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九年。
林音收回视线,捏住锦被的手指缓缓收紧,原本埋在心里的不甘和愤恨,被巨大的惊喜替代。
她真的没有死,而是回到了盛德九年,狼河战后居京养伤的那段时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距离那场昏君与佞臣共同谋划的动乱,还有整整四年的时间。
四年,可足够她做很多事情了。
“将军,”见林音一直垂着眼发愣,齐嬷嬷不禁又有点鼻子发酸,“你这是......还没醒吗?”
“醒了,”林音安抚性地朝身边人笑了笑,“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你说话。”
齐嬷嬷点了点头,确认林音的脸色虽然看上去依旧苍白,但至少气色还算不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跟在身后走进室内的流月道:“快去叫医官,就说将军醒了!”
流月这才反映过来自家将军真的醒了,立刻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出去报喜了。
“陛下很是惦念将军的身体,每日都派人入府查问汤药,”齐嬷嬷俯身往林音身后塞了个软枕,待人靠稳后,将一侧的汤药端过来轻轻搅了搅,“现下若是知道将军醒了,必然十分高兴。”
林音勾了勾唇角,没有答话。
这个时候的皇帝还需要她继续为大周卖命,自然格外关心她的死活。毕竟若没了她,李烨一时还找不出有威望,且能统领玄甲军的人去替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
“将军先喝药吧,一会该凉了。”
林音应了一声,抬手接过齐嬷嬷手里的药碗,三两口喝完,又重新递了过来。
“待会宫里可能会来人看望将军,”齐嬷嬷接过空碗,随手搁在一边,转身执起茶壶,倒了杯漱口的清茶,“到时候,是直接请进来吗?”
“不,”林音接过茶杯,垂眸抿了一口,“不见。”
她现在刚醒,格外厌恶李烨身边的人或事。怕一个忍不住,会直接提刀入宫,宰了那个狗皇帝。
这个念头一出来,林音便隐隐有点心动。
现在的她手握北疆和东境两地兵力,正是权利滔天的时候,若真如李烨担心的那样,拥兵自重,造了反。
那李烨还不得直接发疯。
齐嬷嬷怔愣了一下,一时有些犹豫:“毕竟是陛下的人,将军不见一见吗?”
“找个由头拒了就行,”林音放下杯子,淡声道,“你去安排。”
齐嬷嬷知道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轻易改变,只好点头。心里默默盘算着,怎么才能既免了这次会面,又不得罪宫里的人。
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冰冷的水汽走进内室。视线落在侧靠软塌处休息的人身上,眼眶一红,重重地跪在地上,俯首请罪道:“属下没有保护好将军,才让将军经受如此磨难,请将军责罚。”
“钟凌,”看清面前的人是谁,林音的呼吸微顿了下,立刻抬手探向不远处的人,“过来我看看......”
“是。”钟凌咽下堵在喉间的哽咽,起身行至软塌前重新跪下,抬起视线看向面前虽已清醒,但脸色依旧格外憔悴的人,刚压下去的泪意又有了上升的趋势。
她一边在心里嫌弃自己何时学会了遇事只会哭哭啼啼,一边梗着脖子将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吞了下去,低声问道:“将军可还有不适,医官来看过了吗?”
“我没事了,”林音抬手蹭了蹭钟凌脸上残留的雨水,低声道,“战场上受伤本就是常事,又岂是你能左右的。你只需记住,日后若再有危险,不必顾及他人,保住自己性命要紧,知道吗?”
前一世钟凌冲进殿内的时候,林音虽然已经几近昏迷,但恍惚间还是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她的身影。
悲壮又果决,没有一丝犹豫。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钟凌寻机会离开,也不想她傻傻的和自己一起送命。
“将军怎会是他人,”钟凌固执道,“以往若不是将军护着,钟凌在阵前都不知死多少回了,钟凌这条命都是将军给的,又怎能在危急时候弃将军于不顾。”
林音微微摇了摇头,自知钟凌这刻到骨子里的信念,并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改掉,只好不再强求。
并且以钟凌的功夫,寻常危险伤不到她,至于那场大动乱,她自然也不会让它再次重演。
“钟首领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吧,”齐嬷嬷拿出一件雪青色的外衫,示意钟凌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这几日府里的事情就够你忙了,小心再受了风寒。”
“谢谢嬷嬷。”
待钟凌换好衣服,齐嬷嬷又交代了几句不许林音太过劳累,才抱着湿衣服出去清洗。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林音捏着重新被倒满的茶杯问:“这几日,府里有什么异动吗?”
