可待。
或许是他说的太过缜密,他那聪明一世的父亲真的信了,偶尔还传信教他权谋之事,而他以需要取信天霜不得不透露一些往事机密为借口,终于套出了当年之事的冰山一角。
他做这所有一切之时,从未瞒过她。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
他心照不宣的把父亲的亲笔书信留下,她心照不宣的伪装书信落水。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庭花凋零,如同他即将到来的命运。
曾经他以为春和景明的一切,原来始终含着步步杀机。
没有告别的别离,没有回应的空语。
他其实明白她不会等他,但他总存着一丝期待,她,可曾为他心动片刻?
大概也正是这一丝期待,让他冥冥之中给自己留了后路,他将父亲亲笔书信之外的证据都交给月明,而不是她。
果然,他苟活一命。
死途无悔,他毕竟,还是舍不下她,他想再看看她,也想问问她。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他们能在一起吗?
他离开风雨凄迷的南国,踏入风雪飘摇的北国。
第41章 少君×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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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红枫渡。
满山红叶深深浅浅,璀璨夺目。
有溪水潺潺而出,银波耀耀, 如流淌的绸缎,又如一条玉带横亘于朦胧红雾。
空寂, 静美, 最鲜艳的朱笔也难以描绘。
然而突起的金戈声打破了这一方安静的山水。
红枫株株繁茂,冠盖如伞, 又如红云, 此刻红云如被搅动, 红叶翻飞。
漫天红叶之下, 无数黑衣刺客和银甲护卫激烈交手,鲜血洒落,将红叶染的更红。
有一双冷漠的眼,遥遥望向这边的厮杀,不带任何情绪。
只看了一瞬, 便隐入重重红叶, 消失无迹。
直到, 另有几名黑衣刺客, 悄无声息潜进红枫林,想往飞檐半掩的地方而去。
那双眼变的凌厉, 重新出现在红叶后。
嗖――
嗖嗖――
数支玄黑小箭从红叶后连射而出,当即便有刺客惨叫着扑倒在地。
剩下的两名刺客一惊, 身形一掠, 避开小箭, 手中弯刀直直朝着小箭射来的方向飞旋而出。
繁茂红叶顿时乱如飞花,飞花落叶间露出一张冷峻面容。
是一名玄衣青年。
五官精致, 气质若寒山,若孤水。
玄黑劲装将他身形勾勒的极为削瘦,但又极为有力,如暗夜中潜伏的黑豹。
他也真如黑豹,身形一闪便又消失在红叶之中,然后,两名刺客的身后,突然出现一柄玄黑无光的长剑,携着几乎察觉不到的杀气,从他们颈间倏然划过。
还没全然转过头的刺客,瞬息之间变成两具尸体,重重砸落在蓬蓬红叶之上。
而玄衣青年,再次不见了人影。
片刻之后,银甲染血的一群护卫从红叶尽头急急赶来,看见地上的黑衣刺客后,探了一下气息,便又往飞檐隐隐的地方急急而去。
红枫掩映间,一座古雅庄园静静伫立,琉璃瓦,白玉墙,阑干回廊,亭台水榭,飞檐斗拱,错落清幽。
银甲卫首领快步行入一处庭院中的白玉亭外,单膝跪地,恭声道:“少君,刺客已全部斩杀。”
从上空俯瞰,白玉亭外溪水环绕,红枫重重,纷纷红叶落于溪水之中,随水而流。
而亭中,有一袭白衣,似被无处不在的枫叶所染,透着隐隐的红。
如苍龙角的亭翼遮挡了那人的上半身,看不清面容,只听闻一道平淡的语声。
“有劳李军侯。准备一下,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