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月明看着她,口中却对众人道:“诸位先出去吧,天霜姑娘留下,我想同天霜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于是,郁夫人带着流月,侍人带着其余的侍从,都退出房中。
祁月明望着已侧回首的天霜,她的神情好像面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永远平漠无情,“天霜姑娘,你觉得,此次刺杀所为何来?”
天霜湖眸微渺,淡望着他,“祁公子不是已经有所猜测。”
“容远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也无动于衷?”
“我可曾让他为我如此?“
一向为人疏朗的祁月明,此刻面容微微发冷,“姑娘还真是无情。”
天霜对他评语不置可否,又微微侧首,望向窗外海棠。
细雨蒙蒙,海棠花树如同被薄雾笼罩,时隐时现,时淡时浓。
祁月明看她如此,良久,语气冷然道:“容远如此爱护姑娘,不知生死的垂危之际,也特意嘱咐要在华音阁养伤,那容远就有劳姑娘多加照看了。”
天霜不答,窗外细雨缭绕,有水气氤氲在她面容之上,她眼眸之中也好似冷雾鳌
昼夜更替,不见日月。
连绵细雨多日未歇,似乎要将春日的缠绵柔情,随着雨水,尽然倾泻。
而一直昏迷不醒的晏容远,从高热不退性命垂危,到终于保命气若游丝,短短几日,清润面容已经大减,在苍白中瘦出几分凌厉深邃。
天霜虽然未答祁月明所托,但确实都如往常一般,每日替他换药,时常陪在房中。
这日,又到了为晏容远换药之时,侍人备好伤药,将昏迷的晏容远扶靠而起,褪去衣衫,便静然出房。
天霜坐于床榻之侧,微微俯身,解开晏容远胸前纱布,她垂目看了一眼他胸口狰狞伤疤,端起小药碗,白棉布蘸取之后,轻缓按涂。
而等她上完药,拿起新的纱布就要缠裹,她移动的目光却落在了一道静谧无声的目光中。
晏容远不知何时醒来,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天霜。
他的眼眸,黑洞洞的,没有神采,没有光亮,如同失明之人。
而他的神情,是一种毁灭之后的死寂。
天霜回看着他。
于是,他的眼眸神情,又一点一点浮现出生的气息。他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嗓音极其嘶哑,“天霜,你告诉我,如何才能得到你的心。”
天霜眉目一敛,手中微微一挣,便从他的手掌中脱出手来,她垂首,乌发流散,手中执着纱布,俯身为他缠裹。
待她缠好之后,又打好结,才抬眼又看向晏容远,“你若不是对情爱执着,便不会连番伤重,甚至累及性命。”
晏容远依然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移,似乎她便是他全部的心神所在。
“我不是对情爱执着,我是对你执着。”
天霜闻言,长眉微蹙,随即起身,“你既然已经醒了,便少生杂念,好好休养,早日痊愈。”
她说完,便转出房门,藤蔓缠绕的雪色衣袂在海棠树前不过一瞬,便消失无影。
晏容远目光空留海棠树上,然而他玄黑眼眸,映不进任何春光。
他如同失去灵魂一般,任由无声行入的侍人为他套好衣物,任由侍人扶他躺下,闭上眼,沉入黑暗。
连绵阴雨似乎将尽,细雨已停,只余天穹之下四散阴云,为春日所照,投出缕缕浮光。
*
晏容远这一次的沉睡,直到一日之后方才苏醒。
窗外春光再临,繁盛海棠未在凄迷风雨之下完全凋零,依然艳艳。花影摇曳,在木窗上,在晏容远的面容上,映出浅浅浮影。
他撑着床边坐起,面容冷淡,往日清平无影无踪。他对扶他起身的侍人道:“备笔墨信纸。”
侍人很快备好,又搬了一方床上几案放在他身前。
晏容远抬手提笔,似是抬手的动作牵扯到了他胸前伤口,他蹙眉,抬起另一只手压在胸前,然后,微微垂首俯身,笔走龙蛇,很快写满了一页信纸。
他折起信,递给侍人,淡声吩咐:“传信给老爷。”
侍人微讶,收好信,收整好几案笔墨,又扶着他靠在床头,才领命而去。
晏容远侧首,看着窗外静静摇曳的海棠,目光落在垂入水中的那几支上。
春光明媚,水波粼粼,流动的池水将花瓣带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蕊。
晏府,天色将晚,华灯已上。
晏父一人于花园凉亭之中独坐,望着春雨歇后,有些凋零残败的花园,一边独酌,一边眉头紧锁,思索着什么。
有侍从静声行到他的身侧,双手递上一封印了火漆的信,恭声道:“家主,公子有信传来。”
晏父眼中瞬间隐怒森然,重重放下手中酒杯,良久,才接过信,打开去看,而等他看完之后,眼中隐怒渐消,甚至泛起几丝满意,不过也带着几分将信将疑,“传信的人在何处?”