“没有,”钟凌答道,“将军一直昏迷不醒,府内一早便谢绝了所有访客和探望。倒是有不少礼物送入府中,属下按照以往的规矩,全部原封不动地拒了回去。”
“下次若再有礼物送进来,不可直接拒回,”林音道,“不管是哪个府中的礼单,都只选最轻的两样收下,同时以贵重一倍的回礼赠回即可。”
上一世,她自恃清高,从不屑于官场上的交际往来,更看不起那些在朝中玩弄权术、互相勾结之人。所以不曾轻易与他人结交,万事皆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因此许多有意相交的人,都被拦在了靖安侯府门外。
久而久之,即便靖安侯府在上京再怎么荣耀备至,永捷将军更如何权倾朝野,也很少再有人硬着脑袋,去敲靖安侯府的大门。
那时候的她,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都得罪了不少达官贵戚。
所以她才想改掉这个不与人结交的坏毛病,缓和自己与朝中勋贵重臣的关系,努力学会与他人结交合作,不再踽踽独行、孤军奋战。
毕竟她未来要做的事情,需要的不仅是正直朝臣的帮助,更缺不了上京那些皇亲勋贵的支持。
“是,属下记下了。”钟凌立刻应声,但略迟疑了一瞬之后,还是低声问道,“将军不是说过,为避免陛下猜忌,不与他人结交吗?”
皇帝是个谨慎多疑的人,向来不喜朝中重臣私下交往过密。所以以往的林音才格外小心谨慎,从不轻易与他人往来,更不曾收下过任何礼品物件,连每年两次的节气礼都能省则省了。
正因如此,钟凌才不明白林音此举究竟何意。
“谨小慎微只能约束自己,却不能阻止他人戕害。”林音淡声道,“要想自保,只有主动出击。”
钟凌微怔了一下,倏然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几乎立刻明白了林音的意思。
将军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所以才一改往日审慎自律的态度,决心参与党争,以求保住靖安侯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是。”钟凌面色凝重地愣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为何每个府上都只收两样最轻的礼物,还以贵重一倍的回礼赠回去,这样能起到作用吗?”
“不像以往一样驳了他们的面子便好,”林音低头抿了口清茶,慢吞吞地说,“真正的盟友,也并非一两件礼物能牵扯往来的。”
钟凌恍然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并且,我若敞开大门与他们结交,”林音弯了弯唇角,唇边带出一抹含着凉意的笑,“又有人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只有这样,才能既保全了那些有意结交权贵的颜面,又不至于引起李烨的猜疑。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顺利继续下一步。
第4章
女医很快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兰溪苑,认真检查了林音的伤口,确认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之后,又开了许多温和滋补、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才离开了靖安侯府。
这边早有腿快的奴才入宫禀报林音的情况,李烨得知靖安侯终于平安,十分高兴,特命内侍阁嘉奖侯府上下所有伺候奴才,赐每人赏银十两,又亲自选了许多珍贵补品,连同其他赏赐一起送进了靖安侯府。
有皇帝开这个头,接下来便陆陆续续有其他府上的人往靖安侯府递送贺礼。
钟凌按照林音的吩咐,好生接待每个府里前来探病的客人,只收下最轻的两份贺礼,又以贵重一倍的回礼赠之。
一连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是蹲在纷杂礼单和各色锦盒中间随便对付两口。
直到第五日傍晚,钟凌才将所有来往的宾客名单整理出来,送到了兰溪苑。
经过几日的休养,林音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趁着夕阳未落,在院子里转一圈。
傍晚人不多,兰溪苑内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人之外,便无外人踏足。林音在中衣长裙外披了一件宽松的藕荷色素纹外衫,头发也只松松地挽了个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远远看过去,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将军怎么起来了,”钟凌立刻迎了上去,小心地将人搀住,“医官不是说了,将军身子亏损严重,需要静养,轻易不能下床走动。”
“无碍,那点伤早就没事了。”林音就着钟凌的搀扶坐在一侧的廊凳上,抬眸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视线不由得顿了一下,“这几天来往的宾客很多吗,怎么累成这样。”黑眼圈都出来了。
“很多,”钟凌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憋的眼角都泪汪汪的,“应付他们比上战场还要累,属下的脸都笑僵了。”
“辛苦你了,”林音放下手里的兵书,侧身执起一侧廊凳上的茶壶,倒了到杯茶递过去,“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整理出来了,”钟凌单手接过林音递过来的杯子,另一只手将别在绦子上的名单册子拽了出来,“在这里。”
林音抬手扯了扯肩上快要滑落的外衫,顺手接过钟凌递过来的册子,缓缓展开。
“将军看看,”钟凌捏着杯子道,“有没有能用到的人。”
“嗯。”林音低声应了一声,目光在那些名字和官爵上一一滑过,忽地视线顿住,落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眸底温度缓缓变冷。
户部尚书,盛钦。
那个举着所有“罪证”,逼着她认罪的陈氏鹰犬。
她倒是忘了,这个时候的陈伐还没有将自己视为最大的敌手,而盛钦也正按陈伐的授意,试图拉拢她加入陈氏一党。
直到被她不留情面地拒绝,才有了后来的敌意。
“怎么了,”钟凌注意到林音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盛钦?将军觉得此人可用吗?”
