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在楼上了,”她说道,“你要现在上去吗?”
“他长得什么样子?”简纯停顿了片刻,还是问道,“是不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古怪的先生?”
“不,”小诺愣了一下,随后答道,“他是一个十分有涵养的绅士。”
“不过他似乎知道你是谁, ”小诺犹豫了一下,说道,“虽然他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但是却直言说要找你。”
“简纯, ”小诺说道, “你真的要去见他吗?”
“见, ”简纯说道,“为什么不见呢?”
说完这句话,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脸上金色的面具,深吸口气后,向着一旁的台阶走去。
每层楼梯上都有一扇窗户。
她行走在这楼梯上,身影也随着窗外的光亮而变得一明一暗。
窗外,风声穿过街道,卷起路面上细碎的雪花。
简纯的脚步逐渐变得缓慢。
她站在台阶上,回过头,向着身后的窗户看去。
漆黑的夜色下,一朵硕大的雪花在空中慢慢飘落。
虽然因为光线有些暗淡,那朵雪花让人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在它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却和其他的雪花一起,变得清晰起来。
黑和白——是那么的不同。
这种直观的感受,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转回头后,再次大步地,向着楼上走去。
简纯要去的诊疗室在三楼。
那里面十分安静。
一个带着白色面具,穿着银色斗篷的男人正站在窗户前面。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
只是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那一片正在缓缓下落的雪花。
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声响。
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隙,明亮的光线洒落,像是一条直线一样,落在了诊疗室的墙面上。
男人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依旧站在那里,没有说任何的话语。
简纯将房门关上。
她向着桌子走去,同时问道:“需要灯光吗,先生?”
男人嘴唇翕动了一下,但到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轻微的“不用”。
“是厌恶光亮?”简纯问道,“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很多事还是不要呈现在光亮里比较好,”男人说道,“生来就在黑暗里的人,哪里又有所谓的光明呢?”
“每个人都有光明的一面,同样每个人——也有所谓黑暗的一面,”在他身前,简纯轻轻地说道,“事情都具有两面性,没有绝对的善良,也没有绝对的邪恶,你是什么样的,并不是单纯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
“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他的手指抓紧了窗户前的扶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一个配不上她的人。”
“发生什么了,先生?”简纯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爱上了一个人,犯了一个罪,”男人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想要去弥补,去忏悔,却发现我所能给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得可悲和可笑。”
“她什么都不缺,同样的,也不缺我这一点卑劣的爱。”
“请过来一下,先生,”简纯说道,“请坐在这里,和我说一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以及——你为什么会在爱她的过程中,感觉是一种罪过。”
男人没有再说话。
他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子,走到简纯身边的桌子旁边。
他带着副银白色的面具,双手交握着,放在了自己的额前。
屋子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简纯在他对面坐下,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先生?”
“我做了一个梦。”
在她对面,男子深深地喘息一声,说道:“梦里的她——是一只天鹅……”
“她本来应该是高贵的,优雅的,但在我的梦里,却是被人关了起来,栖息在我为她建造的殿堂里面。”
“她想要逃跑,想要从这个牢笼里离开。”
“但是困住她的,是那无形的高墙,即使她会飞翔,也只会被这高墙挡住去路,最后狼狈地,从空中跌落。”
“有时候,我看着她那狼狈的模样,就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天鹅,她那脆弱的脖颈,在即将折断的时候,竟也透露着迷人的光泽。”
“曾经的我以为那就是爱。”
“以为那就是我对她真正的爱。”
“可是如今看来,这只是我伤害她的借口,不是爱,而是幽禁。”
“天鹅只属于辽阔的江湖,和无垠的天地。”
“她不是我的天鹅,她只是她自己,是一只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的天鹅。”
“正常人的爱恋,通常会保持在一定的社交范围内,”简纯说道,“这对你的爱人来说,也将是一种负担。”
“我要是早些明白这些道理就好了,”男人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这样她就不会从我身边离开,我也可以真正地,好好地去爱她了……”
……
第75章
“那么现在你想要忏悔了吗?”简纯问道, “因为过去对她的伤害,所以现在的你想要用你所谓的爱去弥补吗?”
“弥补就像是在填一个个巨大的窟窿,”在她身前, 男人声音沙哑地说道, “残破的布料上会有无数的窟窿,而缝补的针眼又会造成新的孔洞, 这只会让这个残破的布料变得更加残破, 就像是受过伤的心灵,经不起哪怕任何一点缝补。”
“我知道自己亏欠她的已经太多了,而我却弥补不了她什么。”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学会怎么去真正地爱一个人, 即使她不再需要, 即使她认为我是一个卑劣的人,而我也想要自己记住——那种永远失去她的感觉。”
“这是我的罪责,是我无法逃避的惩罚,”他的声音变得痛苦,低沉,而又沙哑,“我需要忏悔,向着她忏悔, 忏悔我犯下的罪责,忏悔所有的一切……”
“即使你知道这些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对吗?”
