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霜不为所动,语调仍然平淡无波:“姑姑请回吧。”
郁夫人冒着怒火的双眼看了她许久,想说什么又强自忍下,最后狠狠的看了晏容远一眼,甩袖而去。
只是,她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将候在院中的小侍女唤至了马车上。
而书房之中,坐于几案之后的晏容远手中还提着画笔,笔尖凝着一滴浓墨,他安静的望着天霜,轻轻唤道:“天霜。”
天霜转过了身,望着庭中犹未化去的雪。
浓墨滴落,画笔被搁置在墨砚之上,羸瘦的手掌自身侧取过一大摞厚厚的画纸,他一张张的翻过,然后低声道:“我一直画不出你的面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每一张画纸上,人影悠然,身姿渺渺,却都如那副海棠春睡图一般,面目隐隐,辩不分明。
“天霜,我可以看一看,你真正的面容吗?”
天霜眸光幽远,似乎是凝神静望着庭院,她过了许久才低淡出声:“容貌同情爱一般,皆是虚妄,何必去看。”
晏容远握着层层画纸的手掌收紧,骨节发白,几欲碎裂,明明浮光淡影浅映书房,他微微垂首,却如身处无光的寒狱之中。
庭松横斜,青竹修修,假山奇古,都还戴着薄薄的残雪。
第39章 花魁×世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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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庭院十分安静。
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往日总是出现在天霜身侧的青影, 今日无影无踪。
小侍女从院门外回来,不仅也在安静的院中放轻脚步,穿过石径, 行至木窗之下,对着斜坐窗下的人影递过手中一封帖子:“姑娘, 夫人说今日有一个邀约, 姑娘必须去,现在就得准备出发了。”
天霜接过, 拿在手中却没有翻看, 长睫半垂, 遮住眼眸, 面容上也看不出神情。
许久,她才自窗前起身,白衣如云,往门外行去。
而片刻之后,院门一开一闭, 庭院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浮光静照, 青竹之下竹影斑斓, 竹影映在木窗之上, 映在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画纸之上。
原本窗明几净的房中,此刻满地画纸。晏容远静静伏于几案之前, 手中笔墨犹未停歇。
而死寂庭院再次传来响动,雍容身影缓缓穿行松竹, 最后停在洞开的门边。
“晏公子, 还请书房一叙。”
笔墨停驻, 消瘦的青影起身,拾起几张拦路的画纸放回案几, 然后跟在来人身后穿过松竹。
书房,重重屏风隔出的会客之处。
郁夫人和晏容远对坐几案,郁夫人身前摆着酒壶和杯盏,她翻过一只杯盏,注满酒,推至晏容远身前:“晏公子可敢饮了这盏酒?”
晏容远垂目看着这盏酒,神情微茫:“夫人这是何意?”
郁夫人淡声道:“晏公子,此刻天霜不在,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不过,你们晏氏之人,确实惯会装模作样。”
晏容远抬目,目光也是微微的茫然:“我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
郁夫人看着他的眼神,忽而微微一笑:“你不明白?那那我便说于你听。”
她声音低柔:“让我想想,我该从何处说起呢?便从天霜的父亲开始说起吧。”
“天霜的父亲是我大哥,我们闻人家,世代出武将,我大哥更是这一辈的佼佼者,驻守边疆多年,一路从小将至息水统帅,是我们闻人家的荣耀。
南梁和北梁划江而治,可也并不是全然的划江而治,北梁通过衡山,跨越息水,一直还掌控着位于南梁的一片领土,也正是因为这片领土,息水沿江本就多的驻军,数量更为庞大,总怕哪一日北梁借道衡山挥师南下。
数量庞大的边军,自然也要花费数量庞大的军费,而这些军费从何处来?反正不是从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世家而来。
我大哥长算远略,上书陛下,为江山计,为百姓计,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整军经武,练兵秣马,将北梁彻底赶到息水之北,若天假其便,说不定还能收回另外半壁江山。
陛下大加赞赏,一时君臣相得。
而七年前,果然天赐良机,北梁政变,衡山将领被移权,此时不动更待何时?然而我大哥传信回朝中,却迟迟等不来出兵的命令,眼看着新来的北梁驻将坚甲厉兵,也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我大哥在收到一封密信之后,立刻出兵。
这一战,我大哥准备了多年,自然是将北梁彻底打回了息水之北。然而我大哥得到了什么?
我大哥带军转辗衡山息水,作战几月,一回来,得到的却是收兵的六道金令,满门男丁抄斩,族人流放的消息。
我大哥当时伤重,无力回都申辩,也心如死灰无心申辩,只于大帐中看着斑斑血泪的将士,留下九个字,自刎而死。
我不负君恩,君何负我?
大哥心力交瘁,愤恨而亡,我不怪他。但是我却不能就此作罢,我们闻人一族不说满门忠烈,也无愧于君,何以招来灭门祸事?