“当然,”林音垂下眼睑继续翻着手里的册子,语调毫无情绪,“毕竟是第一个跳到我面前蹦跶的人,我自然要好好的用上一用。”
夏末初秋的傍晚,空气中依旧带了一层浅浅的热气,显得有些沉闷。
但没来由的,钟凌察觉到了一丝掺杂在末暑中的寒意。
她抬手蹭了蹭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认真回忆道:“盛钦倒是十分谦虚和气,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要求看望将军,只说让将军安心休养,日后朝中再叙。”
“一个不咸不淡的远方表亲,能和陈家小姐攀上亲戚,又靠着陈伐的力量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甚至坐上了正三品尚书的位置,”林音垂下眼睫,声音很淡,“他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钟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催促道:“那将军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用之人。”
林音放下手里的名册,略有些不适地活动了一下肩背,随口问道:“可有皇族世子,或王爷的礼单?”
“有,”钟凌立刻道,“德盛王府的昭世子、询王府的荣世子,还有珵王殿下,都有礼单递过来。”
“珵王?”林音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名单上还能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他怎么会来。”
珵王是李烨年纪最小的兄弟,也是除了身有残疾的端王李炀之外,唯一一个还留在上京的亲王。
皇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后宫的妃嫔也个个康健暄焕,但皇嗣却格外单薄。除了李烨为亲王时添的一个公主之外,竟连半个皇子都无。
这样的情况下,他自然对自己的兄弟们多有忌惮,其他在京亲郡王,不是被废黜,就是被贬谪。
能好好活在上京,并且保留住自己爵位的,除了身体原因本就构不成任何威胁的李炀之外,便只剩下了这个生母与太后有些交情,又素来不过问朝中政事,只寄情于山水的小王爷。
印象中李煊整日游手好闲又胸无大志,自小便立志要去深山老林做个逍遥的钓鱼翁,被皇帝几次斥责之后,仍不改其闲云野鹤的品性。
不管是生性本就如此,还是为了保命不得已为之。他都从不曾与朝中任何官员有所往来,又怎么会忽然往她这个手握两地兵权的将军府中送礼。
林音无意识地捏了捏名册边缘的穗子,问:“他送了什么东西。”
“属下正要说呢,”钟凌道,“一般送入府中的礼物,不是贵重药材便是珍稀古玩,都是个顶个的贵重。这位珵王殿下倒是朴实,送来的礼物只有两样,除了一瓶说能治疗各种外伤的伤药之外,便只剩下一串顶普通的沉香手串。”
林音手里的动作微顿,抬眸:“沉香?”
“是,”钟凌点头道,“属下瞧着那沉香料子倒算上乘,只是做工糙了些,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倒像是哪个新手做出来的。若不是礼单上清楚写着沉香手串,属下还以为是王府里的下人拿错了东西呢。”
林音慢吞吞地将手里弄乱的穗子捋好,须臾,调转视线看向面前的人:“你去帮我去查一个人,我需要知道他最近的动向,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查清楚。”
“是,”钟凌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站直身子抬手执礼,“属下领命。”
语毕她怔怔抬头,问:“将军要属下查的人是?”
“珵王,”林音淡声道,“李煊。”
第5章
林音又在府里养了几天,直到身上的伤完全恢复,才安排车马入宫——李烨在她病中赐了这么多东西入府,她身为人臣,必然要亲自入宫谢恩。
靖安侯府的马车一路顺着宗顺路拐入宫门,换上轿撵后,穿过宫道停在了正德门外。
抬轿的随从稍稍俯身,将轿子轻轻地搁在了地面上。
一早就守在殿外的大宦官宋长福见状立刻提着裙摆迎了上来,隔着撵帘满面笑容地朝轿内的人道:“将军可算是来了,咱们陛下都问了好几回了。”
跟在一侧的钟凌立即上前一步,抬手撩开轿撵上的布帘,俯身去搀扶轿内的人。
随着布帘被掀开,一股清苦的药香缓缓萦绕在鼻息间,很淡,但又让人难以忽略。紧接着身穿正红色公服的林音单手撑在身侧人的小臂上,缓步走下轿撵。
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林音比之前清瘦了不少,脸色也格外苍白,带了一丝疲乏的憔悴,连原本合身的公服都宽出了两寸有余。
“小心,”宋长福立刻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将军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