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女微笑道:“多谢妹妹成全。”
少女神情平漠,他执了一礼,“堂兄勿忘云水壁的初心。”
归海潮生长袖一甩,负手身后,在军民万众齐齐折身高呼壁主声中,轻声道:“护一方山水,护一方生民,我归海潮生定不敢忘。”
少女似并不关心他的回答,悠远湖眸望向观礼席上。
那里,形色各异的观礼者中,有许多风流潇洒的年轻公子,而年轻公子中,又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似乎为她的卓然风神而吸引。
少女静看片刻,冷淡的收回目光,眉眸间若落了雪,平添几分寂然。
归海潮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出声问道:“妹妹可是想选联姻远嫁?”
风盛,少女鸦鸦乌发随风而流,她修目微眯,迎风远眺汤汤大河,“堂兄多虑。”
继位大典既已结束,观礼席上的众人便被引往场外车马,车马将带着他们,去云水壁的主山欢宴。
归海潮生看着高台下有序的场面,身侧的少女道:“为兄也舍不得让妹妹联姻,妹妹之能,焉知他日会不会再出一个云水壁?”
少女不回此话,转身,走向一旁候着的侍人。
归海潮生一笑,也在亲卫的奉迎下,下了高台,行上车架。
新任壁主去往主山云山宴请四方来客,少君则回到僻静的楼阁。
白云如絮,草木相隐。
静美楼阁外,没有出现在继任大典的李军侯和洛花明,已经候在了那里。
少君俯身下了车架,看向两人。
先是李军侯单膝跪地,恭声道:“少君,从今日起,银甲军、黑衣卫、黑甲军以及其他各军,都将整编为云水军,属下在云水军中,仍任军侯。”
少君嗯了一声,看向洛花明。
洛花明眼微红,屈身行礼,“少君,我在议事堂中,协揽千鸟卫。”
她说罢,李军侯又道:“其余军侯和统领来寻过属下,道少君若有差遣,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少君又嗯了一声,静了片刻,清声道:“以后,便不要再来了。”
说罢,行上石阶,行入阁内,有面目陌生的侍人上前,掩上阁门。
空山寂静无声,唯轻风穿林。
……
云山上的大宴持续半日未休,而月已高悬。
弯月如钩,明明暗暗的星子铺了满天。
楼阁庭院中,几盏柔柔风灯挂在廊下,随着晚风摇曳,轻轻慢慢。
换下华服重新着了雪衣的少君,独自坐在流泉边,手中一支细细翠竹,悬了银丝,吊钩空空,垂于水面。
流水潺潺,波光潋滟,两侧青苔如同绒毯。
少君眸光静然,倒映着光影凌乱,既未看向吊钩,也未看向流泉,似落在虚空,似在凝思,又似在神游。
“少君如此垂钓,真能钓上鱼吗?”
一道声音在庭外响起。
是归海潮生的谋士道真。
他的身后,呼啦啦跟着一大群精兵。
流泉中,有跳跃着想扑向吊钩的鱼儿被来人的动静所惊,鱼尾一摆,顺着流泉飞快游走。
少君眸光微垂,看着涟漪消失,“愿者上钩。”
道真自然不是来和少君讨论垂钓的事情,他双手负在身后,假以辞色的道:“少君,此处已不适合少君潜居,请少君移居云山顶望月宫,如何?”
他见少君听而不闻,依然安坐,又道:“望月宫乃前朝行宫,也不算辱没了少君。”
落叶风轻,星辰安静。
再次有游鱼在垂钩下跃跃欲试。
少君眸光微抬,又落在虚空,“望月宫本就是先朝赐予归海氏,何须你来提醒。”
语气轻轻淡淡,却让道真暗暗生怒。
但是他看一眼左右精兵,和廊下园中四分五落的侍人,又压下怒气,笑着道:“少君说的是,那少君可愿搬去望月宫?望月宫可谓是云水壁最安全的地方,少君将壁主之位拱手相让,我家郎君更应该保证少君的安危。”
流泉中,隐隐淡淡的雪影微微侧首。
道真只感觉一道明净的目光扫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视,望着青石地面,等着答复。
果然,须臾,少君语声伴着流泉冷淡响起,“搬吧。”
道真心神微松,又不免暗自得意,既然壁主之位都能相让,何妨送佛送到西,也赠他大功一件?
