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林音才彻底将腹中黑血吐净,余毒尽除。
又在房中躺了两日, 身体才渐渐恢复。
这两天的时间,宫内的人也没闲着。
淑贵妃被处决后, 皇帝的精神就一直很差,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不止。
不知是得知“皇嗣”真相后的巨大落差,还是停止服用丹药的惯性反应, 状态较之前憔悴了很多。
翌日上午, 在寝宫内闷了许多天的皇帝在程安的劝说下离开床榻,前往小花园散步。
一行人走到石子路拐角处的时候, 隐约听到附近有低低的谈话声。
“怎么可能,”一个陌生的男声道,“你不会弄错了吧......”
“这还能有假, ”另一人道,“陛下一直都患有虚劳肾气虚弱的毛病,为皇子时, 就因精少气虚调理过很长时间。只是太医署的人不敢说实话,才没人知道陛下患有不孕病症。”
李烨的脚步倏然顿住,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搭在程安小臂上的手指也开始微微发颤。
“怪不得,淑贵妃有孕的时候, 太医署的人都跟见了鬼一样, ”另一人似乎想到了什么, 迟疑道,“那铃兰公主......也不是陛下的孩子吗?”
“这恐怕就只有公主生母祥嫔知道了,”另一人意味深长道,“满宫上下,谁不知道祥嫔和太后宫里的禁军守卫走得近......”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意思却已经表达的很明确。
铃兰公主,极有可能并非皇嗣。
“那这意思,宫内给陛下戴绿帽子的,不止淑贵妃一个?”那人边议论边往石子路走,声音也越来越近。
“都说了,陛下肾气虚弱精少不孕,是太医署众人皆知的事情......”
陌生的男声顿了一下,抬头看清面前的人之后,眼睛倏然大了一圈,立刻发着抖跪在地上:“陛......陛下金安。”
李烨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子,想要开口呵斥,但嘴里除了略显干瘪的气流声之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你们是什么人,”李烨身边的程安适时地开口训斥道,“竟敢在背后妄议君上!”
“奴......奴才是太医署捣药的奴役,”那人缩着肩膀不敢抬头,“今日太医署忙不开,才命奴才前往上德殿送药......陛下饶命,奴才们再也不敢了.......”
太医署的奴役。
也就是说,这些事并非空穴来风,极有可能是他们在太医署听来的真实消息。
李烨膝盖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被身边的程安抬手拽住了。
“命人撕了他们的嘴......”他抬手扶住程安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句子“凌迟......处死。”
“陛下息怒,”程安道,“身体要紧。”
跪在地上的人闻言脸色都变了,连忙以手撑地,叩首求饶:“陛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饶命啊陛下......”
程安单手扶住身边的皇帝,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禁军:“还不快处置了他们。”
“是!”禁军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捂住二人的嘴,利落地将人带离石子路。
不一会,呜咽的求救声便彻底消失了。
“杀了他们......杀了太医署所有人......”李烨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撑在程安身上,脸色也因过度气愤涨成了难看的黑紫色。
即便如此,依旧没忘了咬牙下令:“杀了......所有人......”
语毕,他揪着胸口的衣裳,抽风箱似的剧烈喘息了好一会,最终还是一头栽到了程安身上。
程安略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单手拽住皇帝背后的衣服,将人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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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病倒,直到次日凌晨,才逐渐清醒过来。
但很快,李烨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左手一片麻木,手腕也难易弯曲,胳膊更是抬都抬不起来。
不仅如此,连腿也不能动弹。
半个身子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一样,沉闷酸麻。
半日前还下令要杀尽太医署的皇帝瞬时慌了,立刻命人将太医署院首宣入上德殿。
海珏很快便拎着药箱被宦官引进殿内,快步行至李烨榻前俯身行礼,然后才跪在一侧的垫子上请脉。
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顿了须臾,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怎么,”李烨的半张脸都是僵硬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海珏收回手,迟疑道,“陛下的症状......像是中风。”
“什么......”李烨瞪大了眼睛,舌头却僵硬的更厉害了,声音里都带着湿漉漉的抽气声,“朕还未至不惑,怎么会......”
“陛下恕罪,”海珏只能老实交代,“陛下的症状......确实如此。”
李烨喘着粗气顿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问道:“此症,能痊愈吗?”
“若静心调养,按时针灸,”海珏保守地道,“或能......稍有缓解。”
“只是稍有缓解吗?”李烨依旧不相信,“那下床行走呢?”