“还在府中候着。”
“你跟他去一趟华音阁,看看公子如今到底如何了,告诉公子,族中的人要不了几日就要到了,让他早日养好伤,到时候回府。”
“是。”
如此,由晏父入主之后的晏氏府邸,再次频频往华音阁去人。而自晏容远受家法离府后,便再没有对话的父子两,竟然也开始传起了书信。
第36章 花魁×世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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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阁, 水榭。
晏容远剑伤渐渐愈合,也渐渐能下床行走。
天霜虽然依然日日会替他换药,日日相陪, 但莫名之中,对他更为冷淡, 更为疏离, 也很少再看向他了。
晏容远愈渐沉默,愈发冷峭的面容上, 神情一直寥寥, 宛如开至极盛的池莲和海棠, 花落纷飞, 凋敝零落。
这日,水榭中落了一地的海棠花瓣,淡墨池水中,也随水漂浮着莲瓣和海棠,春光浮动, 淡影摇曳, 青绿之下一片红绯。
满是海棠的水榭之中, 晏容远青衣独坐, 俯身几案之前,手中执笔不停的写着什么。他身后房中, 传出隐隐淡淡的箜篌乐声。
乐声空灵澄澈,本可涤荡身心, 然而晏容远的眼眸一直玄黑沉沉, 似乎蓄势着什么。
幽谧深深的回廊远处, 祁月明转过曲折,缓缓行来, 他行下回廊,踏着满地海棠行至水榭之中,在晏容远身边无声坐下,望着开始凋敝的池莲,没有言语。
许久,晏容远停下笔,将几案上一摞书折墨纸整理好,然后才出声道:“月明,还记得我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吗?”
他将所有书折墨纸递向祁月明。
祁月明接过,随手翻了翻,随即脸色变幻,最后沉肃道:“容远,你这是做什么,我何尝需要你的什么大礼,更不需要这样的大礼,何况,你这样做,晋王不会放过你的。”
晏容远面容淡淡:“月明,晋王已经自身难保了,他现在都还没来得及找我,恐怕正处于焦头烂额中。他想趁着陛下起用寒门和丞相新政之际,拉拢世家豪门,此事并不十分隐秘,这次刺杀就能看出端倪。而陛下新政之心,你恐怕比我更加清楚,现在若再不脱身,恐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祁月明沉默,他何尝不知。许多世家豪门在私下和不喜新政且颇为受宠的晋王相交,打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而世家此举说的好听,是为家族长远之计而为。
不过,晋王这次很可能来自东宫的刺杀,出其不意,却没有真的伤人性命,无疑是对众人的一种威胁和警告。
祁月明又翻了翻手中的东西,容远不像他,只是时而游离在晋王的邀约之宴中,而是深得陛下爱重的同时,又深得晋王信任,是以这里面的东西很多,触目惊心。
有晋王意欲取代东宫的证据,有欲坏新政的各世家互相勾连的证据,有豪门一些见不得人的罪证,还有历年春赋减少和世家隐户的概况,最后一项,数据繁杂庞大,必是花了很多心神,才从浩如烟海看不出异常的户部账册中整理而出。
祁月明慢慢看着,低声道:“这些东西,你为何给我?你完全可以拿着奉给陛下,让你们晏氏再起。”
晏容远语气轻缓:“你和陛下有亲,而我家,我家当年被逐出都城,本就和春赋军费有关,以致闻人将军立下大功,却含恨而终。我去,陛下可能心中不喜大于我的投诚。”
祁月明闻言,沉默片刻,才道:“可我若把这些交给陛下,若是清算起晋王,你该怎么办?你要知道,你之前得晋王助力良多,也陷的更深。”
“我自然有自保之法,只是不好与你细说。”晏容远突然微笑起来,恢复了几分清润模样,“不过,你呈给陛下之时,记得将伯爵府的诸多罪状靠前一些。”
祁月明见他笑了,心中稍松,也笑了起来:“原来你还在耿耿于怀。”
晏容远轻哼:“不提前次想对天霜下手,害她落江,差点殒命一事,这一次遇刺,与他也有些关系,我自然无法释怀。”
祁月明蹙眉:“我以为是你父亲想对天霜下手,你以命相护。难道不是?”
“最后确然如此,最后我离了晋王的画舫却仍有刺客直追着我们而来,对我处处留情,对天霜却不死不休,晋王正被围,自然不可能是小伯爷的人,那还能是谁的人呢?不过那日一开始,却是小伯爷的人手先埋伏于船下,估计是想给我一个警告,谁知被东宫的人先下手为强。”
祁月明哑然。
两人又说了许久,光影摇动,春风萦绕,层层莲叶随风而舞,海棠飘落如雪飞扬。
祁月明直至夜色降临之时,才离开华音阁。
他离开之后,晏容远独坐水榭之中,静静望着莲叶残花。
直到,他身侧,白衣如流云,徐缓停驻。
晏容远侧首,仰望着身侧人影,“天霜,你都听见了吧,小伯爷此番必定身陷囹圄,难以脱身,我为你报仇,你开心吗?”