园中侍人忙碌起来,随道真而来的精兵也帮着搬运东西,少君则恍如置身事外,依然执着翠竹,吊钩空悬。
直到,园中动静渐小,细细翠竹才微微一扬,吊钩带着银丝,落在如玉手中。
少君将翠竹放在一旁矮几之上,站起身来。
流泉中的淡影消失,庭院无声。
……
云山之顶,宫宇巍巍。
宫殿青石为阶,白玉为阑,金木为梁,琉璃为瓦,一片清寒冷寂,恍若九天月宫。
星月辉光漫天洒落,流光飞度。
少君身披轻裘,独立阑干之后,俯瞰河山。
从宫殿望出,空明夜色下,山川若流水,绵延千万里。
道真远远站在空旷庭宇间,一边看着侍人来来往往收整寝殿,一边没话找话,笑着道:“少君俯览山河,可有抚今追昔之感?”
寒风吹拂,拂过秋山,拂过长林,拂过宫殿。
拂过乌黑的发和轻裘的绒,拂过湛然如雪的冷淡双眼。
如雪湖的眼看遍山川大河,又看向星河璧月,冷寂的语声低低道:“抚今追昔,旧时风景。”
少女的声音太轻太淡,如风流云散,道真听不分明。
不过他也不太留心,而是目光频频望向殿内。
终于,侍人将寝殿收整一新,鱼贯而出,候在殿外。
道真连忙道:“少君,请。”
少君收回目光,回身,穿过满庭横斜芳树,行入寝殿。
她的衣摆一从门楣滑过,哐当一声重响,有森森寒铁栅栏从天而降,封住了殿门。
哐――
哐哐哐――
殿内四周殿窗,也应声落下铁栅。
如同囚笼。
殿外侍人纷纷一惊,扑到铁栅之外。
“少君!”“少君!”……
随道真而来的精兵在一惊之后,倒是很快镇定。
道真着精兵一挥手,“将他们先带下去。”
于是,殿内殿外,便只剩下少君和道真两人。
殿内,少君停住身形,先是缓缓看向四方殿窗,随后,才回身细看殿门处的寒铁栅栏。
道真语含歉意的道:“少君,只得委屈你了,这也是无法。我家郎君虽然顺利登上壁主之位,可私底下,还是有许多人不服。以防他们与你接触,借你名义生乱,只好先如此了。”
少君还是十分平静,她打量完了铁栅,便回身,行至一方书案之后坐下。
道真她的平静有些不满,他加重语气接着道:“如果少君不想被困,还有一个选择,看见书案上的那盏酒了吗?酒名无明,无明无明,少君自然知道是何意。只要少君饮下那盏无明酒,我便奏请郎君去了这些铁栅。”
少君垂眸,看向书案上的银盘玉杯。
四只玉杯中,三只倒扣,唯有一只盛着琥珀色的酒液。
如果侍人们在殿中,一定会惊讶。
他们来来往往,竟然忽略了这处书案,谁让,书案如此平平无奇,又原本就是殿中之物呢。
道真道:“少君,你总要选择失去一样东西。郎君愿意信你,可他如今身为壁主,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宽仁,你若一直安然无恙,不知会有多少人迁思回虑,朝秦暮楚。”
他说完,又故作语重心长的一叹,“少君自己抉择吧,在下不敢逼迫少君。”
随即,他离开铁栅前,行到星月辉落的疏阔庭院。
殿内,少君并没有去碰那盏酒,她抬眸,遥遥望向大殿的另一端。
那里有一尊前朝宫造的水镜,在满殿灯火中静静生辉。
澄澈水镜中,纤弱少女独坐,轻裘雍容,眼波淡淡流动。
明明眼波如湖水一般清冷透明,什么情意也未曾藏蕴,却偏偏有人眷眷不休。
少君就这样遥遥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眸。
她看了许久,低低出声:“无明,无明。不见,不看,何如?”
云袖轻拂,修长素手落在那盏玉杯之上。
……
广阔无垠的星月长空下。
藤蔓如瀑的山崖下。
玄衣青年满身尘土,苍白俊容也沾满了尘土。
他漆黑的眼似写满了岑寂,一言不发,搬着一块巨石,从山林中一步一步走出,往已经半填了土的山洞走去。
巨石很大,但他举重若轻,他走到山洞前,巨石脱手,一声轰隆震响,巨石嵌入了山洞。
尘土飞扬中,他放下半挽的藤蔓,将巨石遮的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然后,他着藤蔓山崖跪下,重重叩首,再起身,身形如风一般,披星戴月,往云水壁的方向掠去。
风动山林,万木萧萧。
第46章 少君×暗卫
===========================
山顶的风格外寒冽, 道真的心却火热非常。
他站在一株枝疏叶大、隐隐流香的芳树之下,目光穿过破碎光影,紧张的看向殿中。
他其实并无把握少君会被他说动, 不过一试,万一成了呢?
郎君总是顾忌太多, 有些事, 还是得他们这些手下人,心知肚明的去做。
“行云!”
一声怒喝蓦地在广庭外响起, 是怒气匆匆的归海潮生。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 整洁的衣发有些微乱, 是从晚宴中得知消息后急急赶来。
他越过道真, 快步行至殿门之前,看着少女手中的玉杯,急声道:“行云!你给我放下!”