海珏摇头:“恐怕,不能。”
“废物!”李烨气急之下握住能动的那一侧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床榻,口齿不清地骂道,“一群废物!”
“陛下息怒,”海珏立刻道,“为保证龙体,陛下还是尽量保证情绪平和的好。”
李烨艰难地咬了咬牙,脸色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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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府,兰溪苑内。
林音懒散地窝在海棠树下的秋千里,一条腿足尖点着地面,一条腿曲在靠背一侧,脑袋下垫了一个小小的软枕,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眸。
身体和靠背的空隙中,朔风将自己拉成长长一条,歪着脑袋搭在林音肩膀上。
一人一猫悠闲惬意,似乎睡得都很香。
这个秋千是钟凌她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搭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林音安静地待在府内休养身体,不再操心朝堂上的那些事。
虽然她身上的冷毒已解,但身体还需要再静养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几个人自然要看好自家将军,不许她过度劳累。
但又恐她闲着无聊,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原本以为她会执意入朝处理事情,没想到询问了事情进度,以及珵王这段时间的所为后,竟然真的静下心在府内休养起来,半点都没再过问朝中之事。
每天除了给朔风梳毛,就是靠在秋千上打盹。
似乎提前进入了她向往的养老生活。
李煊拎着小酥肉拐进拱门,缓步停在秋千架前的矮桌旁,轻轻搁下手里的东西。
“......嗯?”一大一小两只馋猫嗅到香味微顿了一下,立刻睁开眼睛。
看到来人后,一个理着衣裙,假装无事地靠着秋千规矩坐好。另一个则谄媚地“喵呜”了一声,翘着尾巴蹭了过去。
李煊垂手揉了揉朔风的脑袋,视线却依旧落在林音身上,声音微低:“今日怎么样,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林音摇了摇头,抬手蹭了蹭脸上睡出来的印子,视线越过李煊往他身后的小酥肉上瞄,“早就好了,现在去打马球都能赢了小黎大人。”
“他球技不佳,赢他与你身体恢不恢复无关,”李煊看出了林音的心思,转手将装着小酥肉的纸包递过去,“你还需要再继续休养,不可过多劳累。”
朔风昂着脑袋去嗅李煊手里的东西,还没闻清楚味道,便被自家主子接了过去。
它在李煊和小酥肉之间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臣服于美食,转身扭着肥屁股再次靠近林音,歪着脑袋在她手边蹭来蹭去。
“知道了,”林音敷衍地应了一声,打开手里的小纸包叼了一根小酥肉,惊喜地抬头,“这家的肉居然比京郊那家还好吃,你尝尝。”
语毕,她抬起握着纸包的那只手,朝面前的人递过去,极力推荐道:“外酥里嫩,香而不腻,可好吃了。”
朔风在她腿上转了一圈,视线始终黏在酥肉包上,叫声不由得拖长了音调。
似乎想以此吸引主人的注意力。
但显然失败了。
林音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面前的人,手里的纸包也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催促道:“给,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李煊点了下头,抬手握住她手里的纸包,顺手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拈起一块小酥肉,缓慢嚼碎,点头:“确实不错,你喜欢的话,下次再去城东买。”
林音收回握着纸包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侧蹭了蹭,没话找话道:“你去城东了啊。”
“嗯,”李煊垂眼看着她,慢声道,“皇帝命人从宫外请了上京的名医,我提前打点了一下。”
虽然海珏的施针手法很隐蔽,寻常人诊不出皇帝中风的异样,但李煊还是安排了自己的人入宫,没有让他们去请那些所谓的“神医”。
“那铃兰公主她们,陛下处置了吗?”林音问。
“和你预料的差不多,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处理这件事,而是命人暗中处置了祥嫔和那个禁军。”李煊道,“至于铃兰,他暂时没动。”
没动铃兰公主,倒不是因为什么养久了的父女情,而是因为于李烨而言,这个表面上的皇族公主还有利用的价值。
就像当初的荣华一样,不管是稳固朝臣还是稳定边疆,都是一颗极好的棋子。
“殿下,”一直守在门外的谭锐快步走入院内,先是俯身给林音行了个礼,才转身面向李煊道,“酉时二刻已到,咱们该去薛大人府上了。”
“嗯,”李煊应了一声,抬手蹭了蹭林音的脑袋,低声嘱咐道,“好好休息,不许太累。”
语毕,他退了一步,挪开视线转身走出兰溪苑。
直到面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拐角处,林音才微微松了口气。
略有些不自在地抬手蹭了蹭被李煊摸过的脑袋顶,半晌没动。
“愣什么呢,”林芥握着几本游记缓步走近,垂着眼提醒道,“你的酥肉,快被朔风啃完了。”
“哦,嗯?”林音愣了一会才明白林芥的意思,她迅速低下头,看清被朔风拽得散了架的纸包和啃的一片狼藉的小酥肉,不由得低叫了一声。
“你自己又不是没吃的,”她毫不客气地剩下的肉抢了回来,单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嫌弃地推着朔风的肥脑袋,“干嘛跟我抢!”