有赖大哥余荫,我们这些被没入教坊的女眷,很多人得到庇护,都隐去了去向,不曾被赶尽杀绝,而我借此沉沦风月多年,收拢为数不多的血亲,收拢被牵连的家将之女,苦苦探查,终于弄清了当年的真相。
战还是不战?战,国库已经因为养兵连年空虚,军费从何出?十几年突增的军费已是不少,这一战又需要多久?需要几何?若是战事扩大又该如何?闻人手握边军大权,以战谋功,以军索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意图?
我竟不知,当年朝堂上下为此吵了这么久,恐怕等他们吵出个结果,北梁已经先挥师南下了吧?
而我大哥不待君令,就突然出兵,他收到的那封密信到底写着什么?
我查了多年,终于查出点蛛丝马迹。
你们晏家,盘踞户部多年,你父亲带着人一边在朝堂上给陛下盘点国库连年空虚和军费的消耗,一边却传信给我大哥,说陛下欲战,只是朝堂纷争不断,不如先出兵,大胜而归自然所有的纷争都烟消云散。
不愧是一家家主,户部尚书,春秋笔法误导着所有他想误导的人。
而陛下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知道了我大哥出兵,再加上朝堂中说他欲反的声音欲加强烈,恼怒之下连发六道金令。
可将在外,还是绵亘险谲的衡山息水,我大哥从何处去收到金令?
这更加坐实了我们闻人家所谋甚大,于是,满门零落。
而我大哥大胜而归又如何?陛下可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满朝臣子可会为此羞愧?而你晏家,一直都只是公正无私的盘点账目而已,何曾做过什么?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将你一门从朝中罢官。
至于那封信,真是好算计,早就是白纸一张!了无踪影。
既然没有证据扳倒你们晏家,那我便只有另谋他路,丞相新政正是一个好机会,你们累世世家,和我们这些以武发家的世家可不同,如何会袖手旁观?势必会横加阻挠。而你这位晏氏宗子果然上京赴考,不正意味着你们晏家想要卷土重来,重入朝堂?
我还要多谢你,你对我们天霜的钟情,让我们的复仇大计进展的无比顺利。
你们晏家,总算是如我们闻人家一样的下场。
晏公子既然有本事逃出生天,想必也知道了我们两家可谓是切骨之仇,不然你何必假装失忆,以此待在天霜身边?”
晏容远微茫的神情早已消失,微垂眼眸,神情冷郁。
郁夫人看着他现在的模样,轻轻的笑了,“这才是世家宗子该有的气势,何必作痴卖乖呢?”
“夫人待如何?”
“请公子饮了这盏酒。”
“我若不饮呢?”
“公子不饮也得饮。”
“我如今并非晏氏宗子,只是一个想和心上人相伴,没有过往的失忆之人。”
“那公子更不要妄想了,天霜对你无情。”
“夫人如何得知?”
“若对你有情,会亲手送出让你晏氏一族万劫不复的证据吗?”
晏容远笑了一下:“天霜无心名利,却突然在北梁声名鹊起,定然是知道我还未死,她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找她,怎么能说她对我无情呢?”
郁夫人面容微冷:“所以你是刻意而为,刻意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好让天霜怜惜你。”
“夫人说的不错,我行过千山万水,便是刻意让自己变成如今的模样。而那又如何?我和天霜,现下不是能好好的在一起吗?”
“你们晏家人,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痴情种。”郁夫人冷笑一声,突然站起身来,猛的将身侧的屏风重重推倒。
层层屏风相撞而倒,浮光流动,尘烟弥漫,显露出静然而立的白衣人影。
“天霜,你都听见了吧?他失忆是假,你还愿意和这种处心积虑的仇人之子在一起吗?”
两道目光,在婆娑流离的淡金浮光中相接。
天霜的目光幽远而冷寂,晏容远的目光温柔而深沉。
郁夫人却似是恨极了晏容远这样的目光,她冷笑着继续道:“你恐怕不知道吧,我们两家的仇恨不止于此。天霜,你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本不愿同你说。但是如今,我不得不说了。”
她目光仇恨的看着晏容远,有些残忍的道:“以你的聪明,想必是知道你父亲在小南山藏的有人吧?可你知不知道,那人是天霜的母亲!你以为,我是怎么查出来你父亲所做的一切?
我查到了小南山,见到了天霜被囚禁的母亲,不愧是我大嫂,忍辱偷生,只为能将她知道的一切都托付于人。后来,小南山便多了一座坟墓,听说你父亲依然年年都去小南山小住?
真是荒唐,我闻人家遭受的一切,只是因为你父亲对一个女人爱而不得的痴情!你们父子可真是像啊,罔顾家国,心中只有一己私欲。”
晏容远长久凝望天霜的目光一颤,垂下了漆黑的眼。
郁夫人冰冷的看着他:“怎么样?晏公子,现在愿意饮下这盏酒了吗?”
