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不断轰响,交战的将士终于察觉不对,他们从拼命搏杀到不约而同纷纷避开火铳。
交战地瞬间慌乱成一片,逃的逃,躲的躲,被火铳打中的立即倒地而亡,而被火铳冲击力炸到的——十有八九只剩半条废命。
“段锐!”阚沙尔震目环视着这一切,脑子空白一瞬,旋即一股极大的怒火迸发出来。他颤着声嘶吼,看着士兵一个个倒在自己身边,他比任一时刻都要暴怒。
段锐段锐,纵使他百般戒备,也没想到被自己养的兵反戈一击。他被欺骗了这么多年,把自己的兵养成了奸人的兵,他何止是暴怒,浑身血液仿佛沸腾至顶,他暴怒叫嚣,要杀了段锐,他一定要杀了段锐。
他不再顾严策宁,踉跄了几步,踏过洼坑,拣起浸在血水里的刀,避开投掷过来的火弹,他怒吼着,朝着坡地上的段锐奔去。
宋颜乐看到了阚沙尔,他的身影愈发清晰,正朝着这处奔来。她立马朝着严策宁喊:“拦住他!”
严策宁不知所以,但他同样朝着这方跑来,某一个瞬间,宋颜乐看到了他们相似的身影。
“不要过来!”宋颜乐吼着,一遍遍喊着,她无力回天,无从下手,只能一遍遍重复喊着不要过来。
严策宁远离了火器的射击范围,他绕路不管不顾地朝这处奔,同时也在关注着阚沙尔的动向。
他没办法拦住阚沙尔,此时的西境战神如失去自我的猛兽,他听不进任何东西,看不见周遭的一切。
阚沙尔嘶喊着朝着那方跑,只想把段锐彻底撕裂。
宋颜乐看着阚沙尔不顾一切地奔过来,她承认自己是有一丝动容的。她原本只是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亲眼目睹有着一丝亲缘关系的人死在他面前,可现在,那个被称为西境战神的男人,在看到自己的一切都付之东流,狂奔在他的领地,悍然不顾要将那欺骗狂徒诛杀——宋颜乐生出一股难言的感觉,所以她叫喊着,试图以这种微薄的言语来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她并不想用这种方法收复西境。
伴随着宋颜乐的一声嘶喊,轰炸声再次响起,正对着奔来的阚沙尔,爆破声过后是刺眼的火光。
不远处阚沙尔的身影在瞬间被巨力推飞,裹挟着浓浓的火药味,各种物体落地的闷声响起。宋颜乐看到沙土之上,阚沙尔的身躯僵硬在地,烂碎的四肢抽搐几下,整张脸血肉模糊,片刻便一动不动,唯由内向外渗血的眼球保持着开眼状态。
他不甘心就此瞑目。
严策宁不知为何停下来,在那一滩烂血烂肉看了几眼。这本是他最想除掉的人,这一刻竟觉得有一丝惋惜。阚沙尔当之无愧是一名战场上天生的勇士,只是太过贪心,运气也不如意。
交战地已是狼藉一片,段锐赏心悦目,心情颇佳地俯身在宋颜乐耳边说:“该轮到下一个了。”
宋颜乐闭眼深吸着气,再看向他的眼神如冰刺骨。
“哦,不对。”段锐单手抚上宋颜乐的脸,宋颜乐陡然避开,他朝着严策宁的方向看去,朝后方士兵打手势,“要让他先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再送走比较有趣,是不是?”
严策宁被押到了他们面前,宋颜乐手腕已经被麻绳彻底磨破,伤口处火辣地刺疼。
严策宁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随后便不再看她,“督察大人,深谋远虑啊。”
段锐轻笑出声:“谬赞,段某没什么本事,到底还是不如严将军,你在职期间尽心尽力,如今到了死期,那便就让你明明白白地走。”
他单臂紧紧环着宋颜乐,说完低头看了她一眼。严策宁顺着视线也看向宋颜乐,他看到宋颜乐被折磨得痛苦的神情,看到腕上的伤口,心跟着沉起来。
宋颜乐冲他小幅度摇头。
严策宁闭眼深吸气,说:“你最好把脏手放开。”
段锐冲他挑眉,严策宁再重复一遍:“我说,把她放开。”
段锐有些不解,似乎严策宁并不想知道宋颜乐一直瞒着他的事情,而他在严策宁这充满威胁的语气中觉出有一丝不对,他想到了前不久,在林地遇见时,严策宁对他说的那句话。
没理严策宁的话,他叫来一名小兵,询问宫中情况。小兵回报说宫中一切情况稳定。
也正是这个空当,宋颜乐与严策宁交换了一个眼神,宋颜乐一心担忧,却还是无能为力,可严策宁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丧,他在用眼神安慰着宋颜乐。
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宋颜乐太想挽回这个局面,她在那个眼神里看出了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味。
严策宁在告诉她——放心,有我在。
段锐叫退手下,转向严策宁时又换回一脸从容:“可惜,如今的大庆已不再是大庆,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他低头伏在宋颜乐耳边说:“别害怕,我速战速决,这一战后,你将会是我的皇后。”
宋颜乐睁大双眼,她没有想到段锐的野心如此大。
回想这些年的一切,看来段锐早就布好了局,或者准确地说,是段盛奇早在十几年前布下的棋子。
阚沙尔、她的母亲、包括太后,所有人都被摆在棋盘上。
她早就听闻过内阁首辅段盛奇的才略,可这些年,他在朝中议事向来不偏不倚,少有出门与各官员吃酒的消息,甚至开办学堂,广收贤徒,还有圣师之称。
不料一副清高淡雅的皮囊背后,竟布下了一张如此大的网。
这时左萧带兵而至,段锐起初还并未察觉有异,他下令让左萧把严策宁绑了,然而左萧没有丝毫动作。
“你在做什么?”段锐朝他吼:“我让你把他给绑了!”