少女侧首,幽寂眼波无悲无怒,她看着归海潮生难得的失态模样, 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非常。
她没有言语, 只是手执玉杯, 在空中缓缓一倾。
玉杯空空如也, 没有洒出任何东西。
归海潮生脸色难看至极,回身指着道真, 对身后的亲卫大喝道:“把他给我拿下!”
道真神情猛变,双膝一软, “郎君!郎君!属下这都是为了你啊!”
归海潮生大怒, “为了我?!我准了让她移居望月宫, 可不是让你以此令来胡作非为!如今我已为壁主,你还敢瞒着我做这样的事!你可知她是我归海家的女儿, 她的才略不可限量!”
道真被几个亲卫压着,看归海潮生的怒容不似作伪,精明算计的双眼深处有些恐惧,他极力压下那些恐惧,神情惶急的为自己辩解。
“郎君!属下知道郎君惜才!可是属下一心为郎君,郎君好不容易登上壁主之位,属下不想郎君再因少君受到威胁!而且属下并未伤及少君性命,那酒只是让少君……”
“你当我是傻子吗?”归海潮生怒气更甚,不想再听他狡言,一挥袖,让亲卫将人带走。
殿中灯火倾斜而出,被铁栅分割,道道细影映在他流金的华服之上。
他站在原地,平复了许久怒气,才转身,目光复杂的看向殿中少女。
少女身姿端雅,丝毫没有因为殿外的争执而受扰,她甚至放下玉杯,从身后的矮架之上取下一本书册,摊在书案上,垂首览阅。
似乎她饮下的只是寻常清酒。
归海潮生看了她良久,才叹息一声:“妹妹,你为何要饮下那杯毒酒?你知我甚深,我断然不会下此令。”
少女闲闲翻着书册,过了片刻,才有些漫不经心的道:“他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归海潮生哑然,只觉得这位自己又赞叹又惋惜的堂妹,近日行事全无道理可言。
他目光掠过玉杯,心中一沉,因为少女的平静,竟让他忽略了毒酒之毒。
他连忙吩咐余下的亲卫:“去请医者……”
他目光又落在铁栅之上,“还有军器营的人过来。”
亲卫领命去了,殿内殿外又只剩下两人,这次是殿内的少君和殿外的归海潮生。
归海潮生看着铁栅,沉声道:“等军器营的人来了,我便让他们去了这东西。”
他看向少女,解释道:“我只是准了他,让你移居望月宫,没想到他矫我之令,不仅弄了这东西,还……”
他话未说完,怒气又起:“我定然不能饶他!”
少女却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抬眼,又望向遥遥水镜中自己的影子,她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淡声道:“不必,既然已经如此,不妨将错就错,赠堂兄一份威名。”
“而且,堂兄就算除了道真,也还会有其他的道真。”
少女侧首,水镜中的人影也侧首,一虚一实两道幽微目光看向归海潮生。
“堂兄以往贤明仁厚,许多事都是谋士替你去做,可如今你既然想裂土立国,光是仁名已然不够,还需多一些枭雄气概。”
归海潮生闻言,素来温和的双眼渐渐敛凝,他认真看着殿中少女,片刻之后,语气沉沉的道:“妹妹真如此想?”
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或许是每一句。
殿内明光赫赫,铁栅阴影投在他身上,反而他更像身处囚笼之中。
少女回首,垂目,重又看着案上书册,“真。”
归海潮生转过身,不再去看殿中少女,而是望着天上斜月,“这东西也便罢了,但是那毒酒,还是要医者替你仔细看看,如何解去。为兄,是真心想与你为谋。”
他说罢,便抬步走了,铁栅细影,芳树碎影,在他流金华服上如水流过。
暗影嶙峋的星月之下,他儒雅随和的面容神情,风度翩翩的美须长鬓,莫名多了些别的意味。
云山山麓,一片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
云水壁中许多军政要地,便在此中。
洛花明站在一处屋宇暗影下,远远看着山阶之上来来往往的人影。
先是道真被一群亲卫押着,送往刑狱的方向。
随后是几名亲卫带着医者,提着药箱,匆匆往山顶而去。
洛花明的目光先是追着医者没入高山林间,随后又转目,望向刑狱。
直到道真的身影被刑狱森冷的大门吞噬,她才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她走出暗影,穿过一段回廊,又走入另一片暗影之中。
那里没有灯火,只有星月微光淡淡洒落,在草木山石之间,浮浮沉沉出幽谧的黑。
“洛姑娘,如何了?”
是李军侯焦急的声音。
“道真被下了刑狱,灵医楼有医者上山。看来,少君是喝下了道真准备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