天霜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方才他望着的莲池,“你不必如此,我对他并无恨意。”
檐下的风灯在风中轻晃,柔和的灯火如水波一样起伏。
晏容远的面容在灯火中明明暗暗,天霜的白衣也不停的爬上斑驳暗影。
晏容远低低出声:“那你,对谁有恨意呢?”
天霜不语,灯火中露出她幽微目光,微漠平淡的面容也显露一瞬。
晏容远低笑,突然抬手,自雪色垂袖中无误的握住天霜手腕,他玄黑眼眸还是湮然无光的模样,清减面容冷郁憔悴,“你现在,不愿看我,连话也不愿同我说了吗?”
天霜终于垂目,看向了他。
晏容远唇角薄薄的笑意,便在她依然如故的眸光神情中,渐渐掩去,良久,他才道:“扶我起来,可好?”
天霜被他握住的手腕轻转,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她微微俯身,正欲施力,却被晏容远猛然一拉。
流云飘荡,绿叶纷乱,乌发横飞,最终全都坠入晏容远萧然的怀中。
晏容远紧紧扣住怀中之人,垂首凝望,“天霜,你若顾惜我一分,便不要推开我好吗,一刻,只一刻便好,我只求这一刻。”
天霜闻言,微一闭目,欲落在他胸前的手掌,终是只轻轻抵在他青衣之上,她目光落在她手下片刻,垂下了手腕。
晏容远轻轻笑了,低下头颅,额头贴在天霜如冷玉的额头之上,乌发垂在两人之间。
他目光深深的凝望着她,低声喃喃:“天霜,天霜……”
天霜不应他,侧过头,淡淡望着池水潋潋。
于是,晏容远将她微微一揽,下巴抵在她头顶发间,静静闭目,呼吸轻缓。
夜风微凉,星月无光,唯有风灯轻轻摇晃,满庭幽谧光影如水流动。
莲池之中,残莲静静掉着莲瓣,随水而去。海棠花树宛如吹雪,轻舞飞扬,迷了两道相拥人影。
*
翌日,晏府中的晏父又收到晏容远的信。
晏父一打开来信,神情便微微变了,他抬眼望着书案前的侍人,沉声问道:“你们公子可还说了什么?最近都与什么人相交?平日都做些什么?”
“公子没说什么,平日只与祁公子相交,似是在整理和新政有关的户部账目。”
晏父神情稍缓,沉吟良久,才提笔落纸,但也写的极慢,等他写好回信之后,又亲自封上印漆,才递给侍人,语气凝肃道:“让你们公子阅后即毁,不可留存,否则容易生出祸端。这件事办完了,便让他回府吧,族中的人明日便至,他总要有个交待。”
“是。”
侍人带着信匆匆回到华音阁。
华音阁,水榭之中,依然是晏容远青衣独坐。
侍人将信交给了晏容远,又将晏父的嘱咐一一道出,晏容远神情淡淡,只嗯了一声,便挥手让他退下。
不过,退下之前,他突然吩咐道:“让人送一份甜汤过来。”
侍人领命退下,许久,晏容远才打开信纸。
他目光静静落在信纸的墨字之上,似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看的极慢,最后,他将信纸压在几案上的镇纸之下,起身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正好有侍女行下回廊,送来甜汤。侍女将甜汤放于几案上,目光不禁移向信纸。
于此同时,她余光之中,白衣隐隐而来,她忙低声道:“姑娘,这信……”
天霜立于几案之前,湖眸望着莲池中几欲消逝的薄绯,声音低淡:“收了吧。”
侍女于是将信匆匆收起,又匆匆离去。
而等她离去之后,天霜微微抬手,一页信纸随着微风落于水中,墨迹瞬间缭绕凌乱,信纸也随着流动池水越来越远。
她身后,青影缓缓靠近,与她并肩站着。
春光依然明媚,却好似照不进这水榭之中。
良久,晏容远才轻柔出声:“我明日要回晏府,可能过几日才回阁中。”
天霜淡淡嗯了一声。
晏容远又道:“你,等我。”
这一次,天霜没有出声。
晏容远也未再出声,两人目光都落在倒映花木的池水中,落在漂浮于点点落花之间的信纸上。
苍穹青碧,草木苍翠,金光缕缕,春色如许。
*
巡查了几地新政的丞相终于归都,比起离都之时的轻车简行,归来之时声威赫赫,朝廷礼部还带着诸多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一片热闹喧嚣之中,几辆马车静静穿过城门,穿过长街,转过静巷,徐徐停在晏府之前。
而华音阁,水榭之中,没有了晏容远和晏府之人,郁夫人进出便随意了许多,出现在天霜房中。
她席地坐于书案之前,手中拿着一张信纸,不复往日优雅,神情冷厉的看着,她看了许久,看完之后,才放入另一沓厚厚的信纸中,对着环抱箜篌懒懒拨弦的天霜道:“这些,今晚便都交出去吧。这么多年,当年真正的罪魁祸首,也该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