左萧冷漠看着他,随即下令道:“来人,将通敌卖国之贼段锐拿下。”
段锐几乎是睁大了双眼:“放肆!绑我做什么?太后是让你们来做什么的?把严策宁给我绑了。”
士兵手上拿着铁链,上前抓住疯狂挣扎的段锐。
宋颜乐从段锐手下挣脱开,严策宁立马上前接住,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浑身是伤,沾了宋颜乐一身血。
严策宁与阚沙尔打斗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此刻宋颜乐真正回到自己怀里,他才放下悬着的心,伤口也开始传来剧烈痛意。可他还是要先把宋颜乐腕上的绳子解开,心疼地吹着,说:“回去了就可以上药了,别怕。”
他给宋颜乐擦眼泪,一直不停地安抚她,拍她的背,柔声低语。这大概是四军营的将士第一次见到如此柔情的严策宁。
宋颜乐抽泣着,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感到太不真实。待她缓回了神,明显察觉到严策宁身体紧绷得厉害,她退离一些距离,严策宁没有了支点,顺着宋颜乐的视线往下倒。
“将军!”“严将军!”“严策宁。”
宋颜乐跪在地上怀抱着严策宁,一众将士跑上来围着他们。
“左萧,你在做什么!”
士兵要给段锐上锁链,他却负隅顽抗,“谁让你们这么做的?是谁?”
他发了疯似的要问个明白,不可能,不可能会这样。
这一方被士兵围成了圈,段锐的兵全部归列到左萧的队伍中,他瞬间慌乱无措,只有仅剩的几名贴身侍卫还坚持护着他。
左萧说:“若就地收手,知错改正者,圣上会网开一面,罪不至牵连族人。”
几名侍卫慌了,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主动投降,他们见识过段锐的手段,碍于目前的局势尚未清楚,他们无法就地放手。
段锐闻言又被激怒:“放肆,把他们都给我拿下,大庆已经姓段了,你们这是违抗圣令!”
正是此时,万籁俱寂中一道厚重沉稳的声音传来,那是令所有人都感到颤栗的声音——“朕要看看,是谁在违抗圣令!”
在场所有人几乎在刹那间都跪了下来,士兵围成的圈子让出一道口。
段锐怔在原地,瞠目看着人群中央,一人身着明黄袍,金龙纹靴,负手而来。他带着烈火,行过之处似乎能烧枯一切,风吹而过,万物俯首跪下。
众人跪地齐声呼喊万岁,声音响彻一方,隐形中延绵传送至万里外的都城宫殿。他们似乎都在传达一个消息——天子降至,西境已归,万里疆土,当属大庆。
宋颜乐竟怔住半天,许久没有动静,在严策宁碰了碰她手才反应过来,她要把严策宁扶起来行跪拜礼,晋光帝却叫停,免了他们的礼。
身旁几位侍卫早就趴在了地上不敢动,段锐滑跪在地,浑身颤抖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姑姑给他安排好了一切,派给他所有信任的手下,爹让他安心来收复西境,一个时辰前的来信分明说皇上下不了龙榻,如今这副模样又是为何?