简纯声音很轻地问道。
男人深深地喘息一声。
他抬起了头,目光向着窗外看去, 随后说道:“我……可以……“
屋外似乎是起了风,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简纯随着他的目光,向着窗外看去, 看着那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和对面隐隐约约可见的尖塔楼顶。
夜色更加浓郁,散发着栀子花香味的熏香在小屋里弥漫。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而又祥和。
在这安静之中,简纯拿起手中的记录本,向着男人问道:“您是在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大约——是在八年前,”男人回答道,“在爱罗堡和奇太兰交界处的布伊顿礼堂,我是在那里遇到她的,正是她在那里跳芭蕾舞——天鹅之死的时候。”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那鲜活的生命,血液在身体里流动向外喷发,以及奔涌蓬勃的力量,都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竟然是如此的美好。”
“我爱上了她,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那——就是爱。”
简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她抬起了手,打断道:“那请问,您怎么知道,您爱上的,到底是’她‘,还是那一只濒临死亡的天鹅呢?”
男人并没有接着回答。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桌面,深深地呼吸着。
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简纯一副并不着急的模样,她松开手指,随后双手交叠地放在记录本上,静静地,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我……并不清楚,”在她身前,男人犹豫了好久,才轻声说道,“我认为我是爱‘她’的,想要一直看着‘她’,欣赏‘她’,就像是在看那只天鹅一样。”
“您现在能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对比起之前,已经是进步了很多。”
“以前的那些医生为你诊断的是另类孤独症,我想——我应该也没有其他的什么好方法可以帮助到你……”
说完这句话,简纯将手中的笔放下。
就在她想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不过,刚才的答案,应该也只是你想听到的吧。”
“什么?”
简纯愣了一下,手中还没有放好的钢笔从本子上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她快速地垂下了目光,弯下身子,将落在地板上的钢笔捡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困扰我了很久。”
在她身前,男人轻声说道:“我分不清楚——’她‘究竟是爱我的,还是不爱我的。”
“抱歉先生,”简纯站起身子,说道,“这方面的问题我可能帮不了您什么忙。”
她的声音十分干脆,甚至可以说是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在将要分别的那一天,’她‘告诉我,我爱的是一只天鹅。”
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缓慢,却足够坚定地说道:“我认为我是在爱‘她’,可‘她’却告诉我不是。”
“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很久,直到现在,在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才知道——不仅仅是我爱‘她’,同样的,‘她’也在爱我。”
简纯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身后的男人喘息一般地说道:“‘她’告诉我,我爱的是一只天鹅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同样爱我,才会告诉我这样的一句谎言。”
“一句谎言,让我们相互怨恨了一年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屋子里再一次陷入了安静之中。
简纯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说任何的话语,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那天是平安夜,”男人说道,“就像是今天一样。”
“空中下着雪,飘扬的雪花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在布伊顿礼堂里,我们相互簇拥着跳着舞曲。”
“你爱我——简纯,可是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为什么你一定要从我身边离开呢?”
“为什么在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不是爱的时候,告诉我——这就是爱呢?”
在这个过程中,他问出的所有问题,她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在那里,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在单白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其实她也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包括他们的关系,他对她的爱恋,还有这一系列导致事情发展成这种模样的原因……
可是——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是不同的阶级,代表着不同的立场,出身在充满矛盾的家庭……
这一切因素都在推动着她去恨他。
她又如何才能,放弃所有的一切,只是作为简纯,去爱他呢?
这是命运的选择,这是他们不能逃脱的宿命。
他们就像是黑与白对立着。
应该要彼此相怨,彼此相恨。
可他却是如此爱她,她同样也是。
他们理应分开,却又深深地纠缠在一起。
他爱她,她爱他。
就像是一个无尽循环的魔咒一样,将他们牢牢地锁住。
难道他们只能这样吗?
难道他们只能这样彼此折磨,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吗?
想到这里,简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大步地向着屋外走去。
风声在她耳边响起。
斑驳的光线透过树影和玻璃,落在了地上和她的身上。
她的脚步声急促,但又带有着一丝迟缓。
仿佛在祈求在等待他会跟上来。
祈求他会不顾一切向着自己走来。
如果他真的跟上来了呢?
简纯在心中向着自己问道。
那么——我会真正地爱上他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这越来越迟疑地脚步,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最后,她推开了门诊的大门,走进了这寒冷的冬天,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并没有接着跟上来。
她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傻。
“他怎么可能跟上来,”她对着自己说道,“他一直知道这个叫做简纯的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可能过去曾经爱过简纯,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爱了。”
“只有你自己在自作多情,”她朝着自己刻薄地说道,“你一直在伤害他,利用他,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爱你呢?”
这句话像是彻底击中了她。
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涨,鼻头也有一些发酸。
但是她没有落泪,只是抬起了头,朝着那静静飘落着雪花的空中看去。
空中有风,风中带有着一丝寒意。
微微的寒风向着远处吹去,从她身边经过,吹起她的发丝和衣摆,向着身后飘荡。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从空中落下,简纯站在那里,看着它们轻轻地飘落,落在窗台上,身上,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