朔风被推的退了半步,站在原地用力甩了甩脑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圈,无辜地“喵呜”了一声。
“这是你要的书,”林芥将手里的游记搁在一侧的矮桌上,掀起衣摆俯身坐下,“都给你找来了。”
“多谢阿兄。”
刚被抢了半包小酥肉的林音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将书接过来查看,只是垂着脑袋整理着小酥肉的破纸包,眉眼间有一丝心疼。
林芥取过一侧的茶杯给自己到了杯茶,抬眸瞟了面前的人一眼:“珵王殿下的心思,你看出来了吗?”
林音手里的动作一顿,许久,才抬头装傻:“什......阿兄在说什么。”
林芥捏着杯子点了下头:“这就是知道了。”
林音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李煊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怎么人人都能看出他那点心思。
还都跑来问她。
这也太离谱了。
“那你呢,”林芥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对殿下,也有意吗?”
作者有话说:
那两个“传话”的人被禁军带走后就放了,没丢命哦。
第55章
春末的午后微带了点燥热, 暖风拂过树梢,零星吹落几片莹白色的海棠花瓣。
林音靠在秋千上,抬手拾起落在衣衫上的残瓣, 捏在指尖顿了须臾, 最终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林芥轻轻搁下手里的茶杯,一时没有开口。
依林音的性子, 若是对珵王无意,自然早就干脆利落的拒绝, 又岂会拖到现在。
可对于他们来说, 两个人的厮守,又岂止互相喜欢那么简单。
身份、性格、局势、未来, 每一样都需要仔细权衡考量。
这些, 她真的已经考虑清楚了吗。
“朝中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林芥再次往杯子里续了点茶, 低声道,“没有意外的话,我们筹谋的事情近期就会有结果。”
林芥拈住杯身, 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到时候,珵王殿下的身份会和现在不一样,不管是为了朝政还是江山稳固, 他都必须要册立皇后、充盈后宫。”
林音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点头:“我知道。”
“殿下素来宽厚,既然认定了你,自然不会轻易辜负,”林芥顿了一下, 缓缓道, “但若如此, 你的军阶、品级,奋斗半生才有的一切便都要放弃。不管是为后还是为妃,此后余生,都只能深居后宫,再也不能入朝堂议事。”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林音自小便对策论、兵法颇有研究,长大后又跟随老侯爷前往北疆战场厮杀,年纪轻轻便统领一方将领,立下奇功无数,得受万人敬仰。
这样一个生在将门,长在边疆的人,又怎会甘心屈居于后宫,为他人附属。
眼下她或许可以为了感情委屈自己,但未来的无数时日,她也要这样继续委屈下去吗?
“我明白阿兄的意思,”林音垂眸拍掉手里的早已被捏碎的花瓣,语调平静,“也大概考虑过你说的问题。”
中毒之前,在永安宫内看到苍白憔悴的皇后时,林音就已经开始有所动摇。
面前的人端庄温和、宽容大度,一直都是后宫表率,众臣眼中的典范。
即便如此,林音依旧能从皇后的眼睛里看到藏在平静背后的颓丧。
经年累月的沉闷生活早已打磨掉了她所有的光彩,只剩下一副属于皇后的躯壳。
但这也只是冰山一角。
后宫中那些日复一日等待皇帝宠爱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度日如年。
这样的生活太孤独也太窒息,连只是偶尔接触后宫的林音,都能感受到她们的绝望。
只是那时候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出了中毒的事情。
再后来,她一直留在侯府休养,这些事便没再细想过。
甚至有时候类似的想法刚一冒出来,便被她仓促掐灭。
她只想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眼下还不想去考虑这些事。
但林芥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被她回避、掩藏的事实摊开,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将所有可能的后果说给她听。
林音垂眸笑了笑,不愧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对付她简直一击即中,不留退路。
“我以前是不是跟阿兄说起过,”林音收起唇边的笑意,慢声道,“我的心愿,是待边疆安定后,退隐朝堂,游历天下。”
林芥微顿了一下,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