天子睥睨着他,话语间是不容有造假的气势,“朕念你年纪小,本想过给你机会,可你竟然连功臣之后也敢害,勾结外邦,私压火器。段氏贼心不改,诛灭九族。”
段锐吼叫,他不相信这一切,他拼了命的反抗,众人只冷漠瞧着他,他爬上前求饶,却被左萧拉回去。
他双臂摆动,挣开来,瞥到一角相拥的两人,再次吼叫:“严策宁!你算什么东西?你早有预谋了对不对?你不过是一个野种,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知道你爹——”
晋光帝蹙眉下令,打断他:“将他给朕拖下去,押回都城。”
士兵识相地捂住段锐的嘴,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旋即便被押走,消失在众人眼里。
宋颜乐低头看严策宁,两人对视,并没有说什么话。在段锐的话呼之欲出之时,宋颜乐便就看向严策宁了,可她看不出对方的眼神中有什么,反倒出奇地似一方平水。
余光看到一抹明黄色,她仰头对上晋光帝的视线,晋光帝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对她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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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完结章
最后一战损失的将士不尽其数,段氏私运到西境的火器被尽数搜刮出来。步信厚和牧高镇守大庆与西境边界线,得到呈报即刻派兵前来增援,将伤员带回大营。
一切发生的突然又怪异,回到在金戈部驻扎的临时大营,宋颜乐还觉得恍惚,她想不明白很多事情——譬如本应卧在龙榻的皇上突然出现在西境,皇上对段锐欲言的阻止,严策宁对这整件事的坦然等。
她从坐在马车上就开始皱眉,皱了一路,如今坐在营帐里,看着御医给自己处理手腕伤口,仍然在皱眉。
严策宁的伤已经处理好,此时坐在一旁看她纠结万分却不肯问一问的神情,不禁轻笑一声,动静很小,却还是吸引到了宋颜乐的注意。
她不满地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严策宁不回答她,只等御医为她上好药,再亲自将其送出帐,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回答方才的问题,不料正好对上宋颜乐近在咫尺的双眼。
他笑着捏宋颜乐的脸,“像只猫似的,走路都没声。”
“……”
宋颜乐直勾勾地盯他,漂亮眸子因为前不久哭过而水光潋滟,她甚至还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
她不知道这模样可招人了,严策宁看得心痒,捧起她的脸俯身要亲下去。宋颜乐头向后仰躲开了,坚决抗拒,说:“你是何时与皇上勾结在一起的?”
严策宁敲了她的脑袋,要她三缄其口,随后便回答她的话,“没有准确时候,若非要说,应该是我离营的那几日。”
宋颜乐想了想——是严策宁为自己寻医去漠山的那几日。
她就知道严策宁不会蠢到不打探过消息便鲁莽行动的地步。可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
她被段锐绑到交战地前,看见了一大堆西境兵要突进金戈部与白玛部,她差点要自己领兵去阻止,结果皇上早就派兵在那候着了。
还有收复西境此事,她这些日子一直都靠信鸽与皇上联系,她与皇上约定好的,进入西境由她一人来便可,可那时严策宁竟悄无声息就来到西境,从皇上出现到现在,也从未过问过严策宁,好像事事已了然。
宋颜乐揣测过后,确定了严策宁与皇上早有联系的结论。
事实既也明摆着,那她再讨个说法也没什么意义,罢了。
严策宁见她不说话,捏了捏她下巴,“怪我瞒着你了?”
宋颜乐回神看他,含笑说:“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我们两清了。”
不料严策宁闻言一怔,似乎并不高兴,宋颜乐问他怎么了,他说:“你骗了我可不止一件事,不能两清。”
宋颜乐觉得他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又觉得确实没错,她先前有意瞒着的事情不止一件。可那都是小事啊,零零总总合在一起就是两件事情——为了不让他受伤,还有就是为了西境。
关于后者,都是为了西境,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规矩。前者的事情,都是为了他,宋颜乐默默难过了这么久,怎么样也可以抵消吧,他为什么非要加个债给自己。
她在心里梳理了一番,准备开口为自己辩驳,严策宁却抓牢她的肩,眼神有些慌措,“颜乐,你别想就此两清,你还欠我很多没有还。”
宋颜乐又被这一句给说懵了,欠就欠了,怎么还摆出这副模样,搞得自己跟陈世美似的。
严策宁迟迟得不到她的回答,眼神中的慌乱又加深几分,摇了摇宋颜乐的肩,“颜乐,别走,不要走。”
宋颜乐闻言一愣,原来他是害怕自己走吗?
莫名其妙,自己又没说要走,仗都打完了,她还要走去哪里?
宋颜乐伸手摸他脸,要安慰几句,就听外头左萧传令,皇上召见。她应了声,视线再次转回严策宁,发现他一直巴巴望着自己。
对视片刻,她叹气,主动垫脚凑上去,在严策宁嘴角落下一吻,一触即分,退回来摸他脸,说自己不会走。
严策宁仍是沉默着,两人一起来到皇上所在营帐。
皇上叫他们坐下,简单讲述了在宫中所经历的种种。
段盛奇已被拿下,贪图私利的外戚在宋懿的协助下露出手脚,该捕得捕,该杀得杀。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可也曾精心养育过皇上,因此只被禁足押入冷宫,只是在往后的日夜都要遭受世人唾骂,朝中向着段氏一边倒的文臣武将开始反省。
说完这些,晋光帝又开始感慨,“颜乐,此次收复任务没了你娘铺的路,我们不会如此成功。”
宋颜乐静静看着他说。
“你娘留下的那些暗桩,实际都有朕的人看着,朕本想在阚沙尔将金戈部主动退让之后布局杀进耶沙三部,却未提早察觉阚沙尔暗中搬空了粮,叫这些百姓吃了苦,是朕思虑不周。”
宋颜乐说:“皇上宅心仁厚,我们也未料到阚沙尔早备下一手,要论罪,我等身为将臣才有大罪过。”
皇上摆了摆手,不说论罪什么的了,又开始安排接下来打理西境的事务,左萧以及几名文臣也在场,他们一同听取要令,接受安排。
末了,时间已晚,众人都退了下去。皇上留给宋颜乐一封家书,说是宋懿托送来的,最后两人在晋光帝欣慰的眼神下出了营帐。