晏容远一动不动的垂首坐着,默然无声,萧索青衣似乎染着无尽的孤寂。
天霜宛如凉雾的声音淡淡响起:“姑姑,便到此吧,闻人家的仇,已经报了。”
郁夫人猛然回首,语声重重:“天霜,你不是耽于情爱之人,为何对他如此特殊,难道他的深情,可以让你忘了你父亲之仇,母亲之辱,家门之殇?”
这便是她一直最担心的事情,担心天霜在晏容远的深情之下动心,而忘记了自己身负的血仇。
天霜依然站在层层倒伏的屏风深处,松竹残影落在她衣裙之上,凝定不动。
许久,她的声音再起:“姑姑先请回吧,此事,我会给姑姑一个交代。”
郁夫人定定的看着她,许是想到了她母亲的坚贞,许是不想和大哥唯一的血脉难看的争执,她最后再一次甩袖而去。
屏风深处的人影徐徐而出,无声坐在了晏容远的身侧。
书房寂静,良久,晏容远才低低出声:“我并不知道,小南山关着你的母亲。”
他一直未曾抬头。
“而我若不失忆,我们两家的仇怨,你又是否愿意再见我。”
他在解释他的伪装。
“我也不是爱你容貌,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大概是在说,昨日想看真容之事。
天霜不语,冷寂湖眸凝向窗外。
松竹青青,假山凛凛,枝桠石缝中藏着最后的一点残雪,湛蓝天空悠然漂浮着缕缕白云。
白云聚散数次,天霜幽冷嗓音才轻轻响起:“我一直在思索,我该如何劝你。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生出情爱之心。”
她放于膝上的手,突然被紧紧握住。
一直垂首的晏容远此刻抬起了头颅,他眼眶发红的紧凝着她,目光带着极致的痛楚和隐隐的狂乱:“天霜,我并不奢求你对我动心,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即使奉上灵魂和生命。”
“我可以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手里,我只愿死在你的手中。这盏酒,我要你喂我饮下。”
天霜没有挣脱他曾经修韧如今羸弱的手掌,她眸光微敛,落在身前几案之上,静了片刻,抬起另一只手,翻过一只杯盏,又倒了一盏酒。
她执起杯盏,轻声道:“我陪你共饮,偿你情深。”
然而,晏容远瞬时倾身,广袖如疾风一荡,她手中的杯盏被打翻,桌上的酒壶也被挥弃在地,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而晏容远挥袖之后,就着倾身的姿势,握着她膝上的手,无比靠近的望着她。
眼眶越来越红的望着她。
他望着她幽寂无波的眼眸,笑了一下,只是唇角微动的笑了一下,无声的笑了一下,随即,他端起几案上唯一的一盏酒,决绝饮下。
他回过头,依然笑着,发红而狂乱的眼眸望进她湖眸之中,声音低哑而轻颤:“不,你活着,你好好活着。”
他脸色煞白,突然脱力,就此落在了天霜怀中。
他的唇边已经溢出鲜血,双眼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然而他眨眨眼,努力的抬起手,触碰着天霜的脸颊,仍然对她笑着:“只可惜,临死前也没能再见到你的面容……”
指腹轻轻的移动,似乎想要摩挲真实的轮廓。
“天霜,你知道吗,我每一次看见你,我就忘了我自己……”
如情人之间最温柔的低语。
“我心里全是你……”
真挚的陈情。
“天霜,天霜……”
“天霜……”
缠绵的轻唤,声音渐低的呢喃。
而最终,羸弱的手掌无力的垂下。
瘦削的面容在心上人的怀中,宛如安静的沉睡。
竹影斑斓的房中,满地画纸无风而动,画上一张张清绝面容,全是刻入神魂的相思。
然后成灰。
庭院,残雪消融,不留痕迹,宛如幻梦。
第40章 晏容远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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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远第一次见天霜, 是在大寒山,名门世家最爱去的避暑之地。
那日,父亲带着他去拜访大名鼎鼎的闻人将军, 他们在旷阔的庭院中相会。
庭院游廊重重,草木森郁, 他冥冥之中一次侧首, 目光便不自觉被遥遥草木后的一道身影吸引。
也许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吧,但他只看见了她。
她如仙鹤, 白衣如羽, 神情微漠, 自游廊上穿过青绿春叶, 缓缓而行。
他胸腔中开始不自然的跳动,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如被利剑穿过一般。
奇怪,他从未如此。
而归家之后医者望闻问切,也只说是偶发心悸, 日常多注意一些, 并无大碍。
后来, 父亲又带着他数次拜访, 他总是希望再见到她,然而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愿, 只偶尔几次,能望见她模糊遥远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